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4 镌铭墀下之言(下)

  农女亲眼看着翼首者消失,心中却没有太大惊奇。那生物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因此她认为它一定来自尘世之外,譬如老人曾经提过的,那片铁船漂游的虚空。可是她心里又有别的疑惑,因为那翼首者看起来和老人完完全全不同。那是老人幻化了自己的形体吗?他的本貌也和那翼首者相似?

  她直言不讳地询问。老人听完却摇摇头。

  “维尕登来自另一个国度。”他说,“要坐着喷火铁船去他的故乡,你得走上千万年。但若从整个虚空来打量,你们的两个国度算是离得很近的。它曾经是一个圣灵,就像你们的诸神,不过还是有些不同。你看,你父亲创造的每一位神明都独一无二,有他们自己该处的位子。可在维尕登的故乡,像它这样的圣灵和森林里的树木一样多。它们组成军团,只为它们的创始者效力。”

  又是一个国王,农女心想。她也请求老人说说这位国王的事,因为维尕登和其他故事里的角色不同,乃是她已亲眼见过的。她想翼首者的国王当然也是翼首者。但结果却不是。

  老人给她描绘了那个国度昔日的情形:一个存在统治着整个尘世。它和国王一样至高无上,但却并不能称为国王,因为它认为自己要比这个称呼更高,它应该叫做“恒父”或“至主”。它不统治任何实际的领土,但却是一切事物最高的拥有者。在那里凡类也不真正地拥有任何东西,一切都只是暂时的赏赐,包括他们自己的身躯和灵魂。

  这说法也叫农女费解。她知道昔日诸神拥有很多,但全是由凡人们主动进贡,好使他们感到愉悦和满意。诸神也有自己的威能,能从灰烬里变出各种各样的事物,是凡人一辈子也未必能瞧见的。可无论索取得再多,凡人们总还剩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再贫困的人总也能扒下树皮,或捡些野菜,国王怎会和他们去抢夺这些呢?诸神是可以不饮不食的,他们享用贡品只为愉悦,也有神明会吃凡类不理解的东西,譬如恩顿常常痛饮炎泉——可没有一个神明想要一切,他们总有喜欢的和不喜欢的。

  老人又在微笑。“重点就是一切。”老人说,“那无关喜欢或不喜欢。你想象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也许他特别喜欢这孩子的五官,却不爱它头发的颜色。但不管怎样这孩子是他的,绝不会因为他不喜欢,而让那孩子的头发单独获得自由。他可以要求这孩子剃光头发或者用染料换个颜色因为一切都是这父亲的,他才有权处置自己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你父亲是位不爱费太多心思的国王,他只管自己快乐然后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搁得远远的。可是维尕登的那位前主人啊他是个很追求完美的统治者。一切都得按照他心目中最完美的方式运转,不能有任何偏差。他创造了许多像维尕登这样的观察者用来监督和管理他主宰的尘世。万物要遵从什么样的规矩怎样对待它的同类和异类他全都规定得详详细细。倘若他发现有个物种不合他的心意又难以进行彻底的修改,他便吩咐观察者去把这物种彻底抹去,然后从头再来。他和你父亲的另一项不同是自己从来不享乐——实际上他是没有什么物质乐趣的,没有冷热饥渴没有酸甜与馨香,他能感受到的是协调与混沌,因此他在这方面的追求也登峰造极。他创造的观察者就有他这部分的特性:他们对鸟语花香或精妙艺术都不感兴趣他们只关注生命是否按照既定的规则运行。我是很乐意跟你讲讲那些规矩的孩子因为它们既有道理,同时也十分可笑,不过它们太多了,花上五天五夜也讲不完。如果你不幸违反其中的一条,观察者们便要惩戒你,让你浑身都溃烂流血你活在尘世,感觉却要像置身狱火那样痛苦。”

  农女没有恐惧的感觉。她的身心是国王用迷雾和风制作的,有时在战斗中毁坏形体,也不明白痛苦是什么。她只是觉得那翼首者的主人很不通情达理。为何要求得那么多,那么严苛呢?尘世生命的欲望都是与生俱来,要求他们万事都按规矩行事,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即便是崇拜邪兽的蛮族,诸神也不去特意剿灭,而是任他们自我放逐和消耗。

  “那也是一种做法。”老人说,“你可还记得那拿着砍刀的老爷?像他们这样的生命,倘若不受一种强力的法则约束,就只会叫自己和别人都受苦。你也可说那是环境的过错,不过这种易变正是他们的平庸之处。维尕登的前主人对此是很不满意的,他想打磨出一种更坚固高贵的性情,又要比观察者们更为灵活和丰富。不过那并非像雕琢顽石一样容易。他对自己的造物可说是怀着对孩子与作品的慈爱——当然,若那作品不能彰显他的高超,他宁可推倒重来。他就这样不停地推倒重来,直到狱火带来了他自身的末日。”

  说这些话时老人仍显得很随和。他似乎既不欣赏也不反感,只是轻描淡写地述说所见。他牵着农女的手,又在夜林中游荡。这时积雪已经很厚,树梢的雪片落在农女额头。她把它摸在手中,想到严寒也是狱火的先锋之一。那代表尘世本身内蕴的热力已被狱火夺走了。

  老人又告诉她一件奇特的事。他说雪花是非常精美的,但这种精美很微小,就像他们曾经在雾径上碰到的“不可见的小东西”。老人用树枝在雪上画起来,画出各种对称而繁杂的图案。他说那就是农女手中那堆雪花的样子。那些图案看起来又漂亮又脆弱,农女只能小心地托着雪片,以免把它们统统压坏。她想到盖着白雪的柳树顶,又想到她那雾径漫游的梦。

  她终于记起自己想问老人的话,心情便陡然低落下去。老人立刻察觉了。他收起在雪地上画画的树枝,向农女询问缘由。于是农女重新提起那条雾径。她不在乎那条雾径的终点和入口在何处,只想知道掉落在那里的影子能否重返尘世。

  老人沉默不语。他从未有这样漫长的沉默,以至于农女不自觉地害怕起来。最后老人把手搭在她的头发上,缓慢而温和地抚摸。

  “我们去一个更合适的地方说这件事。”他柔声说。

  他们又走到了那灰雾重重的地方,一直向前走了很久,老人才开始说话。但他没有说国王的梦能否被追回,而是说起那个纳碧白的女祭司。说她生平有着怎样的喜好,怎样聪明和勇敢。她曾经和一个比她高大得多的强盗对峙,用巧计骗走对方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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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亲自用刀把强盗压到耶娥的神像前,说了一声“跪下”,那强盗便吓得扑通跪地了。但她毕竟从来也没有杀过人,又天生有好心肠。她想放那强盗改过自新,让对方向耶娥的神像发誓,结果那强盗却言而无信。这时一个猎户恰好路过,他搭弓射死了那个强盗,才将女祭司搭救下来。

  这猎户住在很远的地方,因此女祭司并不认识,但自那以后便熟悉了。他们常常往来,终于对彼此有了好感。女祭司是发誓要追随耶娥的,绝不会同凡人缔结婚姻。不过纳碧白又是个风俗开放的地方,因此他们也时常私会。女祭司对这件事管理得很谨慎,用许多法子避免受孕。她有过犹豫,但最终决意遵守誓言,与猎户彻底断绝交往。

  猎户十分伤心,在与女祭司分别以前,他做出了最后一项请求,希望女祭司为他预知自己命运的结局。女祭司答允了他的求恳,于是取来调制好的药汁、香片与烟盘。她饮下药汁,对着耶娥诚心祷告,然后从烟雾里看到猎户的命运。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才能,曾为许多重要的人物施展,可当她看见猎户的命运时,那结果却叫她既震惊又心碎。作为女祭司的职责,她仍将结果完全如实地告诉对方:猎户未来将有伟大的子嗣,一个成就前所未有的功业的英雄,那荣耀将使猎户的家族显扬于世,可他自己却无望见到那一天。他将如同其他所有人那样消逝于狱火,然后被新生的苗芽覆盖。

  她的预言被原原本本地转达给猎户。那旧情人在耶娥的神殿外失魂落魄,站立许久。连续三次他请求再见女祭司一面,始终遭到拒绝。他只得失意地离开,从此再也没能看到女祭司——当天夜里纳碧白便发生了一场恐怖的地震,耶娥的神庙彻底崩毁,所有的祭司无一幸免于难。猎户从此远走他乡,再也不曾回到纳碧白。许多年后他的孩子诞生,果然成为了前人未曾想到的英雄。

  “这是那女祭司的结局。”老人说,“我曾想试着在这条路上找到她遗落的梦,最后却什么也没剩下。这是不常见的,但偶尔会发生。”

  农女已完全糊涂了。她不知道这个故事与她的问题究竟有何关联。尘世中是诞生过许许多多的英雄,有些甚至能叫诸神也惊叹赞美。可那些英雄都已死去了,对取回国王的梦是毫无帮助的。她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可老人仍不正面回答。他又讲起了翼首者的造主,那位详详细细立下许多规矩的统治者。他说到那位统治者最后也遭遇了狱火,可是当时老人恰好在场,又恰好有法子使那世界幸免于难。要达成这一切,只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造主的世界再也不能由他统治了。旧的规矩可以保留,可“拥有一切”的地位终将消逝。

  你要夺走他的世界?农女问。问这话时她没有一点惊恐和怀疑,因为她是很相信老人的。

  “那只是一点牺牲。”老人说,“没有什么能在经历狱火后毫无改变,这一点你和你父亲也晓得。但是那位造主不愿意接受任何改变——我需要指出那和凡人的贪婪是不同的。他不为任何既有的利益而动摇,只是他心中所追求的完美是容不得一点玷污的,如果外力想要他改变,他宁可让一切永恒地毁灭,回到什么也没有的旧日,也不容许未知的新生将他取代。啊,他确然是这么做的,把他一手打造的世界全盘推倒。既然一切由他所创,我想他也有权否决一切——包括他的造物们的性命。到最后狱火降临,那造主在死亡之梦里得到了永恒的统治,再也不必为改变而忧虑。我对此没做些什么,只是设法保留了他曾经的军团长,你已见过的维尕登。其实我更喜欢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不过维尕登是位很细心周到的帮手。你如看到它干活时一丝不苟的模样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当他说完这段话时农女已颤抖起来。她的心中掀起狂风暴雨,思绪比雾云更加混乱,可她没有去试图理清。第三次她重复同样的问题。老人目光宁静地瞧着她,就好像这回他终于准备给出回答。

  “在那篡夺之王的黑色宫殿里有一个王座。”当他开口时说,“大部分时间篡夺之王在池底沉睡,不过在某些午夜,他的臣子们将前来谒见。那时他会用死人的身躯坐在王座上,参与他臣子们的议事。我不曾见过那王座如今的样子,不过听说它曾经被砸毁,然后用蓄满残梦的宝石重塑。那王座下的台阶,据说未曾改动,那我便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它是用捣成粉末的七色水晶与诡客们的骨灰做成的。在那新王僭位以前,一位最伟大的女巫用银线在阶梯两边写满了保护的咒语,从此没人能让王座的台阶产生一点裂痕,除了那女巫的第三个孩子,拥有足以和她匹敌的法力。他曾在王座的台阶下嬉戏,用母亲赠给他的匕首刻下一行话。那一行字想必到今天也留在台阶上,我不知那篡夺之王是否已看见。那行字,若用你们的语言是这样的意思——”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连脚步也驻留不前。农女转头望向他,见他似正倾听某事。这时他们已在雾径中走出很远很远,她不知老人能听见什么样的东西。她等待了一阵,终于开口询问。

  ”一个我未曾想到的声音。”老人说,“一种可能性。可能的答案是很多的,但既然它在这儿,我们应当去看一看。”

  他牵着农女的手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那时间长得难以计量,就好像已走了凡人的一生。农女倒不觉得枯燥,地下的生活让她一向很有耐心。途中老人也指出很多有趣的影子,还教授农女如何聆听影子的话。他说每个人听到的影子的声音是不同的,因为那实际上并非影子在倾诉,而是照见影子的那个心灵在倾诉。他们越走越远,农女觉得自己也许很快就要走出无边狱火,去到那片铁船漂浮的虚空里去了。

  但她最后并未看到铁船。在她与老人的旅途终点,她看到一个红色的孩子。

  那奇怪的孩子,独自站在一团很高的雾云上,穿着农女从没见过的异族服饰,头发长长地披散在背后。起初她觉得那和她一样,是个穿着红裙子的黑发女孩。但当他们距离更近些时,她看清那只是个长得很漂亮的男孩。他不是影子,容貌和表情都清清楚楚,可他的表情却和影子一样朦胧而阴沉。

  “啊,果然。”老人说,“他来到了这儿,我想这并非刻意所为,只是一次无心的神游。人偶然会在梦里落进陌生地方的。你瞧,他看不见我们,因为他在想自己的心事。”

  雾云上的男孩凝视下方,宽敞的衣袖鼓动着,像一个站在悬崖上的人俯瞰海面。他的视线穿透农女和老人,毫无反应。农女和老人也看着他。在影雾中农女觉得那男孩散发出一种可怕的色彩。红。流溢的沸腾的红。比尘世全部的花、全部的血、全部的火,还有孩童的嘴唇与狱火的反光都要惊心动魄。那是吞噬世界的巨虫的红!她一下明白这孩子并非凡人,因为那红色并非从衣袍上发出的,而是映照在她的心灵里。

  “又一个遗孤。”老人说,“命运给了你们一些相似的安排,我想你们早晚会相识彼此——但不必忙于一时。当你父亲的事结束,我也会去那片海潮上拜访。若比起年长者,我更喜欢同孩子们说话。孩子思考的方式总是更接近本质。”

  他又抽出木笛,吹出一支曲子。那曲子的旋律风格很奇异,是农女以往没有听过的。它好像一阵飞鸟扰动的薄烟,朦胧地呈现出情感的形状,转眼又消散在水流中。曲子吹到中段时,雾云上的男孩陡然落了下来。他在云雾中旋身张望,头发与腰带上的玉石叮咚发响,但目光却是空虚无焦的。他仿佛看不见身前的两名来客,只是听见一点曲乐的回响。他朝老人的方向缓缓伸手。

  农女和他离得很近,看见他黑色的眼睛里有光涌动,但那不是源泉或冰洋,而是阴郁不绝的火焰。倏然间那男孩收回手臂,头也不回地走开了。老人仍在吹奏,但男孩只是背身远去,不曾有一次回顾。当那男孩快要消逝在雾气中时,老人放下木笛。

  农女看见他脸带微笑,口中低吟一首古老的短诗:

  “命运之手,夙愿之手,

  火间伸出了孩童的稚嫩之手,

  扼向那复国者的咽喉。”

  红色的孩子消失在雾气后。老人才将那微笑收回。他蹲下来,和农女视线齐平,面对面地望着。

  “我本想再晚一些给你答案。”他说,“孩子,做梦是一项难得的能力。在梦境中,凡人的孩子和你也是平等的。你想要明白的事情越多,在这里就越难走远。你的梦本该持续得更久一些,可是现在你已开始发问了。我瞧出你的痛苦,却也无能为力。崇高的悲剧就在于无法改变,在那完美的自身里是无法自我破坏的。你看那些粉碎的宝石,比落叶要难以加入循环,可实际上它们也已破碎得没有价值了。你只能用强力使它们重熔。这过程周而复始……你现在还未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因为你还不像我那样看了许多次同样的事。这世上有很多人追寻着一颗完美的宝石,永远不会破碎的宝石,但很久以前那伟大女巫的第三个子嗣,一个法力高强的孩子,已经识破了这件事。他用匕首在王座台阶上刻下了他自己的想法。”

  老人的眼睛里涌动着深邃的幽洋。他的伤心是那样浓重,最后已不像是悲伤,而成了一种微笑里附带的轻微谑弄。

  “无物永生不败。”他像微风般轻轻地说,“维尕登得造物主选择了永恒安稳的死亡,而那谋杀女祭司的猎户是你父亲扮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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