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搏跳动七千四百零三次,大约也就是九十分钟后。
在巨大坩埚的瀑布下,柯林没有找到希尔佩特,但是希尔佩特找到了柯林。
明明正处于青星天,灯女上的灵素却几乎与普通人无异。所以直到她接近至不足十米处时,柯林才察觉她的存在。
“多久了?”被困于此的希尔佩特直接问说。
“七天。”
“是吗。”灯女若有所思地:
“短了许多,我数到的明明是一百天呢。”
一百天?柯林哑然。
断开与现实的连接之后,时间感彻底错乱。
对于她本人的感官来说,灯女确实在这里呆了两个半月。但如果她本来已经意识动无法返回现实,那么这后续的整整一百天,足以让她的神智彻底溃散。
与柯林想象中不同的是,现在的灯女完全是清醒的,她游刃有余地在乌尔柱地狱中漫游,就仿佛是这里的新狱卒。
视野中分布的空间断面无处不在,它们是柯林成像不完整的产物,将这里分割得如同一个万花筒。
从中柯林看见了自己上布满土偶般的裂痕。而灯女所展现的形象,则和现实几乎没有区别。
不,她似乎还变得更锋锐了。仅仅是看着希尔佩特,哪怕她并未佩剑,柯林依然感到了一丝尖锐的幻痛。
有一层薄雾从她上被揭去了,就像以往那些飘忽朦胧的非人感,仅仅是她表面的伪装。
“我去附近逛了一圈……领略过古代乌尔柱的冥河,观赏了和巨塔上下相邻的奇观。”灯女说:
“第九十七天,正在三十三区无聊细数燃烧的墓碑。那时我留意到你进了这片频率界限。所以向三十二区赶了过来。”
希尔佩特伸出一只手说:
“现在,是时候领我回去了。”
带她回归现实,也是柯林来到这里的目的。
柯林仿佛很娴熟地握住了希尔佩特伸出的手。两分钟后,他开始感到有些尴尬。
因为两人只是面对面僵持了一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该怎么做?”
片刻后,柯林不得不开口问道。虽然是跑下来救人,但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知道,怎么把一个滞留虚界的人带回现实。
希尔佩特侧头打量着他,仿佛第一次发觉捉弄别人是件有趣的事,尤其当对面是个正经好强的年轻人时。
“只需要一个契机。”灯女说道:
“一个能让我想起现实的契机。”
希尔佩特之所以迷失在虚界,并非心智脆弱所致。而是因为她长期抑制自我,疏离生活,对“现实”的感受太过薄弱。
在这梦境般的深潜中,她轻而易举地丢失了对物质世界的印象。
所以现在,灯女需要一枚记忆的种子,来进行现实重建。
“有人说遗忘自己的初始点就等于死亡,进而沦为只在梦境中闪烁的幽灵。”灯女低头笑说:
“那么现在,我大概已经死去了一百天。”
“当如果这就是灯女的死后世界……也许还算不错。”说这句话时,希尔佩特的语气复杂。
如果向辛西里角度的虚界频率探索,会找到以前死去的灯女吗?
可惜,现实还有太多事等着她回去做。
“我们来交换吧。”灯女说道。
交换内心的成像结果。
形象中蕴含了坐标信息,而现实形象中也就包含物质界坐标。足以唤起那些暂时沉沦到内心深处的感受,进而完成现实重建。
“怎么做?”
“精神导引。”
说话的同时,灯女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柯林手上包覆的心之壳早已剥落,所以,希尔佩特直接触摸到了什么。
这不是的接触,只是精神上的共振。
……虽然听起来似乎更私密,也更危险。
哪怕是以探索虚界为食物来源的第一类世系,一个学徒一辈子大多也只会经受两次精神导引:
在踏入旅途前接受“地图”,以及从旅途中归来时,向后辈交出自己一生积累的“地图”。
但是,柯林心想,灯女会不会因此从自己的内心中看见什么呢?
“不需要担心那么多。”
似乎察觉到了柯林的犹豫,希尔佩特轻声低语:
“我们仍会相互保留秘密,因为‘精神导引’也不过是残次品。”
“你想象中真正能让人们心灵相通的交流,其实永远不会出现。”
灯女缓缓说出了下一句话,但听不出她话中的绪,不知她对这个事实是感到悲哀还是快慰:
“‘他者的内心’,是不亚于虚界的神秘。”
灯女被曾在意识动的状态下,浸泡在数百人份的丰饶之中,但这样也仅有一些破碎的感受渗漏。然后在下一刻,这些外来物引起了紧张,它们就如同握不住的流沙,在回忆中迅速褪色,被加工重组进了旧的心理意象中。
每个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不借用某种符号系统,例如语音表和动作,则无法交换内心感受。
但一个人的内心,又绝不是只靠符号就能完全概括的东西。
我告诉某人我很“快乐”,哪怕他被我的快乐所感染,却也感受不到我本人的快乐。
在“精神导引”的共振中传递的,同样只是抽象的符号以及符号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它们所代表的原始感受。
它不过是“导引”,因为只是通过无意义的符号,指挥着各人心中的成像。
柯林感到脚下的地面在旋转中上升,炽白铁汁的瀑流倒灌回了坩埚之中,然后封闭起来,被一层层牢房围绕,原来他们正位于一座巨塔的中心。
眼中的成像在重组,却仍是以他的回忆为原料。灯女心中更完整的成像方案,弥合了那些万花筒棱镜般的破口,使得这空间更合理地组织起来。
脉搏跳动九千一百次,也许心跳在刚才加速了,但是一百多分钟。临近柯林给自己划定的安全线。
精神导引结束,柯林后退一步,却险些摔落。他发现自己正处于万丈高空,一座高塔的内部,脚下不过是几寸宽的边沿。高塔同时也是巨炉,无数道钢下落的铁汁如同素描的纵向排线,使得炉底显得更遥远。
希尔佩特仍闭着眼睛。柯林重构的只是这片频率,而她所重构的是整个现实世界,自然也会花费更多时间。
在重新成像的同时,柯林还在思考一件事。
如果这世上并不存在心灵直接沟通的技术,那么就像“成像”是一种妥协一样,安赫的体系中又将埋下一种隐患。
因为在关于虚界的问题上,没人能证明,学者各自口中的某个概念,真的是现实中的同一个概念。
视神经将不同频率电磁波,加工处理成我们能看见的颜色。这也许同样可视为一种“成像”。
那么我眼中的红色和你眼中的红色,它们真的是同一种颜色吗?这个问题在现实似乎无伤大雅,因为可以越过内心感受,对客观的电磁波直接进行测量,进而让我们对某种颜色的定义保持一致。
但是对于几乎完全依赖主观“成像”来观测的虚界万物来说,如果无法直接交流感受,那么光是保持定义相同,都将成为一个无解的难题。
当柯林这样想的时候,希尔佩特也睁开了眼睛。
她似乎有些困惑,眨动着眼睛看向四周,不是很适应的样子。
但片刻后,她压下了不适感。闭着眼睛对柯林说道:
“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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