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关于这件事,雅莱丽伽得到了另一种不同的说法。要判别哪种说法是真的或许永远无法做到,但不管怎样,雅莱丽伽觉得自己应当心里有数。
她和姬寻单独地见了一面,从进入房间到荆璜踹门而入大约持续了五十秒。要在这五十秒里说任何过于复杂的话题都很困难,并且毫无疑问也会被外头的人听见。而他们之间又究竟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不想让我知道你。这是姬寻兴致盎然的第一句。
他的理由很充分。雅莱丽伽说。
你认为我会危害你吗?
你造成过危害。
但我们还是可以打个招呼。姬寻说。
就算雅莱丽伽也想不出他这里头在弄什么玄虚。但是当姬寻把手伸向她时,她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那不是联盟通用的几种常规招呼方式。姬寻的手掌朝上,让雅莱丽伽把她的手掌覆盖在上面。他们保持这个姿势只是眨眼的功夫,姬寻就把手收了回去。只有一个小小的毫无特色的通用数据储存器留在雅莱丽伽手上。
于是,雅莱丽伽知道了他的用意。他们互相对这此一个字也没说,如果外头有谁在听,那理论上会对此一无所知。为了不让这段沉默过于突兀,雅莱丽伽紧接说:你不该自己漏过去见他一面的机会。
我不需要过去。姬寻说,从技术上来说,当我们一从许愿机环境脱离,我就已经知道他的现状了。我已经相当全面地见过他了。
那你也可以让他见见你。雅莱丽伽说。她并不像翘翘天翼那么对真诚的标准吹毛求疵,而且她确信姬寻是有办法远距离传递些影响信息的。她知道要在没有防护的生物视器官上打上光学影像并不是难事,如果对方很会玩微型机器人那一套的话。
实际上我也在想另一件事。姬寻说,我想让玄虹之玉看见他。
为什么?
也许会有一点用处。
这不能算是个回答。雅莱丽伽在心里想。她对这名逃犯实际上还不怎么熟悉,也完全不应当放下警惕。她捏起掌心,让那个小小的廉价的数据存储器贴在皮肤上。这时候姬寻又和气地说:我讲一件关于风俗传统的事吧?
什么?
有一座海岛有祭祀女神的传统。姬寻快速地说,他们向自己的信仰对象奉献白珠片和红珊瑚磨制的发饰链,同时他们也会向自己的母亲或类似地位的长辈送相同的——
这正是荆璜踹开房门把他扔出去的时刻。因此雅莱丽伽与那个她长途跋涉找到的逃犯就只单独说过这么五十秒的话。她觉得这人和荆璜的关系也许还得再推敲推敲。可是,不管怎么样,最后姬寻并没有在寂静号上待着。他很快就被荆璜领走了。当雅莱丽伽向荆璜询问他的下落时,荆璜只是说他今后再也不会出现了。但那具体是什么意思呢?是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眼前,还是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
他要去洞里挖泥巴。荆璜板着脸说。但那可能也完全只是一句气话。雅莱丽伽觉得有必要把事情搞清楚。于是她提醒道:我们还对门城里的那一个有所承诺。
让他去找无远赔。
当那个词从荆璜嘴里跳出来时,雅莱丽伽尽管并不对真相觉得有多吃惊,但还是出于礼貌地表现出一点意外的样子。她试着显示出自己不曾了解过无远是什么,或者刚刚才从某个过去的平常回忆里捞起来。可是,要么荆璜也有某种鉴谎能力,要么他也积累起了很多对她的了解。雅莱丽伽觉得他并没有上当。当荆璜看着她时,他的眼神显露出一种坦白的意图。
所以,雅莱丽伽说,这对我们的船没有损失?
荆璜看起来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一定没忘记自己曾经给雅莱丽伽写了什么。他也知道雅莱丽伽没忘记。所以,如果从一种严格的定义来说,那不能说是他们的船。可是,在眼下这个场合里,定义似乎已经无关紧要。文字所写下的东西是暧昧不明的,毫无信誉可言的。在他们互相说话与沉默的时候就被刻意地遗忘与抛弃。
雅莱丽伽仍然在掂量那个数据存储器。她心里考虑的是荆璜还有许多不曾告诉她的事,这存储器里会有多少呢?而多少又是她能知道却不必承担风险的?
荆璜犹豫地说:雅莱。
哦。雅莱丽伽说。她感到惊奇地看着他,心想他也许是听见了翘翘天翼和她说话。
荆璜紧接着向她又说了一段话。那些内容是关于链子的作用的。当然,实际上并不是什么惊人的秘密。那些宝石的力量使生命保持温暖与活力,使诅咒与非同寻常的霉运远离,也因此而使人减少忧愁与烦恼。但荆璜也有些懊恼地表示,那仅仅是种弱效的力量。那既保证了它不会产生任何足以抗扰重要命运的影响——也即是说,不会使人发生本质改变——同时也导致它在更本质的力量面前是脆弱的,可以被摧毁的。它只能为雅莱丽伽消弭和减轻生命中的痛苦,而一旦有和它相反性质的,仇视着这股倾向的力量出现,它们却是水火不容的。
什么是相反性质的力量?雅莱丽伽问。
荆璜迟疑了一会儿。他最终选择了这样一个词:反生命。
那听起来很宽泛。
很少会遇到的。荆璜说,正常很少会遇到的。
他还是没有直接说出那个意思,不过雅莱丽伽已经明白了他想说的。也许荆璜给她虚构了一条康庄大道。在那条道路上不会碰到像执行人那样的东西,因此她戴着链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还想到在荆璜所虚构的道路里多半也没有姬寻那样的人,否则他也许不会做成链子。
你不希望我知道那个人存在,所以你一个人去找他。她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危险。荆璜回答道。
这回答并不需要额外的附注。尽管她和危险分子已经单独谈了五十秒,那并不意味着在另一个场合对方不会在十秒内就杀了她。雅莱丽伽是知道这种人的,作为朋友与同伴时他将会多么有用,可是他绝不会永远是朋友和同伴,他并不遵循那种出于情感和社交的稳定性。既然如此,如果对方在需要控制荆璜时做出任何事,那也都不值得惊讶。啊,事情又回到了原点——荆璜自顾自地给她设计了一条康庄大道,没有许愿机危机,没有危险的逃犯,可真是美妙极了。她要是想到这件事,想起那些留言而能完全不生气,那她就觉得自己是个完全没有尊严的人。
可是,眼下事实都已经成为了历史。她把两个东西都碰到过了,链子上的祝福也完全地毁坏了。她也许还是应该想办法给荆璜弄条新的手臂。她仔细地把这件事考虑了一下,觉得自己当初或许就应该许愿给荆璜一条手臂。可是谁知道呢?也许那反倒是个特别麻烦的愿望——说到愿望,她倒想起了一件事来。
她让荆璜在自己面前坐下了,就在姬寻曾经长久独坐的那张椅子上,而她则把桌子当作椅子。这个分配方式严重拉大了他们的高度差距,让荆璜显得非常别扭。他们只好又换过来。然后雅莱丽伽跟他讲了波迪这个人。
雅莱丽伽预想荆璜是不会对波迪感兴趣的,这是一种对于人际关系的直觉。但是当她说这件事时,荆璜还是听得很专注,而当雅莱丽伽提起她曾经想让波迪登上寂静号帮忙时,他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意见。雅莱丽伽想象了一下那种场面,她发现自己很难想出荆璜和波迪在一起时会发生点什么。他们平时会说什么?会做什么?他们似乎不会争吵,但也不会特别融洽。荆璜不会主动去理睬一个波迪这样的人,而波迪或许会觉得荆璜有点意思。他几乎肯定会跟她开几个关于荆璜的玩笑。事情最终也许会变得不错的,如果波迪没死的话。
她跟荆璜谈到了波迪的死。现在到了她真正想说的部分了。她告诉荆璜关于那个时刻她所想的事,她曾短暂拥有的那个扭转生死的机会。那个愿望最终是被幻象与执行人所打断了,永远地错失了过去,可那时她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想法。
我本想救他。她这么对荆璜说,他看起来很可惜。如果我能把握住机会,我会先设法让他活下来的。
荆璜不说话地望着她。雅莱丽伽相信他已明白她没说出来的部分是什么。一个选择是对另一个选择的拒绝。她的的确确知道姬寻会怎么做定义。这件事其实应该是挺重大的——任何许愿机的使用都是影响重大的——那也许已经影响到了整个历史,哪怕只是些可笑的小愿望,对于所有现存事项的因果关系也许都得再重新安排。最微小的修正也会像风暴一样席卷所有人,尽管重大的成果不会被抹去,那对于个体生命而言绝不是个可以高枕无忧的消息。两者并不相干。
但是现在就由它去吧。由那些掌握着命运和权柄的人去想吧。在生与死之间的这段尺度已没有客观价值可言,没有绝对的规则和纪律可言。重要或不重要只是定义出来的。如果在那个时刻里她让波迪活下来,也许世界会因此惹上巨大的麻烦,那是世界该烦恼的问题。
我想过你也许不能再出现,她又对荆璜说,如果我只想着让他活下来,也许你遇到困境时我就帮不上忙了。
荆璜摇了摇头。那意思是他并不需要,而他脸上确实没有勉强的神色。即便那是出于礼貌的伪装,至少雅莱丽伽也没有看出来。她觉得自己已经预见到了荆璜的这个反应。她紧接着说:
那时我想到了你们两个人。我知道他需要帮助,而我也担心你同样需要帮助,但许愿机能给我的恐怕只有一个愿望。我考虑着谁更需要帮助,但那是个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因此我问自己更愿意帮助谁。一个送到我手上的愿望,不需要我付出任何东西,我可以把它给任何帮过我的人。但是如果要我做更长久的努力,需要我付出我自己的努力,那是不同的。我只能够帮他解决一些短期问题,一次性的东西。
雅莱丽伽顿了顿又说:那座城其实挺迷人的。如果你没有出现,我想我还能在那儿多等一等。毕竟我已经跑了够远的路了。现在我还有一艘船,我很喜欢它,可是不够了解它。我想给它聘一个靠得住的船长。
荆璜悄悄把视线移向自己的脚尖。他的肩膀却在沉默中松弛下来。雅莱丽伽站起身来,从腰包里拿出那条链子,花饰与叶片都完全融毁了,只剩下形状模糊的金属片叮当作响。但她还是把它挂在了头上,装饰头发与犄角上填补过的那个位置。
所以,她说,我们和解了?
她得到的应答声很轻,但显然不是幻觉。现在就让这件事过去吧。雅莱丽伽心想,现在她是愿意了解一些更危险的秘密了。于是她佯装伸展肢体,却把存储器放进了腰包里。回头再去审视这个秘密吧。回头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她并没忘记那个和她们一起出现在原地的女孩,那个和她带来的画像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生物。不知怎么,她和翘翘天翼一见面就是那么的亲近和依恋,简直好得像对母女似的。要把她们两个拆开简直叫人不忍心,但雅莱丽伽还是没忘记那女孩究竟是怎样出现的。当她会想起这件事时,执行人的脸仍会在她眼前浮现。
那女孩必须慎重处置。不一定是遵照官方的处置,或者要对她做任何不该对一个孩子做的事。可是至少得确保她是在控制之中,如果她还保留着任何一点和那机器相关的本领的话。而说到这个,她就还有件事不得不弄清楚。
我们应当对彼此真诚。她对荆璜说,是这样吧,船长?
荆璜有点不习惯地偏了下头。这陌生的称呼似乎叫他连肩膀都悄悄地僵硬了。雅莱丽伽又和颜悦色地问了一遍,他才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那么就告诉我吧,在那时候你许了什么愿望?雅莱丽伽一本正经地问,我是期望你平安无事的,船长。可是你那时在想什么呢?我想许愿机或许也同样给了你一个机会吧?你是在想着我的安全吗?或者至少是想到应该向我道道歉吗?
她没说一句,荆璜的肩膀就变得更加僵硬而紧缩。到了最后他表现出了对屋顶的浓烈兴趣。他盯着屋顶的样子就好像姬寻盯着天空,仔仔细细地品味着每一条纹理的精妙奥义。
雅莱丽伽问:您不想和我说说话吗,船长?
没有。荆璜说。
我们是在谈话呀。我想总不是我一个人在说吧。
不是。荆璜说。
雅莱丽伽又分外关切地对她的新船长说了几句话。荆璜好像突然间缩小了,变得比过去更矮了。最后他也投降了,慢慢地从桌子上溜下来,悄没声地滑到角落里去。
我当时想,他慢吞吞地说,可以,安全地,报复。
什么叫做安全地报复呀?雅莱丽伽非常无知地问道。
荆璜快速地说了一句。像妥巴那样。他几乎是咕哝着说。像那只猫。他接着又咕哝了这一句。他抬起头来,眼神里完完全全地显出了郁闷。
我可以骂人。他不情不愿地说,我能学会所有见过的人如何骂人。
现在真相终于大白了。雅莱丽伽心想。征兆是早已显露出来的。许愿机毕竟还是干成了一桩了不起的伟业。而为了历史与世界的安宁,从今以后她是得避免让荆璜和嘴巴没锁的人结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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