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牛过些日子该满十八,盘算一下,快赶上凌生哥走的时候了,却丝毫没有贫苦孩子早当家的迹象,依旧玩耍度日,成了刘家村附近的孩子王。三天两头总有人上门说孩子又无端捣蛋闯了什么祸事,可刘老汉耳根子软,加上年纪越大越有河东狮阵势的糟糠妻对这根独苗可谓心疼到骨子里去,乃至说不得一句狠话,久而久之,十七八岁的孩子成了乡亲们口中的天棒。
一片野草地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枕着双手安然小憩,嘴里咬着一根青草,本在卧听风吹草动静的他忽然睁眼,含糊不清自语道:“都这些年了,不知道凌生哥当了仙人没有?”,翻了个身,少年感到心烦意乱起来,索性坐起。
恰逢一声呼喊传来,风吹过变得模糊不清,少年却本能站起身,将呼声纳入耳中,不用琢磨是娘亲叫自己名字,大声回应了一句,少年转身下了山坡,往家走去。
少年家住村尾,背靠田野,走过亭亭如盖的包谷地时,有了些意料之外的动静,少年扒开包谷叶,看见地里撅着两屁股蛋,正毛手毛脚的刨弄着什么,少年没有出声打扰,悄悄走近,然后一边踹了一脚,恶狠狠说道:“兔崽子,偷红薯偷到我家来了?”
两个肤色黝黑面貌相近的男孩痛叫后,不急着转身看来人是谁,而是先有条不紊的把偷挖的红薯塞进褂子里,明显是地方上作恶不少的老手了,让一旁气势汹汹准备批斗一番的刘小牛哭笑不得。
怀里鼓鼓的两个男孩双手齐齐捂着胸口一起转过身来,对着满脸怒气的刘小牛笑了笑,其中一个毫不胆怯,笑嘻嘻问道:“远桥哥,能不能别说给我娘听,要不我两兄弟又得挨揍。”,个头小点的那个胆子小些,嘴里含着一块没嚼烂的红薯,诚惶诚恐的不知道该吐出来还是咽下去。
刘小牛板着脸反问道:“晓得要挨打还来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你小子是皮痒欠收拾,整天带着毛毛挖别人粮食偷别人果子。”
沾了一身污泥浑身见不到几处白的男孩急了眼,辩驳道:“是毛毛自己跟着来的,我可没带他。”,说完还给了旁边小弟一肘子。
小名毛毛的男孩赶紧几口吞下红薯,跟着开脱道:“是我自己要来的,不关我哥的事。”
刘小牛双手叉腰叹息一声,无可奈何道:“算了算了,看在毛毛的份上,你把土给我填回去,我便不告诉你们娘。”
两小孩小鸡啄米的点头,又恢复撅屁股的姿势,只不过刚刚是挖土,现在成了填土。
少年刘小牛笑了笑,转身离去,到了自己家院子,有个容貌较为年轻的妇人迎上来,含蓄问道:“远桥,你看见我家小四和毛毛没有?”,妇人是外地嫁进来的,全村公认的贤惠有礼,不知怎么鬼迷心窍来了这穷疙瘩地方,刘小牛没村里妇人闲话这么多,只觉得这个年轻婶婶面相和善,一时间竟忘了帮两小子扯谎,笑着指了个方向,坦诚道:“还在那挖我家地里的红薯呢。”
妇人听完笑脸当时就没了,给刘小牛道了个歉便往地里急急走去,瞧着妇人匆匆背影,刘小牛估摸着两小屁股蛋是少不了一顿毒打,刘小牛也不觉亏欠,凌生哥说过一句话叫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眼下来看就是这么回事。
正要进屋,一中年妇女抬着一盆青草渣滓出来,手上还沾着绿色草叶,应该刚剁好这盆猪食,刘小牛急忙上前,夺过木盆,责怪道:“娘,你身子不好,又犯了腰病,成天折腾个啥?粗活我来干就行,你回屋里坐着。”
眉眼即使再倒退二十年也看不出俏丽的妇人笑了笑,细声道:“娘这腰能有什么毛病,夜里让你爹给我拔个罐就好利索了,倒是你赶紧找个正经事做,别老是坐不住东跑西跑的,有了生计的本事,也好娶个媳妇,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刘小牛皱起眉头,埋怨道:“娘,我才多大,按凌生哥的话来说连及冠都不到,你老人家现在瞎操什么心?”
说到姬凌生,妇人略有不满,轻轻呵斥道:“整天到哪三句不离你凌生哥,你想学他一样没出息,天天让家里人被外人戳脊梁骨?”,妇人说完后欲言又止,话一出口就觉得重了,其实她心疼姬家那个可怜孩子,但是儿子的脾气多少是跟他学的,所以私下有点怨言。
听到凌生哥被贬得一文不值,刘小牛自然不服,面红耳赤想辩解些什么,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小声嘟囔了一句,“凌生哥去当仙人了?”
腰腿不好耳朵却格外好使的小牛娘听到这句抗议,还想说些什么,刘小牛已经抬着菜盆去喂猪了,这时小牛娘亲才悄悄微微弯腰,轻锤酸疼的腰背,只不过目光始终未离开过牛脾气的儿子。
刘小牛满盆菜渣全倒在猪头上,惹来一阵吭哧声,站在猪圈里独自腹诽了会,才将心底牢骚发泄完。等刘小牛回到屋子前,发现娘亲还站在那,对他笑着,柔声道:“远桥,别生娘的气了,娘以后不说你凌生哥成不”,刘小牛轻轻点头,他对娘亲赌气绝不会超过一宿,小时候会和娘亲顶嘴,这些年却再没有过,兴许是鬼刀子山上几座坟茔对当时年幼的他太过触目惊心,更或者姬凌生那几日的死寂让他懂了些什么。
天刚黑,刘大水恰巧从集市里回来,背篓里空无一物,进了屋,刘大水擦了擦手,得意道:“今天点儿好,菜全卖完了,明儿我歇一天。”,妇人听得眉梢一喜,起身盛了碗饭给自己男人,刘小牛也端着饭碗递了双筷子,老爹虽然家中顶梁柱,可说起来真没几分威严,说话不如娘亲管用,可偏偏刘老汉不怕被人说耳朵软,反而乐在其中。
吃到一半,妇人突然问道:“远桥去县里上读书的钱有了吗?”,刘大水嘴里包着饭菜,模糊地说了句嗯,咽下后放下碗筷,去角落里找出一个小罐子,倾倒在桌子上,全是些碎银子,又从怀里拿出今天的收获,细致数了数,欣喜点头道:“够了!”
妇人笑颜逐开,把碗里的肉全夹给了刘小牛,忽然瞧见儿子低头闷闷不乐,有些不解,担忧道:“远桥,咋了,闹肚子?”
刘大水在旁边插嘴道:“要去县里读书不就出远门了吗,孩子这是舍不得咱,闹别扭呢。”
妇人若有所解,安慰道:“县里离家是有点远,可儿子你要是想家,塾里的先生肯定是准你的。地里的活儿有你爹在不用担心,你要真放心不下,隔三差五的回家里来住住就行,不过书一定得读,我和你爹只能在地里干活,这辈子就盼望着你有点出息了。”
刘大水摆摆手,反问道:“读书哪能见天往家跑,不耽搁学业了吗?”
妇人想想觉得也是,于是赶紧改了口,让刘远桥用功些,过节时回来看看就行。
沉默了许久的刘远桥冷不丁说道:“爹,娘,我想去思岳!”
刘大水即便大字不识几个也知道儿子所说的思岳是指国都,姬家风生水起的地方,也是刘家村百姓一辈子只能在梦中徘徊的地方,看见自家男人的反应,妇人再愚笨也知道了儿子的意图。
“啪!”,妇人手中筷子猛地拍在木桌上,清脆作响。
刘远桥吓得身子一颤,他知道娘亲生气了,这是生平第一次。
刘大水作为家中的和事佬及时拉住妇人的手,妇人没再发作,听见儿子荒谬想法的刘大水只是对儿子温和笑了笑,未置可否。
刘远桥是闻名村里村外的倔牛脾气,说要走第二天便走,刘远桥坐了三叔赶集的牛车,准备跟着县里去思岳的货运马队去离思岳最近的一个驿站,刘大水夫妇只是远远望着,从小到大他们没拒绝过儿子的一个要求,现在更不会拦他,只希望如儿子所说早点闯出个名堂,然后衣锦还乡。两人无言盯着刘远桥坐在牛车上,要走的时候下车给他们磕了几个头,听见那几下闷响,身子病弱行不得远路仍挺直腰杆站在田埂上的妇人终于失声痛哭,等看不见车影后,妇人一下摔在田里,拼命唤着少年的名字。
坐在牛车上,刘远桥不敢张嘴更不敢睁眼,怕没了昨晚的决绝,牛车愈行愈远,刘远桥离家越来越远。
中途换了几次车队,刘远桥离那座人人向往的城池越来越近,离乡之情逐渐淡去,雄心壮志漫上心头,他包袱里有个小兜,装着满满的碎银子,他知道娘亲偷偷塞进去的,也是家里这些年攒下的全部。
近一旬后,有消息传回刘家村,说思岳城头死了个年轻人,十七八的样子,穿着跟刘远桥很像,听说是惹怒了在城门玩耍的几个公子哥,让人无端给淹死在护城河里。
刘大水夫妇担惊受怕了几日,后来刘远桥娘亲则一病不起,所幸后来传回来一封书信,字迹丑陋,一眼看出是刘远桥亲笔,刘大水让读过几年书的村长帮他读那一行字,信中写道一切安好,让他们勿念勿忧。
只是没人看懂信中所写修行二字是何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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