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不情愿地从梦里醒来了。
猛烈的风吹刮着他的脸,其中带有一种雨后的湿润腥气,使罗彬瀚在几秒内仍然认为自己身处河上。他在那片湿雾朦胧的河道上,和阿萨巴姆共乘蜘蛛脚的莲叶船。河道的终点依然飘渺未知,因此他继续在舟中熟睡着。
但紧接着他醒了。并非自愿,某种生物正以残暴的态度猛踩他的肚皮,在他来得及反抗前又连扇了他几个巴掌。那巴掌力量很大,可体积却小极了,像婴儿的手。
罗彬瀚很快被这暴徒的袭击给扫清了睡意。他满怀怒气地睁开眼睛,想要扑上去掐死那个恶棍,可当他睁开眼时却没瞧见任何人。
他首先看到的一块铁皮。一块长方形的铁皮,边缘生锈起皱,松垮垮地挂在竖立的金属长杆上。那铁片正在潮湿的狂风里摇曳,撞得哐哐直响,犹如人类灭亡后回荡在废墟上的丧歌。这会儿罗彬瀚也认出来了,这薄薄的方铁皮片是一块路牌。没准是世界末日后淘汰下来的废路牌。
罗彬瀚躺在地上瞧它,心里简直纳闷极了。他心想自己这又是去了哪儿?他是宿醉在梨海市的街头,被人暗地里敲了一闷棍,然后扔到了贫民窟?梨海市哪里来的贫民窟?阿萨巴姆、宇普西隆和邦邦又去哪儿了?
“醒了?”有人在他头顶上说。
罗彬瀚的手脚仍然酸痛发麻。他没法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只好躺着抬头,把眼睛使劲往脑门上瞅。在那方向上他看到了一条颠倒的水泥马路,马路中央蹲踞着一团漆黑阴影,轮廓怪异,兽瞳冷烁。
“记得我吗?”黑猫坐在那儿说,“如果你还没变成一个彻底的蠢货,最好别在那儿装死。”
它一脚踢在罗彬瀚脸上,把罗彬瀚踩得嗷嗷直叫。这下罗彬瀚不困了,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差点把脑袋磕在那块破路牌上。万幸他及时用手垫住了。他把那路牌抓在手里,顺便瞄了一眼牌上的文字:奥斯尔路。
梨海市没这条路。他不感兴趣地把手撒开了。可紧接着他又把那路牌抓回手中——活见鬼。他心想。奥斯尔路。这确实是他老家的文字。
他茫然地往周围张望。这毫无疑问是一条人造马路,在道路两边林立着无灯的商店与楼厦。没有车辆和行人。有些店铺的玻璃窗也碎了,毫无人气。
“这是哪儿?”他问道。
“一段废弃的梦。”黑猫说,“威尔刚才丢给我的。庆幸你被这段梦境包着,否则等你醒时可以试试在真空里游泳。”
罗彬瀚没太搞懂它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他粗略地理解下,抓住最关键的问题。
“谁丢给你的?”他震惊地问,“少爷他干姥爷?在哪儿呢?让我看看?”
这时他的眼角晃过一个影子。罗彬瀚立刻瞪了过去。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什么奇形怪状的魔鬼,结果只是宇普西隆从某间废弃的商店里走了出来。
“哎呀,周雨先生,已经醒了吗?刚才我去检查了一下周边环境,顺便也把发动机安置到隐蔽点的位置去了。顺便一提,虽然我们现在暂时是安全的,请你姑且不要抬头往天上看。”
罗彬瀚最经不得这样的诱惑。他甚至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就已经开始往上抬头。在他的视线越过楼顶以前,黑猫跳到他的肩膀上,用前爪狠狠给了他一下。
“你比狗还蠢,是吧?”它暴躁地说,“他该给你找个狗窝塞进去,而不是扔到这儿来送死。”
罗彬瀚抓住它的爪子,拼命把脸往后仰。他倒不在乎被一只猫辱骂:“天上怎么了?”
“容易把你吓疯。找个你精神稳定的时候再看。”
罗彬瀚对这话可不怎么相信。他自以为已经见识得够多了。那见鬼的河道,那见鬼的沙漠,还有见鬼的杀人马。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更见鬼的东西呢?
“我可以向你透露一点细节。”他脑袋里的加菲说,“有个东西正在看着你。”
“啥?”
“我认为它正在向你打招呼。但它的声音传不进来,因此它用它的……啊,我猜,用它的内脏给你留了行字:你好,老朋友。”
罗彬瀚僵住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上头的是谁,也不太敢再追问更多的情况。他肩膀上的黑猫冷眼瞟着他说:“别像只死狗那样瘫着,我把它关在了梦境以外。”
“它进不来?”
“现在是的。”
罗彬瀚很想问问那以后会怎样。他还想问的事情太多了。比如他们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处境。他昏迷前在天上看到的火光又是什么——说到昏迷,他想起了那个古怪的李理,还有。
他不抱太大希望地把手伸进外套里,结果却大吃一惊。那书竟然还在他怀里安稳躺着,仿佛从未被拿出来过。他不禁怀疑自己先前的记忆到底有多少是准确的,至少得问清楚宇普西隆是否真的看过这本书。然而在他开口以前,宇普西隆朝着上方招了招手。
“莫莫罗,先下来说话吧。”
罗彬瀚差点又要抬头了。这次黑猫甚至在他刚开始转眼睛时就给了他一拳。他感到头顶有风压,像某种庞然大物正在降落。紧接着光芒一闪,他面前出现了两个人,左边的是阿萨巴姆,右边的漂亮小伙儿果真是莫莫罗。
那实在难以启齿,但罗彬瀚的眼眶几乎要为此湿润了。他正准备热情地打个招呼,那小伙儿的眼中已经泪光闪烁,冲上来紧紧地抱住他喊道:“罗先生,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没有出什么意外呢!”
“还行。”罗彬瀚说。实际上他也挺高兴的,但还是觉得在矮星客的目光下这么抱着多少有点尴尬——不过那又怎么着呢?他干嘛要为了一个坏东西的眼光而把朋友推开?就连尴尬仙女棒都只剩下三根了,那可远远不够叫他尴尬到自杀。想到这儿他便心安理得,拍打着莫莫罗的后背说:“可想死你了老莫!”
“真的很抱歉,罗先生。当初就不应该在战斗的时候还把你带上的。要是我更仔细一点的话,现在罗先生你就可以平安地回到雅莱女士那里了。真的很对不起!如果不是黑猫先生找到我们的话,我和玄虹先生现在肯定还在寻找别的通路吧。差一点就没法及时赶到了!”
他道歉的言语对罗彬瀚来说并不要紧。那当然不是莫莫罗的错,而现在罗彬瀚简直已心满意足。他暂时已不关心头顶那颗神经病的黑星,或者什么翅膀脑袋的维他奶。倘若有什么事能叫他更加无憾,那就是让真正的罪魁祸首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少爷和你在一起?”他问道,“他人呢?”
然后他听到头顶响起尖锐的风声。轰隆。某种东西砸在阿萨巴姆身后的水泥地面上,动静活像是陨石落地。阿萨巴姆转过身,和他们一起盯着那个足有五六米深的大坑。
荆璜面无表情地躺在那深坑的中央,轮廓完美地镶嵌进最底部的凹陷里。他的衣袖与襟摆上燃烧着金色的火,额头中央绽开了宛如钉痕的血口。
“草!”罗彬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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