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1980正文卷第一千八十八章措手不及无论是对于宁卫民来说,还是阿兰德龙来说,这顿酒的后续影响都是难以估量的。
远比当初他们各自以为的,要重要得多。
对于阿兰德龙来说,这顿酒,不但让他对于华夏的酒水和饮食产生了重新的认知,从此收起了高高在上的傲慢,再不敢轻易放大话,小觑这个国家的饮食文化。
而且他还解锁了新的乐趣,就此爱上了去大酒缸“泡吧”,喜欢在那种其乐融融的环境里品尝华夏的美酒。
他开始乐此不疲地三天两头往大酒缸跑,有时候宁卫民没空,他自己还来呢。
只要没事儿,就想去大酒缸坐一坐,跟那些上年纪的酒客们一起聊一聊。
以至于他用筷子的本事和汉语水平都是齐头并进,飞速提高。
才去了没几次,就能像模像样如同一个华夏人那样的就着酒菜儿,咂摸白干儿了。
你要不看他的样貌穿着,弄不好能把他当成京城本地的酒腻子。
大概也是冲这个,大酒缸的酒客们都挺喜欢他。
毕竟这年头的人见识少。
虽然京城的街头见着个老外,已经不似十年前那样,如同遇见个金丝猴似的那么新鲜。
但会说汉语,又爱喝二锅头的“金丝猴”,还是少见。
所以大酒缸的酒客们对他分外友好热情,都很好奇,谁都愿意没事跟他逗逗闷子。
再加上阿兰德龙是个对影迷很友好的明星,非常注重自己的公众形象,而且人越上年纪越是谦恭,早已没有年轻时的那样张扬骄横。
他和京城这些上了年纪的草根,这些不认识自己的市井百姓,相处得甚是融洽,交流起来也很轻松。
谈话通常都是从打听他国籍开始的。
不管是谁问,阿兰德龙会面带微笑告诉对方,自己来自法兰西,住在巴黎。
随后,往往就有人会说,你们国家是不是有个大铁塔?
他点头称是,说在巴黎的市中心,叫艾弗尔铁塔,是巴黎的象征。
然后,也许就会有人接着问,是不是还有个凯旋门?
皮尔卡顿在你们国家是不是也特有名?
你们生产一种汽车叫标致,对吗?
这些询问真让人意外,阿兰德龙从没想过,遥远的东方,传言中最封闭的国家。
居然连一些普通人对法国,对巴黎,也会这么了解。
尤其皮尔卡顿这个品牌,还挺深入人心的。
这不免让他越发安心与快乐起来,认为自己这次应邀成为皮尔卡顿华夏公司的代言人是明智之举。
当然,肯定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被这些人接二连三的提出,有时候多少涉及隐私,令人尴尬。
而且往往一聊到大家都感兴趣的好体,就是好几位一起凑拢过来,七嘴八舌,让人应接不暇。
不过也的说,尽管对于西方人来说,或许有的问题,几乎属于不礼貌的冒犯。
但阿兰德龙却能明白这些人没有恶意,只有好奇,并不怎么反感,也愿意花费耐心去回应,这就更让他在大酒缸有了个好人缘。
“你们国家的人收入有多少?”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每个人的收入差距很大。最近几年法国有点不景气,好多人都的收入都开始下降了?政府面对老百姓的不满,和提振经济的呼吁,压力很大……”
“真的吗?你们发达国家也会出现经济问题?老百姓还敢跟政府抗议?”
“是真的。”
“不过,你们生活的还是比我们富裕对不对?家家有汽车,住楼房,是不是?”
“嗯……我们国家的福利不错,恐怕是这样的……”
“你们国家的人都吃什么?”
“哦,那就不好说了。我们吃很多东西,但是,我们没有这里这么多的菜色、面点和豆腐制品。这是很遗憾的……”
“你还挺懂,喜欢我们中餐吗?”
“当然,许多都非常喜欢。不过我们吃不了辣。也不喜欢味精……”
“在你们的国家有黑头发的人吗?”
“有。各种头发颜色的人都有,不过多数人还是深棕色的。”
“你个头有多高?“
“一米八。”
“真高呀。那你多大了?”
“我四十多岁了。”
“不年轻了。有孩子吗?”
“当然。”
“那你收入多少?”
“这个真的说不好,每个月都不大一样,时多时少……”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过去拍电影,现在主要拍广告……”
“难怪了,你是导演吧?现在电影不景气,让电视都给干趴下了。你别那么死性,应该去搞电视剧,现在的年轻人都爱看,那一集集的连着,勾人啊……”
“哈哈,你的观点很有趣。”
“收入这么不稳定。你家里人不为你担心吗?怎么不找个稳定点的工作?看你样子挺有派头,像个能当官儿的,你进政府机关工作多好?”
“这个……我们国家要想当公务员是需要考试的,很严格……”
“嗨,那你不会送送礼啊。弄点好烟好酒,再请管事的下馆子吃顿好的。我跟你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办事就得出血,不能太小气了……”
就这样,没几天,愿意陪着酒客们唠闲嗑的阿兰德龙就在大酒缸里出名了。
许多人即便没见过,也从别人口中知道,大酒缸多了个外国同好。
而这也进一步刺激了大酒缸生意的兴旺。
别说许多老酒客有心与这外国人见见聊聊,就是道听途说,得知这个新闻的人,也想来凑凑趣儿。
另外,阿兰德龙还从大酒缸买了不少他认为非常有特色的酒水,来充斥他的个人的私酒库。
像什么木瓜露、枣子酒、椹子酒、青梅酒、玫瑰露、桂花陈、腊白玉兰酒……都是西方世界所没有的。
没想到,这还引得凯瑟琳德纳芙也跟着入了坑,蹭着喝着,居然也爱上了玫瑰露和腊白玉兰酒。
并且对阿兰德龙对描述的大酒缸产生了兴趣,非闹着也要去一回。
可问题是好多事儿不能让女人掺和,一掺和准出事。
阿兰德龙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这个凯瑟琳德纳芙去凑热闹。
更不该太过自信,认为自己熟悉情况,自作主张并且没叫宁卫民,就把人给带去了。
要知道,京城的大酒缸什么时候来过洋婆子啊。
而且还是这么一位打扮精心,艳光四射的金发大洋妞?
偏偏大酒缸还没有个单间,是纯粹的大众消费场所,就这凯瑟琳往屋里一坐啊,外面是看得见的。
惹得这条街上,不管是小商小贩,还是路过的,住这儿的,反正经过大酒缸的,都得驻足往里看。
于是不一会工夫,大酒缸就满员了。
这还不算,因为看热闹的已经不单是上岁数了老年人了,很快还有人把阿兰德龙和凯瑟琳德纳芙都给认出来了。
那想想看吧,这还消停得了?
这年头的影迷多执着,多纯粹啊。
再加上阿兰德龙的侠客风范和德纳芙的美貌姿容又是那么深入人心。
结果局面一下子就失控了,彻底褶子了。
不管是看热闹的,还是闻讯赶来的影迷,不但没打住,更是成倍增长。
没一会儿工夫,大酒缸的买卖就没法做了,店里店外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啊。
急茬往里挤进来,想亲眼目睹国际影星风范的人,差点没把门槛挤破。
而且就因为人太多了,稍微有人一动唤,就得东西,耳听不断有杯盘碗筷掉地上的响动。
到了这个时候,就连停业上板都不行了。
别说阿兰德龙和凯瑟琳德纳芙已经狼狈不堪傻眼了,就是康术德和张大勺也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懵了。
不过幸好康术德还有急智,清醒过来后,一是赶紧把让方滨从后厨的窗户翻出去,去街道找李主任搬救兵。
二是赶紧把两个法国明星给劝进后厨,暂避一时,以免出现意外,伤了他们。
至于那些店里的东西可就顾不上了,只能顺其自然了。
总之,这一趟动静闹大了,甚至造成了杨梅树斜街的交通堵塞,把《京城晚报》的记者都招来了。
到了街道李主任带着派出所的民警赶来疏通人流,那还忙和了将近多半个小时,才好不容易把围观影星的闲散人等劝走。
至于大酒缸,名儿是出了,可损失也真不小。
别说一天的营业额泡汤了,东西也砸碎了不少,还有人趁火打劫,顺手牵羊的。
像店里的酒坛子,酒提子,银勺子,杯盘碗筷都有遗失,柜里钱匣子也空了,甚至还有人把案上的凉菜连装它的青花大盘一起端走的。
而最让康术德心疼的,是他使惯了的红木算盘也没了。
那可想而知,这样的大酒缸当然没法再营业了,起码也得修整几天,把东西凑齐了才行。
而且这件事还得在街道和派出所那儿挂一号,接受工商部门的处罚。
谁让你们私自接待外宾了?
你们这小店有那个资质吗?
所以没的说啊,宁卫民也落不着好儿。
尽管他是完全不知情,但作为始作俑者,并不耽误康术德找他算账。
最终,不但店里的一切损失都得找他补。
而且他还得立正站好,劈头盖脸遭受康术德的臭骂一顿,好好的让他的师父发发牢骚。
“瞧你小子给我们惹出的事儿!我们老哥儿俩招谁惹谁了?好心好意帮你一把,结果弄出了这样的局面!我们冤不冤?要是下回!啊不!就没下回!你就这么跟那俩洋人说,千万千万别再来了!我们店小,实在折腾不起。听见没有?否则我饶不了你!”
可即便如此,宁卫民也并不觉得委屈,没有丝毫的不满。
反倒一个劲的点头,把尊师敬道做到了极致。
“哎哎,是是,您老消气,您说了算,您是师父嘛……”
“都怪我,我的不是。我回头就跟他们说,不让他们再来了!冲我了,您都冲我了。不管怎么说,这是徒弟我是记在心里了,永远感激您……“
“您和张师傅的损失我也包赔。应当应分的,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双倍赔偿都是该当的……”
不过要是实事求是的来说,其实还真不是宁卫民这小子道德标准有多么高,有多么痛恶自己的错处,为让两位老爷子受了牵连而惭愧。
关键还是无利不起早啊。
这不,好话说尽,眼看着康术德气儿消了,宁卫民就又开始亮真章了。
“师父,张师傅没因为这事儿生我气吧?要不要我专门登门赔罪?”
“那倒不用。张师傅大度,我教训了你也就够了……“
“那不好吧,毕竟这事是因我而起,我总觉得心里过不去。您是我师父咱爷俩好说。可张师傅平白受连累,能心里不起。这样,您天天跟张师傅一起,您给我出个主意,买点什么东西为好?”
“哎,不对吧。你小子这是又惦记什么呢?无事献殷勤的……”
“哎哟,瞧您说的,我不就想打听打听张师傅那鸡是怎么做的?用的什么鸡嘛……”
“嗨,张师傅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点小事你还用绕这么大弯子?你直接去问就行啦。不就一道菜嘛。以张师傅和咱们的关系,他不会不告诉你的。”
““可……我还想问问那宫廷御酒的方子,那可是几近失传的宫中秘方啊。我想开口吧,又……有点怕犯张师傅的忌讳。这万一张师傅恼了……”
“不至于。我还告诉你,张师傅是直脾气,有什么你得摆明面上。你只要光明正大,人家不会让你下不来台。可你千万不要自己瞎嘀咕。越想投其所好,搞鬼鬼祟祟的小动作,越完蛋。听见没有。再者说,凭心而论,人家张师傅教给你的菜还少吗?没张师傅,你那坛宫成的了如今的气候?”
“是,是,那是。可师父,这恩惠受多了,我这心里也不踏实不是?没错,张师傅是宽厚啊,可咱受了人家这么大的恩惠,也不能总装傻,总不当回事啊。恰恰正因为受益良多,我才想着这次总应该给张师傅应有的回报了吧。而且您大概还没听明白,这几种御酒可是真正的独家秘方,就跟葡萄常的料器葡萄,见药封血的云南白药似的。我要弄好了,开一个厂子,打着皇家御用招牌。仗着坛宫给我当后盾,那兴许就能子子孙孙吃几辈子。这是独家专卖啊,绝对的霸盘生意。我这么跟您说吧,每张方子我要出十万块买,都是我占大便宜了。天知道张师傅是怎么弄到手的。可我要是直不楞登跟张师傅提钱,就张师傅那脾气……”
随着这话一说,康术德的表情就渐渐变了。
他看出宁卫民不是开玩笑,也不能不认真的斟酌一二。
沉默了好一会儿,老爷子是一声叹息。
由衷感慨到,“你小子倒是该实在的时候实在,该痛快的时候痛快。这话说得像个样,想的呢,也挺头头是道。只不过,张师傅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在乎的绝对不是钱。论理说,他的事儿就告诉我一个人了,我是不好背后嚼舌头根子的。可谁让你是我徒弟呢,琢磨的事儿也是好心,不愿意让张师傅吃亏。那既然店也关了,今儿有空,我就都告诉你得了。但究竟该怎么办,这事儿最后成与不成,可就全在你自己个了……”
“好嘞,那干脆这么着得了,咱爷俩再泡个澡去得了,泡完了,我请您顺东来……”
“不用,天儿还热着点,吃涮羊肉早了。馄饨侯就行……”
就这么着,这师徒俩又奔了王府井的清华园洗盆塘去了。
然后在热水的氤氲中,康术德给宁卫民讲述起有关张大勺昔日往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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