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
“哦,瞧。”老人说,“你找到了你的父亲。血亲总是很容易从群体中辨认出彼此。”
他来到农女旁边,蹲下身,和她一起肩并肩地坐着,眺望那顶上的巨人幻影。他还是那样随和自然,仿佛没有注意到农女心口裂开的源泉。农女想问问她渊博的旅伴这代表着什么,但却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
“这里是我过去的一位亲人发现的。”老人说,“一个小小的回忆堆积之地。孩子,你可曾想过生命们在心里丢失的东西——那些已经消逝的理想、欢乐和痛苦都在哪儿?如果你看重它们,时时刻刻都紧抓着其中的某一些,那它们便能留存得久些,一直到你死的时刻。不过其中的大部分都丢得更早,它们是从睡梦中流逝的,像影子穿过很窄的缝隙,它们从你的梦掉进世界的梦里。有些掉进了无底深渊,有些被深渊边的怪物们吃掉。剩下的一些,那些更发乎直觉的部分,它们会落到这儿来。在这儿,在梦的碎片里,时空不会是你的阻碍。你想找到谁,只需要仔细听听。”
他从腰上抽出木笛,吹响一支沐伦恩的民歌。农女记得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星辰海自北面涨起,
战士悄悄穿上冬衣。
他在想林外的枯树篱,
还有火炉边的摇椅。
椅中搁放针线与碎毛皮,
属于他钟情的爱尔茜。
曲声像风在雾中穿梭,呼唤来许多影子。在那些循声汇聚的影子中,农女认出了一个分外熟悉的轮廓。它摇摇晃晃地靠近,腰间挂满珍宝首饰。那是戴金戒的男人的影子。
影子们躲在雾里,把她和老人团团围绕,仿佛正充满渴望地聆听木笛吹奏的曲乐。它们头顶又回荡着雷鸣般的笑声。那笑声多么宏亮有力,像要把整片大地都撞破。可这两种声音,彼此却一点也不影响干扰,全能听得清清楚楚。它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自顾自地传播,又好像彼此呼应。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将这两种声音都牢牢记进心中。
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老人吹奏过每一支她知道的民歌,而国王的影子已在王座上沉沉睡去。农女从自己旷远迷茫的遐思中惊醒,发现老人正凝望着头顶的国王。
老人那双黑暗的眼睛,里头从来不曾流露出她在凡世之物上经常看到的情感:愤怒、怀疑、憎恶、恐惧、渴求……在那片深渊般的黑色里她只感觉到一种恒久的平静与耐心。老人既不冷漠也不热情,既不急躁也不迟钝。他仿佛对什么都保持着一种温和的、旁观者式的趣味,可又确实站在这一切的中间。她仍不晓得老人自己的动机。
但现在她好像明白了一些。在老人对准国王影子的两潭幽暗中,她看到一道更深的裂痕。在老人心底深处也有一道永恒流淌的源泉。它比农女心里的更为隐秘静默,透过那两扇漆黑幽暗的窗口,她无法发现它流动时闪烁的水光,只有撞击在国王的巨大阴影上时,才能察觉出无声的波澜与浪花溅碎的泡沫。那浓重的、幽暗如冰洋的悲伤,她也不曾在任何凡人身上见过。
戴金戒指的男人的影子渐渐淡去了。国王的影子也隐匿在雾后,成了一座朦胧难辨的山峰。这时老人转向她,眼睛里的浪花已消失了。
“你父亲把这段创造的梦丢在了这儿。”老人说,语气像往日那样不紧不慢。他短暂地沉吟了一会儿,又对农女说:“我该和你说说外面的事,孩子。”
这话叫农女觉得很困惑,因为老人经常和她说外头——尘世和狱火之外的那片虚空里——的遥远异国发生的故事。可老人现在的语气却很特别,仿佛要说的是些和过去都完全不同的事。她并不晓得隐藏疑惑,直接问老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们试图在一切事情里找到意义。”老人说,“天气、灾难、故事……当然还有生活。每颗星星上的人,它们可能长得和你们并不一样,但在我看来,你们的许多行为都是相同的,差异微乎其微。其中的一些和你们这儿有所不同,它们没有像你父亲那样的存在管照,但也没有狱火,是比较自由的地方——我姑且向你这么说——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停地寻找意义,像要给自己找一个国王。它们也和你所见过的人一样,总把预想很好的事办得很糟,或许也从未真心想办好事。你可记得那天拿着砍刀来的老爷?他曾坚信你的姐姐,沐伦恩的女武神将与他的家族同行,可一旦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便迅速地败坏了。不是向你那消逝的姐姐,而是向他够得着的东西。或许他的良心仍未完全死去,不过未能影响行动的良心是无济于事的。像他这样的人在外头数之不尽,有的会比他稍好一些,有的则更无药可救。但那并非它们的错,孩子。它们生来是没有意义的。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农女茫然摇首,老人便耐心向她解释。他说那些遥远国度里的人,因生来并无意义,因此也不晓得哪些是应当做的,哪些是不当做的。这样一来,它们中的很多便在无意义的空耗里消逝了。另外的一些则会试着给自己寻找意义。它们靠着自己的幻想,或偶然得来的异国传说,一点点编造出自己的意义。有时那是一个“虚构的国王”,人们假装它存在,再把自己想要的、对自己有利的规矩用“国王的语言”说出来;有时他们不从外界寻找,便将自己当作是国王,认为自己就是意义本身,并且为了证明这点要征服异类的一切,好让自己的意义彰显出来;剩下还有一些,这些人承认了自己的无意义,可紧接着又要证明无意义胜于有意义,于是他们不再说“无意义”,而是说“意志自由”。它们为此构造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做过各种各样的事。老人只跟她讲了其中一些通常被认为是好的,像是抚育幼崽和救治疾病;还有一些通常被认为是坏的,比如屠杀同类和毁掉别的文明。但不管怎样,绝大部分事被干出来的时候都被认为是“好的”。
“尘世里的人也这样做。”农女说。她出生后在那尘世里看到了美丽的春天,但是春天里的生命们却总是痛苦、凶暴、恐惧,还有悲伤——以前她不懂得那是悲伤,但现在她却能够感受到了。现在她听到的外头的故事也与尘世没有什么不同了。
“人们相信自己的行为是有意义的。”老人说,“不过从影子们最终呈现的样子看,它们并不是为了某个属于自身的意义而存在,孩子,它们不过是随着环境左摇右摆,同时按着环境编造了些意义给自己。如果意义和环境产生了冲突,它们便会陷入你所看到的那种癫狂和腐坏。你看到并不是它们的恶,而不过是它们的平庸。像你们这里的混乱并不算很糟糕,因为凡人所受的大部分苦难尚且还能归罪于狱火,凡人们自己的罪过就像孩童的行为那样单纯明了。但我去过一些地方要痛苦得多,那里的人们自己编织了一套狱火给自己。”
那也叫农女理解不了。狱火是自最初存在的,也是最终吞没一切的。它的存在是一种毋庸讨论之事,绝非任何生命的凡力所能造。尽管老人告诉她狱火外另有世界,在她心里也从未和国王的话产生矛盾。国王和老人就像是两个声音,互不相关地回荡在天上和地下,她可以同时听见。
老人说,那由人编织的狱火,是一个复杂而畸形的庞然大物。它从历史的起点开始堆积,一直堆垒到毁灭的时刻。很多时候它们看起来都不是怪物,而是人们亲手打造的宏伟殿堂与神庙,只不过一代代人们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代人只要有机会,都必然改掉一点他们认为坏的东西,再添上一点他们认为好的东西。有时这种修改是粗暴而不加思考的,以至于伤害了建筑的底层根基,又或者让整体变得难以协调。可若是想要推倒重来。那也绝无可能,因为那建筑已被漫长的时间积累得过于庞大了,若要将它完全拆毁。落下的碎块便会压死每一个人。久而久之那怪物变得如此复杂,时代里最博学的人也难以说清它的每一个构造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有什么样的作用。他们只能互相争吵,有的指出哪儿做出变动会更好,有的则认为一块砖也不当动。但后者也是无用的建议,因为建筑本身在随着时间流逝而崩圮,若不修缮改造,它早晚也将倒下。每个人用他们那渺小可怜的眼界修修补补,叫它勉强支撑,中间还要夹杂各种各样的私心——希望这建筑更像自己的风格,或能多分给自己一些阴翳——到最后终于无可挽回。
“他们的国王在哪儿呢?”农女问。
“那通常是在假国王统治的地方发生的。”老人说,“无意义的生命自己决定怎么建造它们无意义的王国。通常它们的个体存在还很短暂,没有谁能让下个时代的思想完全继承上一个,它们中负责统治的那部分也不例外。孩子,你可能想象那些凡人坐在你父亲的位置上?他们能忍受那王座的寒冷与高耸?他们能及时接引这世上每一个亡魂?把他们放在你父亲的位置上是一种很坏的事,但在假国王统治的地方人们经常这样做。没人有能力在建筑倒塌时扶住它,因此最后的结局总是不好。不过那是其他地方的事,在这儿没有那种建筑,只有你的父亲与狱火。他创造了你来解决这件事。”
农女稍微坐直了一些。她还未仔细地思考过自己诞生的意义,而如今她认识到自己正背负着一个相当重要的使命了。她不再是国王延伸到地上的部分肢体,而是自己承担着这一沉重的任务。同时她还感到少许喜悦,因为她的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尽管每一场战役都很艰难,还叫她失去了塔耶奇,可从时间上来说她赶得正正好。在狱火真正降临以前,国王便将重返地上。
“我不曾看见你笑过,孩子。”老人说,“不过我看得出你现在是快乐的。”
他那样慈爱地凝视着农女,那目光却和凡人祖父看待自己的孙女没什么不同。她在这样的注视下既高兴又不知所措。
可是很快她又不安起来,因为那双黑色的眼睛里仍然潜流着幽暗孤寂的冰洋。她不明白老人心中为何有那样浓重的感情。第一次她感到犹豫,最后只能期期艾艾地发问,打听老人自己的故乡是什么样。
“那并不重要。”老人说,“我想那里如今已是别人的家园。我不曾想念那儿,孩子。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是的,在那儿曾经也有一位国王。他的性质和你父亲比较接近,是带着某种意义诞生的,就像你为了让这片土地重归旧日而生。他们和凡人是不同的,像我们前头所说得那些凡人苦难,他们凭自己的威能便可轻松避免。那国王也很崇高,且并非后天的培养,而是天性便如此,于是任何欲望也诱惑不了他。但是崇高也有崇高的悲剧——这件事叫我们以后再说吧,今夜你已看了许多,现在该回去见你的父亲了。”
他站起身来,牵着农女的手,折回影雾重重的小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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