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浩没有说话。
虽然他没有在充满秩序的文明时代生活过,却看过电脑资料里很多关于这一时期的影视和文学作品。怎么说呢!很多人都在为了体现自身价值忙碌。薪水、待遇、房子..尤其是最后一种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制造物,在这个时代根本就是身价和能力的最佳体现。有时候想想真会觉得很可笑————人类征服自然,定居,建造城市,又把斗争矛头指向自己的同类,大人物用各种方法弄光小人物口袋里最后一个铜板,从而缔造出所谓的“经济辉煌”。
看着蹲在旁边的中年人,苏浩目光有些复杂。
“你..叫什么?”
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我姓陈,陈昆。”
中年人的声音很平淡。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个儿子。嗯..多大了?”
苏浩尽量寻找合适的话题。
“十三岁,和我妻子住在广州。”
陈昆清了清喉咙,不自然地把目光移开,但苏浩仍然瞥见他眼中闪烁的暗淡和痛楚:“准确地说,应该是前妻..我们离婚了。”
“说说你儿子吧!”
苏浩抓起抹布擦了擦手,从衣袋里摸出香烟,抽出两支递了过去:“他怎么样?”
陈昆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笑:“他长得像我,在那边上重点中学,成绩不错。”
“你一定以他为荣。”
“他每年暑假都会回来看我。说到离婚..她是个好女人,如果以前我没喝那么多酒,也没那么多应酬,事情应该不会像后来那样不可收拾。她给了我最后的机会————五年时间,如果我能变成刚认识她时候的样子,那就破镜重圆。现在..”
他用力揉碎夹在指间的烟,使劲儿抽着鼻子,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
苏浩怜悯地看着他,平静而诚恳地说:“至少,你还活着。”
“我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陈昆木然地摇着头:“很多人都死了,没死的也大多变成怪物。比较下来,活着反而有些不正常。也许,我应该学学那个跳下悬崖的女人,另外寻找一种舒服的死亡方式。”
苏浩没有劝解,也没有发怒。他思索着陈昆的话,不愿意认同对方的说法,却又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去反驳。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直至临时工棚里走出几个帮厨的女人,对着工地这边用力挥手,示意忙碌的人们过来吃饭。
“也许某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他站起来,心平气和地说:“死人什么也不知道,只有活着才能看到未来。说不定,你还能看到你儿子。”
陈昆的身体微微一颤,目光仍然迷茫,却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至于现在,我们得先吃饭,然后才有精力去谈别的。”
苏浩笑了笑,伸出右手。
..
食堂,是一个用木头和防水布随便搭起来的棚子。用石块垒起来的土灶里燃烧着木柴,蒸笼里米饭堆得冒尖,锅里的米汤也很稠。另外一口锅里装着切片的腌肉,码得整整齐齐,冒着油光,散发出诱人的浓香。
用粗木料拼成的桌子很简陋,却很结实。两只脸盆里盛满了刚炒的水芹菜,嫩绿的菜叶之间夹杂着红辣椒,看起来就很有食欲。炎热的季节植物生长茂盛,洼地和山上有很多野菜,雨后的松林间甚至还有许多味道鲜美的蘑菇。人们需要做的,就是把它们拾取、洗净、炒熟。
苏浩负责掌勺,他先把一个很大的饭盒装满,再放上厚厚一摞腌肉和炒菜。旁边一个帮忙做饭的女人连忙接过,小跑着送给站在远处砖垛上负责警戒的陶源。
饭菜数量足够所有人吃饱,没有人对苏浩或者陶源拿头份饭的举动表示反对————他们的劳动量比任何人都大,干活也比其他人多得多。其中虽然有那么一点点亲厚的成份,表面上看起来却很公平。毕竟,除了团队核心成员,没有人知道丧尸体内银骨的具体效用,也没有强化人的概念。
人们排着队,拿着属于自己的碗筷,一个个走到木桌前等候分派饭菜。不需要多费口舌,他们都知道规矩。气氛谈不上热烈,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沉闷。
一个穿着衬衫,气质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依序走到桌前,微笑着递过饭盒。在他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年纪相仿的男女。他们之间似乎已经熟识,正在谈笑风生,与周围略显沉闷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
苏浩放下手里盛饭的铁勺,扫了一眼站在面前的男人,抬起左手,用手指顺序虚点着对方,慢慢地说:“你,你,你,还有你们几个,全部给我让开。”
他的话没有说完,隐含的意思却非常明显。只要不是脑袋被丧尸啃过,都可以听懂。
端着空饭盒的中年男子脸色微微有些发僵。这种变化像病毒一样,立刻传染了他身后被苏浩指到的其他人。他们呆了几秒钟,顿时像火山一样爆发开来。
“凭什么不给我们吃饭?”
“为什么这样?”
“这饭又不是你做的,我们大家都有份儿。”
这些人神情激愤,纷纷围拢过来,隔着桌子怒声叫嚷。
苏浩用锅盖遮住蒸笼,挡住从那些嘴里喷溅四射的口水。他注视着这几个人,平静地说:“我很讲究民主和原则。我想问几个问题————每天上午的工作时间是八点至十二点,那时候你们在哪儿?卡车上货物需要卸载的时候你们在哪儿?给地基浇灌混凝土的时候,你们又在哪儿?”
叫嚷声渐渐变得低落,围在桌子前面的人仍然愤怒,却没有像刚才一样继续喊叫,也没有人回答苏浩提出的问题。队伍后面的其他团队成员等得不耐烦,于是插进前面,一面让苏浩继续分配饭菜,一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他们一直在帐篷里呆着,睡到十点多还没有起床。”
“这几天他们几乎没做什么事情,不是聚在一起打牌就是聊天。没帮忙做饭,也不参加劳动。老张今天早上好心过去提醒他们,还被为首那个家伙嘲笑,说了一通什么“狗性和奴性都是天生”之类的话..”
“这种人活该没饭吃。就算没被丧尸咬死,也要被活活饿死。”
来自周围音量也渐渐变大,正在吃饭或者打饭的人们显然没有话的觉悟。他们或蹲或坐,要不是站在旁边埋头吃饭,竖起耳朵听着其他人议论,不时加入进去发表几句个人见解。核心内容不外乎就是“有付出才有收获”、“不劳不得”之类的意思。他们饶有兴趣地看着站在木桌前的那些人,目光里充满讥讽、冷漠、嘲笑、鄙夷。
很快,木桌前的队伍已经走到了末尾。苏浩把最后一个人的饭盒装满,照例给足腌肉和蔬菜,将蒸笼抬到一边,端起自己的那份饭,走到一块石头上坐下,一边吃,一边平静地看着站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
他眼里充满愤怒和怨毒,手里空饭盒被捏得很紧,散发出自上而下的威严。
没错,的确是威严,官员特有的,也是上级对下级最基本的气势。
苏浩直接无视对方带有威胁意味的目光。他并不知道自己平淡自然的动作,在中年男子看来简直就是**裸的蔑视。
这场景很令人尴尬————木桌上的蒸笼和菜盆已经被收走,人们都在吃饭,除了围聚在旁边的另外五名同伴,没有任何人对此表示异议,
中年男子脸色铁青,他满面怨恨地盯着苏浩,恼怒和羞辱使他的目光几乎变成实质性的刀子,狠狠割下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每一块肉。
僵持了近三分钟,他最终没能做出任何举动,只是飞快从工棚周围的人身上扫了一眼,握紧空饭盒,带着充满怒气的沉重脚步,朝远处的帐篷走去。
另外五名男女有些犹豫,其中几个人脸上明显带有焦虑表情,却仍然跟在他的后面。
在工棚里吃饭的人们没有对此发表言论。当一切变得冷场,彻底陷入沉默之后,不知道是谁首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很快,更多的人发出笑声,迅速变成所有人的哄堂大笑。
苏浩也在笑。他用筷子夹起一块肥厚的腌肉,嚼得很带劲儿。
他有很多方法可以处理这件事————体罚、斥责,甚至干脆把中年男子为首的那群人统统杀掉..无论任何方法,都不会有人表示反对。
在未来时代,这些粗暴野蛮的方法非常管用。被饥饿与死亡随时威胁着的人们需要强大冷酷的首领。然而现在,这类方法很可能会引起其他团队成员的反感。原因很简单————黑暗时代才刚刚来临,他们经历过病毒爆发,也亲眼见过丧尸的残忍和疯狂,思维逻辑却仍然停留在文明时代。食物、懒惰,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并非足以致死的重罪,充其量不过是各人性格与身份造成的缺陷罢了。财富、地位、官阶..很多人脑子都保留着对这些无用之物的恒定概念。但不管怎么样,平民对上位者的容忍只存在于和平时期。在一片混乱的无序世界里,只有力量,才是决定,并统治一切的根本。
未来,荒野上的平民之间都流传着一句话:“官员的肉,很好吃。”
因为他们很肥。
在核心成员当中,苏浩是毫无疑问的团队首领。
然而,他的身份并不被其他新近加入的成员所接受。
从洗浴中心救回来的人大多家境富裕,拥有令人羡慕的财产、身份、地位。他们在潜意识当中都以自我为中心,他们知道丧尸和病毒之间的关系,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消除骨子里的傲慢。一味的力量压制只会让他们心生反感,与其貌合神离,不如把矛盾公开,用最公平的办法来获得认同,从而得到拥护。
苏浩和所有核心成员都是强化人,他们不怕这些人反抗。在未经其他核心成员认可的情况下,新近人员不会得到枪械之类的武器。如果真的出现大规模群体反乱,即便是核心成员当中实力最弱的李晓梅,也能杀光全部。
为了杜绝潜在威胁,核心成员以外的人都没有得到苏浩的血,更谈不上什么服用银骨进行强化。
苏浩需要足够的人手赶在冬天来临前,完成野外营地的建造工作。因此,他不会轻易杀人。他也相信这些人在亲眼见过可怕的末日景观后,不会因为某些小事情贸然离开。
毕竟,呆在这里有饭吃,有地方住,还有人专门负责保卫。
而需要付出的,仅仅只是一般强度的劳动。
团队凝聚力是靠时间和生活才能产生。苏浩不敢保证每一个新进成员都能真心拥护自己,但只要完成野外营地的初步建设,他们至少会产生足够的认同感。
公平的奖惩,是维系团队的根本。
但苏浩没有发现————中年男子站在木桌前面的时候,眼睛总是不自觉地扫视自己挎在腰间的手枪。
..
“啪————”
两只筷子从中间被狠狠折断,带着从断口位置裂开的木刺,被扔到地上,重重踩上一只脚,来回践踏。
李永祥面色阴沉地坐在行军床上,一动不动注视着踩在脚下的筷子。空饭盒被扔在旁边的地上,由于捏得太过用力,光滑的盒身已经出现一道道裂缝。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水泥、砂浆、石头、钢筋..见鬼!这些事情应该是农民工的专利,为什么要分派到老子头上?当然,带着安全帽,对着摄像机铲几下土,作作秀是应该的。以前,这种事情自己也没少做。可问题是,现在连手机信号都接收不到,有哪家电视台会派记者到这里为自己做专访?
作为一名副处级别的官员,李永祥有着普通人难以理解的高傲和威严。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为此整整奋斗了数十年,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放弃了包括尊严在内的很多东西,才真正爬上现在的位置。
他还想爬得更高。这并非臆想或者幻念————他正与一家跨国企业就投资问题进行洽谈,如果真正得到落实,这种功绩足以使他再往上提升一级。
病毒爆发的很不是时候。如果不是对方公司代表头天晚上下榻在那间洗浴中心,李永祥也不会赶在那个时候去那种地方。事情结果令他苦笑不得:身份尊贵的代表变成了丧尸,自己也被一帮暴徒挟持,关在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差一点儿被他们吃掉。
很愤怒,也无可奈何。
李永祥曾经认为苏浩是军方或者警方派来的救援人员,结果却令他失望。离开城市来到这片荒野的沿途,他看到了令人震惊的恐怖场景。堆积如山的尸体令他永生难忘,四处寻食的丧尸让他畏惧发抖。然而,他脑子里却出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
理智说:“这世界已经变了,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老老实实活下去。”
幻想说:“这一切都是假的,眼睛在欺骗你。”
前者,有无数鲜活例子作为证明。
后者,却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美妙,无法捉摸。然而,它在李永祥脑海里占据的思考份额越来越大,直至最后,彻底驱逐了理智。
他没办法不这样做。
相信前者,意味着必须放弃很多东西:身份、官阶、财产、利益..他几乎奋斗了一辈子才得到这些。突然从高高云端掉下来,回归普通人身份..这种事情简直就是最可怕的噩梦。
他宁愿被丧尸活活咬死,也决不相信这是真的。
正因为这种古怪而执拗的思维,他根本不愿意听从苏浩的指令,转换身份成为野外营地的建筑工人。
“我们该怎么办?要不..我们下午也去帮着干活儿吧?只要做了,他应该会分给我们晚上的食物。”
旁边的女人有些胆怯,声音也很小。她紧张地望着满面阴狠的李永祥,却不知道对方已经把自己归为墙头草的类别,随时准备抛弃。
这女人很胖,体重至少超过一百公斤。如果不是看足够年轻的份上,李永祥根本不会跟她产生超乎友谊的亲密关系。
这个小圈子的成员还有另外三男一女。李永祥不知道他们拒绝劳作的原因是否和自己一样,但就目前为止,他们是唯一的可拉拢对象。
“我要离开这儿。”
李永祥直言不讳:“那个姓苏的小子肯定在撒谎。往北走,成都、西安、北京..其它城市一定没有发生混乱,军队应该驻扎在病毒尚未波及到的范围之外。我不相信整个世界一夜之间变成地狱。这不科学,也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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