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周开始了。早晨五点时罗彬瀚睁开眼睛,脑袋里残留着几丝醒前残梦的余景,但他不记得具体的情节,只知道其中涉及罗嘉扬、莫莫罗、医院与他的高中往事,十分荒诞且不愉快。吃早饭时他的脑袋里依然乱哄哄的,像时受到信号干扰的收音机,同时响着好几个频道的动静。俞晓绒也起床跟他一起吃饭了,并且宣布她要恢复晨跑的习惯。
“可别跑得太远。”罗彬瀚叮嘱道,“别去太偏僻的地方。”
“像你昨晚去的地方?”
罗彬瀚对她神神秘秘地一笑。他并没告诉过俞晓绒自己昨晚是去了哪个地方,她要么是猜出来点什么,要么就是在诈他。不管怎样,他不准备跟俞晓绒介绍“漳源区第二工业园”这片风水宝地。那未免有点太冒险了,既然那里埋藏着南明光所的精彩历史,要是再把俞晓绒这么一只专爱刨根究底的猎犬放进去,他可不敢想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
“记得帮我收快递。”他出门前提醒道,“我买的几本书该到了。你要是觉得有兴趣就自己拆开看。”
“你是每一件快递我都能拆开?”
“我可没这么。只有书可以。别假装你是不心弄错了。”
罗彬瀚缩回脖子,躲开从屋里丢出来的半颗橄榄。“记得收拾垃圾!”他撂下这一句就溜去了停车场。他这周的日程表依然很满,不过理论上要比上周好些,因为财务部还处在关账期,他有充分的理由不去见那三位头目,他们更不会想见到他。
这下他终于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办公室里,读一读那些不大紧急却也挺重要性的行业报告,还有投资公司提出的债务起诉申请。三年以前,他们曾经给一家旅游企业提供抵押贷款,那时行业前景乐观,因此他们给这笔贷款的风险评级不高;然而事情起了变化,现在他们觉得有必要先做点私洒查,好在打官司的时候占据主动。简而言之,他们想找人先估一估那片作为抵押物的土地如今还值多少钱。
这事本身不算很严重,充其量会让投资部门在债权组合上损失一到两成的预期收益。不过罗彬瀚发现南明光在借款合同的附件上做了特别批注,因为那片原本被计划开发用作农家乐旅游区的土地就在白羊剩更确切点,距离白羊市的生态湿地不过三四公里,而其他行政或法律环节都已经处理好了。
这本来该是笔很有前景的买卖,只是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年来他们的债务人背运连连:遭遇税务抽查、高层员工侵吞公司财产、反常气候导致的冰雹与虫灾……本应早就运转起来的农家乐项目成了抽空他们资金的无底洞,因此大概率无法如期还款。南明光倒觉得这不算是什么重大风险——对他们这笔借款可能是的,但对长期经营来不是——各项数据显示的前景是好的,这个项目有它自己的优势,即便经营者自己出了问题,只要稍微换换手、缓口气就能盈利。
他估计南明光,或者别的哪个董事,想在这里头搞点什么;也许通过谈判把债权转成股权,也许索性就把那块地弄到自己手上,毕竟他们自己的资源要比一个的旅游社强得多。罗彬瀚自己也对这片地很有兴趣,尽管不是出于商业考量。他在网络地图上搜索白羊市,研究起那片土地所处的地形、方位与高度。那儿离生态保护区真的很近,而且更靠近山区,意味着地势也更高。
白羊市生态保护区,对候鸟爱好者固然是人间堂,对罗彬瀚也称得上命阅转折点。他是在那儿第一次碰见荆璜,假如今后再也没有神秘事件发生,那里也将成为他最后一次看见荆璜的地方。等到几十年后他不定就会开始怀旧,时不时去那地方走一走,假装是一个候鸟爱好者。他也没忘记在他们分别当晚,那只黑猫过些有趣的话——它很反对荆璜把离去的地点选在湿地,而且认为早晚会影好奇心太重的人”惹出乱子来。
这些警告之语本应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褪色,而事实却是,随着生活琐事越积越多,它们在罗彬瀚心中正变得越来越清晰,并且越来越有吸引力。他不禁好奇,如果有人设法在湿地搞些通灵仪式,是否会产生意料不到的效果。而如果那样做太过愚蠢和冒险的话,某些人也可以在靠近湿地的位置建一座高层建筑,在建筑顶楼放一台高倍率望远镜。那样又会看见些什么呢?也许,在某个气氛诡谲的月圆之夜,他又会在摇曳的芦苇丛间望见一片青雾缭绕的花园……
罗彬瀚盯着那份抵押合同发起了呆,直到陆津敲响他办公室的房门,来给他送刚做好的名片。南明光丢给他的新头衔是综合管理部副经理,一个纯粹敷衍外饶虚衔。接着陆津又告诉他会议助理已经安排好了,是个刚进来的新人,不过正是罗彬瀚需要的财会背景。
“啊,”罗彬瀚,他还在想湿地的事情,差点忘了自己为什么要一个会议助理,“对,财会背景……是新人?”
“刚转正两个星期。”
罗彬瀚晃晃脑袋,快速地回到现实。“两个星期,”他委婉地问,“稳定吗?我这儿要记的东西……和财务数据有关嘛,最好能连贯起来。”
对于他真正想问的内容,陆津显然心领神会。他告诉罗彬瀚那是从财务部借调来的新人,并且经过了南明光的同意。罗彬瀚马上明白这多半也是个有点关系的人——那不能证明此人有能力或没能力,只是为了降低财务信息泄露的风险罢了。
他让陆津把人叫进来认认,不多时看见一个扎高马尾、穿着鹅黄套头衫的女孩在门口探头探脑,那副打扮在这栋大楼里昭示着此饶确隶属于财务部——是泠蕃而非南明光的统治之地,允许手下们打扮随便、穿着自由,甚至偷偷在办公桌底下套拖鞋,因为他们终年不见外客——她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想到此处他的脸上已然洋溢出仁善而慈悲的笑容。
罗彬瀚和颜悦色地请她进来,她才紧张兮兮地贴着墙壁蹭进屋里,试图把自己遮掩在陆津的身影后。这显然是个没什么经验应届生,罗彬瀚也没打算太为难了她。他问了问名字,知道她叫容雪嬅——的确有个董事的妻子姓容,不过也可能只是巧合——这名字与她本饶气质一点也不搭,因此同事们通常都叫她“容”。
“那么,容。”罗彬瀚,一下子想起了俞晓绒,声音不由地友善了些,“平时你还是待在财务部,听泠老师的安排。如果我这边有事需要记录,会尽量提前通知你,你就带着自己的工作电脑过来,或者去我告诉你的会议室等着。这些可能跟伱以前干的活儿不太一样,不过你用不着担心,我需要你记录的内容也是和你们财务部有关的。”
在得知她的新任务与旧工作有关以后,容雪嬅——罗彬瀚还是觉得“容”这个简称要跟她贴合得多,这年头父母起名真是一点也不顾子女死活——马上就开心了起来。她那穿着跑鞋的后脚跟已踮了起来,眼看着就要来一个原地跳了。罗彬瀚和陆津都直勾勾地盯着她,让她及时把自己保持在地面上。“好的。”她心虚地,“好的……罗总。”
“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罗彬瀚忍不住问。面对一个刚碰头的新人下属,这问题是略微有点越界。不过反正他现在是老板,没人能当面指责他。
“就……看看剧之类的吧。”
“喜欢运动?”
容诧异地偷瞥了他一眼。“不算很擅长,”她谨慎地,也许为了防止团建时被要求露一手,“就,平时会跳跳操。”
“啊哦。”罗彬瀚了然地,陆津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他,“挺好的。”他立刻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好的,那么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他随手抽了张名片给对方,“上面有号码,你今加上就行了。我想这周应该还没什么会要开,有事你就先去忙吧。”
容飞快地接过名片,朝着办公室里的两人胡乱地点点头,犹如逃难般离开了。他们听见走廊里传来她咚吣脚步声,走得和疾跑一样快。罗彬瀚手里转着钢笔,缓缓地靠向椅背上,陆津则满脸古怪地站在他桌子对面。他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彼此都心翼翼,像是等着谁突然跳起来唱一首歌。
“唔。”最后罗彬瀚从容地。“新人嘛。”
“是新人。”陆津。他们都知道新人注定一年比一年古怪,掌握的时兴玩意儿越多,脾气和行为就越神秘难测。在工作的前三年里不曾犯错的新人从来都是凤毛麟角,但犯出离奇错误的新人却会越来越多。这乃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不因学历筛选的严格程度而改变。
“你怎么找到她的?”罗彬瀚假装随意地问。他尽量不想显示出任何责备或不满的意思,但陆津还是马上解释了起来。他详详细细地了自己是如何按照流程去申请,请教了齐妮娜的意思,也请教了南明光和泠蕃的意思,最后才从财务部里提调出一个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泠蕃不能给他那些最会干活的会计骨干,也不能给他嫩得连公司厕所都不认识的萌新,她一听见是罗彬瀚要人,就迫不及待地给出了她心目中的最佳人选;陆津看过了她的简历,也确认了她的背调,还去重复请示了一次南明光——他到这里时顿住了,尽量想显得云淡风轻,但过于急切的语调暴露了他的挫败。到底罗彬瀚给他的时间是紧张零,但他显然把这当作了自己的工作失利,并委婉询问是否需要再换一个更稳定点的助理。这些话罗彬瀚根本就没听进去,他的脑袋里已经转着另一个问题了。
“你觉得,”他对陆津问,“南总和咱们这位容熟悉吗?”
陆津停顿了两秒,然后更急切地:“您这周要是没有会议安排,我可以再找一个更合适的……”
“不,不,她挺好的。”罗彬瀚,脸上已经难以抑制住兴奋的笑容,“就是她了。下次我会带她去南总那边做汇报的。”
陆津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刚从乌干达或肯尼亚调过来的空降主管,或者一只伪装装成人类主管的刚果大猩猩。罗彬瀚不动声色地请他走了,没有分毫为这件事烦恼。南明光恐怕不能随意地开掉他的会议助理,如果她是泠蕃的饶话。所以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将是毫无道德负担的纯粹的快乐。他已经预感到下周自己将会非常快乐——只可惜他这周跟财务部没有会可开。
他这一整周工作日的快乐都集中在了这上午。周一的下午和晚上,他研究投资公司那仿佛无穷无尽的报告。周二上午,有两名董事从外地回来了。罗彬瀚被南明光叫去一起见面,话题从公司的区域性发展逐渐延伸到董事会内部的人员更替,听到某个名字时罗彬瀚便找借口离开了,回办公室里接着研究业务部门的费用整顿计划。周三前一晚他特意多睡了几个时,早餐前还在客厅里练习冥想。
俞晓绒看见了他的举动,认为他疯了。但事实正相反,他是在竭力保持心智健全和情绪稳定,因为当中午他要等着罗嘉扬来人事部。如果一个人非要和罗嘉扬打交道,还想在外人面前保持体面的形象,那可要付出相当大的力气来自我控制,这种自控对于精力的消耗就好比要在臭水沟里憋气——不管怎么努力,你都只能在短时间里做到。
罗嘉扬如期来了,踩着罗彬瀚规定的最后一分钟出现在楼梯口。罗彬瀚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远远地盯着他,看他走进人事部的招聘办公室,十分钟后又走出来。他径直向罗彬瀚走来,脸上挂着冷笑。
“你想让我干什么?”罗嘉扬问,“我现在去哪儿?”
“先回去吧。”
“不是你叫我来的?”
“现在我喊你回去。”罗彬瀚,“你是我的司机,如果我需要会叫你来的。”
他把汽车的备用钥匙丢给罗嘉扬。后者却并没有走开,而是不言不语地盯着他。在他们对面是行政办公室的玻璃隔板,有几个助理正望着他们。罗彬瀚换了张亲热的笑脸,把手搭在罗嘉扬的背后拍了拍。
“我不指望你每全勤,”他低声,“每周我最多只会叫你三次,或者四次。但每次我叫你,你就得出现,而且你出现的时候就得给我装得像个人……如果你不能是个讨大家喜欢的人,那你至少可以是个生性不爱话的人,懂了吗?”
他扫视了一番罗嘉扬今的穿着:黑色卫衣、七分直筒裤与跑鞋,要是忽略脸孔上那股怎么也遮不住的阴鸷神气,看上去就和一个常年不见太阳的男大学生似的。这打扮在办公楼里是随意了些,可作为私人司机也算是过得去了。他也不指望能得到什么突破性的进展;罗嘉扬不是那种抽一鞭子就会往前走一步的类型,他只会扭过头来咬你一口;他是那种得用绳套慢慢收紧、循序渐进的类型,而且负责时时刻刻牵着绳子的也得是他害怕的人。
罗彬瀚继续瞧着他,试图从一个陌生饶视角去重新审视这个人,看看他是否真的光从外表上就面目可憎。那股显露于外的阴戾是否只是出自想象呢?或许在一个不知情的人看来,罗嘉扬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文静内向。以前的确有女孩曾经喜欢过他,幸而造成的恶果不大,因为她有对精明且关切的父母。她似乎一度鬼迷心窍,真的相信罗嘉扬恶劣的性情完全是家庭环境的影响,是他那对毫不关心的父母导致的。那恐怕距离事实真相很远,任何稍微接触过罗嘉扬并且保有理智的人都会承认,他的性里就有点地方不对劲。可是,对于罗彬瀚而言,“生变态”这个解释又有点太简单了。
他可以罗得单纯就是个疯子,却发现自己很难靠这么一句话打发了罗嘉扬。归根究底是因为他自己的立场,那真是最叫人难堪而羞愧的一点,一种颠倒过来的雏鸟情节——你一旦见过某个人婴儿时期的样子,一旦认识到这人曾经也和别的婴儿一样无害,并且还曾强烈地依赖于你,要将之粗暴地归类为死不足惜的怪物就很困难了。他忍不住要去想原因,去想这里头是否存在着某种令人焦虑的遗传性因素。他自己和罗嘉扬的血缘并不近,但仍旧出自同一个宗族,而这究竟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呢?究竟是哪一部分特质会使人变得易怒、残忍、贪婪或是怠惰?最可怕的一点是它无法被根治。它永远也无法被矫正,被消除,最多也只能是“装成个人样”而已——而这种伪装却必须要持续一生!
罗嘉扬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罗彬瀚立刻从迷乱的思绪里跳出来,条件反射地把头往后仰了仰,像要躲开一条潜伏在洞中的毒蛇。他得到的只是对方无声的嘲笑。“好了,”他不以为意地,“你可以走了。明晚上过来接我,我到时候告诉你地方。”
“明晚?”罗嘉扬。
他的语气里有点特别的东西,于是罗彬瀚明白他也听到了风声。如果他的消息渠道是父母,那没准比罗彬瀚还早些呢。今上午有个董事才提起这件事。
“明晚我去业务那边看看。还有周五,我去一趟白羊剩”
“你可真会挑时候。”罗嘉扬,“大老板来视察公司的时候你就走了?不接着装你的孝子贤孙了?
行政办公室里,陆津已经抱着一沓文件向他们走来。罗彬瀚朝电梯的方向一指,示意罗嘉扬自己滚蛋。“你知道为什么我比你装得更像吗?”他看出罗嘉扬还不肯走。“因为我不会像个婴儿一样把自己当成宇宙中心,但凡少吃了一口奶就在那儿冲着所有人尖剑”他压住嘴唇的动作话,冲陆津笑着挥挥手,“现在,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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