仁宗篇7 官僚新贵,倒范集团

  精致而华丽的官驾自长街驶来,停在王家府门前,一干僮仆紧张而殷勤的侍奉下,一名体貌清癯却极具威仪的老者下得车来,轻轻地抚过身上紫袍,开动稳健的步伐,回府而去。

  老者正是当朝宰臣、吏部尚书王士廪,前武德使、江南布政使、宰臣、都察使、山阳巡抚使王玄真之孙。换在六十年前,只怕谁也不会相信,一个“鹰犬爪牙”出身的家族,在六十年后,竟能成为帝国名正言顺的豪门士族。

  王氏之兴,最早起于世祖开宝时期的武德使王寅武,但真正的奠基者,便是王玄真了。作为一个罪臣之侄,先从“党项之乱”复起,又在武德使职位上挺过世祖晚年那酷烈的政治环境,最终还能为太宗皇帝接纳,成为雍熙时代极具代表性的一员干臣。

  更可贵者,还能成为太宗皇帝钦命辅臣之一,虽然很快被老贵清流们排挤出中枢,也没能支撑到辉煌的建隆盛世到来,但王玄真为王氏家族所打的基础,已然足够深厚。

  在整个世宗时代,王氏都处于蛰伏养望的状态,王玄真长子王学坤、次子王学培也都顺利入仕,尤其是王学培,一度官至淮东布政使,虽然没能达到先父的成就与地位,但却稳稳地守住了权势富贵。

  至于这王士廪,则是王家是长房嫡孙,从小便表现出过人天分,八岁即能属文,对时政也常有惊人见解,他快速成长的那段时期,也恰是帝国走向建隆至盛的阶段,对世宗皇帝进行的多项整顿改革,也都有极深的认识与见解。

  正因有诸多奇异之处,王士廪得到了父叔的全力支持,经过进士、观政、县州府一条龙履历之后,于建隆后期被活动进东宫任职。

  那时,世宗皇帝封禅未久,但老已显,而太子刘继礼则春秋正盛,虽有杨皇后与刘继英之威胁,但对于王氏家族来说,还得是太子正统更值得投资。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太子刘继礼不幸早薨逝,这打断了很多人的计划与安排,包括王家。或许也正因如此,方使王士廪更加快速地脱颖而出。

  自建隆二十年起,持续了三年的夺嫡之争,在世宗皇帝的压制下,固然保持着一些基本的“底线”,但其中伴随着的刀光剑影、明枪暗箭,也足以让人头皮发麻。

  也正是在一种看起来十分艰危的局面下,王士廪凭借着几次进言分析,逐渐成为当时还是皇孙的刘维箴最重要的谋臣。

  王士廪的策略,一在“孝”,二在“忍”,三在“等”,但其中分寸与火候,却实则很难把握,如非王士廪时时提点设谋,以刘维箴之庸弱,未必就真能等到刘继英“犯错”的那日。

  正因东宫时期的“同患难、共艰危”,等到刘维箴继位,王士廪也顺利熬出头,对于这个心腹重臣,“讲义气”的刘维箴给了十分丰厚的回报。

  先以其为少府,接掌皇帝财库,后升至殿中监,没两年便登堂入室,以都察使之职拜相,及范仲淹还朝任尚书令,王士廪也趁着朝局大变,在皇帝的支持下,晋位吏部尚书,成为朝廷排名前列的宰相。

  而自刘维箴继位以来,在政事堂层面,由他亲自下场博弈,只有两个大臣,一是王士廪,二就是兵部尚书李开源。而李开源,可是世宗原配李皇后的侄子,是皇帝的表舅。

  由此可见,王士廪在皇帝刘维箴心目中的地位如何。正统皇帝虽以“庸弱”示人,但皇帝这面大旗的价值与作用,却被王士廪极大地利用起来了,既为国,也为己。

  也正是通过王士廪这十来年的努力,王氏家族开始真正地蜕去凡皮,脱胎成为帝国的士大夫家族,官僚新贵。

  作为站在帝国顶层的士大夫,王士廪对君王忠诚,对国家也有担当,两者之余,也免不了对个人名望与家族利益有所扶持。

  就如此时,回府过堂,已于堂间等候,面色凝沉,满怀心事的一名中年,时任财政司度支部江淮左计使的王志民,这是王士廪的侄子。

  见到王士廪回府,王志民立刻起身,急忙上前,主动接过王士廪的帽冠,态度异常谦卑:“恭迎二叔回府!”

  王士廪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作话,在两名女婢的伺候下,脱去显贵却厚重的绣华外袍,净手洁面,落座,饮下一口热茶之后,方才问王志民道:“坐不住了?”

  整个过程,王志民都老老实实候着,不敢有丝毫不矩,闻问,方才语带委屈地答道:“侄儿只是心中不甘,情况怎会突然变化,让那王安石鸠占鹊巢?”

  “所以,你是上门找老夫要解释、讨说法来了?”王士廪淡淡然地道。

  闻问,王志民脸色微变,赶忙道:“小侄岂敢,只是倍觉憋屈罢了!”

  见其状,王士廪冷冷一笑,道:“命官要职,国家重器,可不是我王家私产,你若是以为,老夫身兼天官,答允你的事,就万无一失,那你这个官,就合该当到头了。

  宦海沉浮,疾风骤雨,若经受不住吹打,若仅汲汲眼前小利,那你莫若辞官,还乡治学种地,否则早晚自陷其中,败坏我王氏家风声望!”

  王士廪这番话,可谓严重了,王志民闻之,则更觉冷水浇头,双腿一软,便跪下道:“小侄利令智昏,失了方寸,有负二叔教导,还请二叔责罚!”

  “你已是四品高官,朝廷干吏,不是蒙学小童,还需老夫时时提点教育?”王士廪冷斥道。

  王志民又叩首道:“小侄知错!江海关之任,再不提及!”

  “起来吧!”审视了王志民一会儿,王士廪方松口道。

  “谢二叔!”

  “一个小小的税务副司,也值得你如此追逐?你是关心朝廷关税岁入之重,还是和那些蝇营狗苟一般,冲着捞钱取利,奔着上海的销金窟去?”

  面对王士廪的诛心之问,王志民脸上恍过一抹慌张,但迅速稳定心神,严肃道:“小侄既受二叔教诲,怎可有此小人之心,奸人之志?唯求忠君报国,治政安民!”

  对此,王士廪笑了笑,不置可否,然后语气再度低沉下来:“你不是想知道缘由吗?老夫便告诉你,范希文给那王安石批了张条子,你说,老夫能直接拒绝吗?”

  闻言,王志民先是一愣,紧跟着便面露愤忿,道:“国家公职,范相公怎能私相授受,任人唯亲......”

  “好了!宰相之尊,岂是你能非议的?”听其言,王士廪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厉声喝止道。

  “是!”

  话虽如此,但此事在王士廪这边,实则是很难轻易揭过去的。范仲淹秉政的这些年,作为深受皇帝信任的吏部天官,同时也是个见识、能力、手段都不俗的政治家,王士廪在很多方面都很配合范仲淹。

  范仲淹对朝廷对人才选拔与官吏培养等方面的诸多意见,王士廪也是尽量配合,虽然这其中有王士廪借范仲淹之手,建立自己权威,安插自己人手的背景,但在范仲淹对吏部事务的干涉上,王士廪还是相当忍耐的。

  而范仲淹,对王士廪的评价,也相当高,两者之间是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敦睦情谊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王士廪权威的巩固,这份“合作关系”也就越发脆弱了,作为一部主官,也是政事堂一尊“活佛”,岂能喜欢旁人的横加干涉,即便你是首相。

  就拿江海关总税务司副使一职来说,王士廪就不禁怀疑,是范仲淹提前得知消息后,前来设阻。因为这两年,范仲淹开始对朝廷的恩荫制度动心思了,那些控制、压制的举措十分明显,朝里朝外已经有一大批才干不足、德行有亏抑或治事有失的权贵子弟,被范仲淹施压罢免了。

  在这件事上,王士廪本能地感到排斥,毕竟他本人就是恩荫制度的获利者,但朝廷中充斥着不合格的权贵子弟,也的确不妥。

  本着为国家计的原则,王士廪在尽力周旋协调之余,也帮支持范仲淹清理了一批庸才。但是,当这股风吹到自家人头上时,王士廪实则也怒从心起。

  面色沉凝地思忖几许,王士廪忽然抬头,又露出点轻松的笑容,道:“江海关你去不了,但东南一样去,老夫已经拟好,淮南转运使的差事,就落在你头上。”

  “这一次,不会再出差错!”王士廪又言辞凿凿地补了一句。

  闻言,王志民面色大喜,赶忙拜道:“多谢二叔提携!”

  淮南转运使,可是从三品的官职,是淮南转运司的二号人物。朝廷的财税转运制度,已实行百年,几大转运司中,尤以东南转运司最为瞩目,毕竟负责的是东南财税重心,朝廷最重要的税赋来源之一,尤其在海外拓殖贸易兴起之后,就更一发不可收拾。

  而东南转运司,覆盖的范围很广,包括两淮、两江、闽浙六道,其中淮南转运司则负责两淮财税审查、收缴、入京事项,权力很大。

  论油水,未必就江海关多,但权势与影响,则又不可同日而语了,关键在于,这可是实权正职。可想而知,能够把这样的职位拿出来,交给自家侄子,以城府深厚如王士廪,其心中究竟积攒了怎样的情绪。

  将王志民打发掉后,王士廪正坐于堂,沉思良久,老脸一直阴晴不定的,他思考时,家人一向不敢打扰,直到他那聪明伶俐的小孙儿,活蹦乱跳地来找祖父用晚食,面上才再度露出和蔼的笑容。

  只是,王士廪的心中,却暗暗说道:“范希文,你这个尚书令,做得够久了!你范某人做得,我王某人做不得?”

  事实上,还真就做不得,至少下一任不可能,按照既有之规则,范仲淹之后,接替尚书令的,基本就是勋贵集团的代表。

  王士廪能争取的,显然只有下下任,基于此,他自然感到巨大的紧迫感,毕竟,他也年逾五十了,同样没多少日子久等了。

  于是,悄然也是必然,“倒范集团”又增加了一员主力大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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