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停,东武城内外银装素裹,茫茫远瞭,一片肃然。城内的道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路人,也都是行脚商贾。走街串巷,踩着雪喊卖着自己的东西,嘴前呼吐着白气。
刘和早早醒来,洗漱穿戴之后,推门而出。深吸一口气,一股沁人心扉的寒气窜入腹内,说不上是神清气爽还是冷冽骨肉。走过中门,看到沮授正在吩咐着手下的掾属做事。
刘和上前施礼问候,沮授客气回礼,微笑着说道:“刘校尉起的很早啊。”
刘和应了一声,答道:“这近一年来在军伍中待惯了,清晨天亮就会醒,而醒来后也不愿拖沓,便早早起来闲逛了。没有打扰沮县令吧?”
沮授笑着摆摆手,说道:“刘校尉客气了,都是些琐碎的杂事,绝无妨碍之嫌。”
刘和看着俊朗挺拔的沮授,笑嘻嘻的说道:“沮县令称我玄泰即可,若是不嫌,我亦称沮县令表字如何?”
沮授对于如何称呼也无异议,之前的客气也都是礼数而已。刘和与沮授闲聊几句后,感觉稍微热络熟悉了些,便试探着问道:“昨日崔公曾提起皇甫使君查封那阉宦赵忠在冀州的府邸之事,我一时愚钝,未能理解其深意,不知公与能否解惑?”
沮授瞅了刘和一眼,略一思索便说道:“不知玄泰觉得这位皇甫使君做的事情如何?”
刘和脱口答道:“当然是振奋人心之事,吾辈自当如此。”
沮授点点头,接着说道:“听闻玄泰曾在洛阳揭告那封谞,而后最终此人被斩。这等举事确实振奋人心,令广大士子心生崇敬。不过玄泰此举乃是为义,世间众人听闻此事也无不鼓掌相庆。”
刘和谦虚道:“公与过誉了,奸阉蒙蔽天子,自当诛之而后快。”
沮授面露欣赏之色,继续说道:“玄泰义举,众人庆之。可是这皇甫使君查封赵忠府邸,却是为了财帛。虽也大快人心,但与玄泰相较,自然缺少玄泰之高义。”
刘和眉头略皱了皱,不悦的说道:“我曾一路随行皇甫使君平定叛乱,虽不敢说识人之术如何,但是那些日子以来,这位皇甫使君是什么样的人,我自认还是比较清楚的。实在是无法相信公与所言,为谋私财而破人家府,哪怕对方是天下士人唾弃的阉宦之贼。”
沮授摆了摆手,解释道:“皇甫使君查抄府邸谋财,并非是为了私财,乃是为了冀州的流民。我也绝无诋毁这皇甫使君之意,玄泰切勿误会。”
刘和拱了拱手,说道:“是我冒失了,未听公与言尽便妄自揣测。”
沮授接着解释道:“查抄赵忠这等阉宦的府邸本也算好事,冀州战乱刚平,千疮百孔,确实需要大批财帛粮草以缓解流民之灾。原本皇甫使君的方法也本无不可,只是即便那赵忠再贪婪,一处府邸之财又如何支撑的住整个冀州百万民众的财赋需要。所以皇甫使君又利用职务之便,以贪渎之罪,查封了一些其他世族的人,这才使得各郡门阀的人们开始有所反感。也正是这个原因,后面原本可去州牧府任职的士人,拒绝了皇甫使君的征辟,否则那堂堂冀州的州牧府衙怎会只有几个来自凉州的掾吏支撑文牍之事。”
刘和听罢,愣在一旁。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难道皇甫嵩这件事请还做错了不成?流民成灾,朝廷无力赈灾,皇甫嵩只有通过地方上筹集赈灾的财帛钱粮。既然被查封是贪渎之人,那又有什么错?难道这些贪渎之辈不该被羁押?家中财产不该被查封?太平道叛乱之后,多少军阵兵卒冒死而战,那无数尸骨堆积而换来的太平安定,难道还比不上贪官的家财?
“公与如何看此事?也觉得皇甫使君的做法有错?”
沮授摇摇头,说道:“做法没错,可是不妥。”
刘和问道:“如何不妥?”
听着刘和稍显生硬的语气,沮授似乎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最妥当的做法无非就是守相大人这般,与众人坐下来,好好谈谈各郡县的情况。整个冀州深受战乱之害,剩余百姓也都在惶恐过日。此时重建冀州的方式,只能是先整合所有豪族门阀的力量,让整个冀州的世族门阀都出钱出力,共渡难关,只有如此,方可迅速完成重建,还可减少冲突。而不是趁势查封大量贪渎官吏的家财,这样只能加剧动荡,让重建之事难上加难。”
刘和继而问道:“查处贪渎之官亦算不妥?”
沮授叹了口气,说道:“确实不妥。”
刘和冷笑一声,再次问道:“那所谓太平道能趁势而起,叛乱人数之众足以颠倒乾坤,可知是何原因?难道没有这些贪渎官吏的责任?”
沮授看了看刘和,说道:“若非乱而重建之时,百姓无温饱之忧。那则可以重典而剔除贪渎顽疾,清肃吏治,便可使百姓安稳。而此时乃重建家园之日,流民成灾,各郡县府衙内粮草财帛有限,若无各地豪族门阀出资支持,绝难完成重建。故而……”
“故而即可容忍那些贪渎之官吏,即便有罪也可以不予处罚?”
沮授点点头,沉声说道:“治政非治军,严令可强军,但峻法不可富民。”
刘和亦冷声道:“这民到底是庶民,还是世族?”
沮授答道:“皆有之。”
刘和气急而笑,继而说道:“无数庶民百姓无口腹之食,饥寒交迫,病无可医,死无可葬。那些贪渎官吏之家中,奢靡铺张,耗食无数。难道这就是富民?”
沮授摇了摇头,平静的说道:“玄泰于军伍之中,或者不知牧守一方当以何治。令尊曾牧守幽燕之地,让原本的苦寒之地逐渐富庶,无论贫民黔首,或者豪族世家,都顶礼膜拜。这等治政手段,玄泰平日间可有知晓?”
刘和一愣,被沮授这一问说的无言以对,心下细想了一番父亲刘虞的作为之后,用力咬了咬牙,沉声说道:“家父治政之才,自然天下尽知。我确实常在军伍中,不敢评价一二。不过我坚信,横征暴敛,以贪渎之能剥削庶民之食,这绝非圣人正道。至于皇甫使君的手段我当前人微言轻,自然也不敢妄自揣测对错与否。我虽非名士,亦非大儒,却也知道安稳天下百姓绝非易事,但若想祸乱天下,就这么一批心中无社稷无百姓的贪官污吏足以。”
看着略显激昂的刘和,沮授微微一笑,不再言语。刘和内心对于沮授也颇为失望,原本在心中一直认为面前的这位名士心怀天下,筹谋出众。可是经过这番交谈,才发现彼此之间看待民众治政有着极大的偏差。或许真的是因为刘和自从进洛阳以来,一直在军伍内,再加上平叛太平道的过程中,有意无意的模仿着皇甫嵩的行事方略,才让刘和潜意识自然而然的认为皇甫嵩所为是正确的。
两人都沉默片刻后,气氛有些尴尬。这是恰巧戏志才从中门走了出来,跟两人施礼后,打趣的要讨壶酒喝。沮授让仆从去取酒,并说道这乃昨日饮宴所剩。由于还有流民之灾,所以现在的粮食都禁止酿酒。
戏志才谢过后,捧着酒壶返回内院,刘和也一同返回。两人并行如内院时,戏志才突然说道:“我虽对这位沮县令了解不多,却也知其为豪族出身。你对一世族门第之人,说惩治世族之语,又如何让人家甘心认同。”
刘和扭过头,苦笑一声说道:“文正你好歹也是士子,怎做出偷听墙下之举。”
戏志才讪笑道:“路过,只是路过。再说你们声音那么大,又在院中,怎算偷听。”
刘和无奈,不愿与其纠缠,便说道:“我只是不忿对于皇甫使君的评价,何时又说惩治豪门之语了。”
戏志才轻笑一声,说道:“冀州一直以来本地世族盘根错节,对于地方官吏的掌控极其深厚。孝桓帝制定的三互法(谓婚姻之家及两州人不得交互为官)后,这断断续续的冀州有多少年没有州牧或刺史之职了,其因为何?若不是手段高明,天下推崇的名士大儒,有几个人能有手段震慑控制住这河北之地?”
刘和听罢后,沉默不语。细细思索着戏志才的这番话,忽然想到了袁绍之败,那时袁绍统治河北之地,内部争斗不止,难道……
戏志才再次出声,打断了刘和的思绪。“守相大人的手段,确实比皇甫使君高明。不过叛乱刚定,也需要一位历经战阵的悍将震慑宵小,守相大人这点尚有不足。”
刘和再次无奈苦笑道:“你也认为那沮公与所言才是正确方略?”
戏志才盯着手中的酒壶一边看一边摇晃,也不看刘和,随口答道:“这位沮县令倒是有点意思,皇甫使君临之以威,守相大人施之以仁。二者若长久相协,冀州定然能早早安稳啊。看来传闻不虚啊,这位沮县令才智的确出众,我还真有点期待见见这些冀州名士了。”
刘和没好气的说道:“晚上去那崔公府上,自然可得见了。”
戏志才走进屋内准备温酒,刘和猛然惊醒,脱口而出。“临之以威,不可长久?”
戏志才不再言语,刘和匆匆转身而返。过了中门后询问仆役,却是听到沮授已经外出。刘和略稳心神,独自静思。直到下午时分,仆役来报,崔公有请赴宴。
刘和随同父亲刘虞等一行人一同前往,崔密亲自出迎,刚入崔氏府门,便见到众多年龄不一的儒士,刘虞率先施礼,与众人各自寒暄。刘和等人落后几步,旁边的刚刚酒醒的戏志才戏谑说道:好一群面露峥嵘的冀州名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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