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气若游丝的元岐一脚踢进冰湖中,目睹着功败垂成的道士葬身蛇腹后,姬凌生自始至终脸上都没一点表情,谈不上恨意或者感伤,正如道士弥留之际那番决然求死的自白,全都印证了他身死道消前吐出的几个字,成王败寇。
四个字或许简短了些,不足够道出元岐波澜迤逦的一生,可姬凌生却觉得再妥帖不过,假使糊涂剑士没碰巧刺出那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一剑,两人只会沦为道士用来攻玉的他山之石,等元岐冲入地境威名远播,恐怕连踏脚石的资格都排不上他俩。
苦战过后,潜藏在骨缝里的疲乏无所遁形,一股脑冒了出来,姬凌生眼中天旋地转,随后一个趔趄倒在湿冷草地上。
趁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姬凌生扭头瞥了眼容光焕发一直来回突刺的剑士,那一式不知是何名字的剑招平淡无奇,却仍在剑士心头盘绕,而臧星桀痴迷于剑道,自然不会放过千载难逢的良机,如法炮制的不停出剑便是为了重现刚才转瞬即逝的灵感。
见他如痴如醉,姬凌生没有出声惊扰,脑袋像是千斤重,眼睛一闭就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地辗转反侧许久,姬凌生醒转过来,臧星桀不知何时没了动静,不再锲而不舍的出剑收剑,而是定格在人剑合一的竖剑姿势。姬凌生起身上前几步,知道剑士到了顿悟的紧要关头,所以走路悄无声息,没有靠得太近。想起剑士之前力挽狂澜的一剑,恰好占了三要素,天时是那道来路不明的金光,地利是道士后背露出的空档,人和是姬凌生不遗余力的牵制,即便如此,臧星桀有一剑刺死元岐的大好时机,却没有痛下杀手,仅仅只是重伤,然后让姬凌生补了最后一刀。
救人剑名副其实。
离得不远,姬凌生定眼望向剑士左肩,一条金蛇趴伏在其上,而且生有两爪,头颅和自己神通所化的螭龙有点相似,但多了两角,这就是真龙?姬凌生随即摇头,五爪天子、四爪诸侯、三爪大臣,两爪的龙没听过啊,难道是龙子?
正在姬凌生浮想联翩之时,小龙忽然抬头,麻木目光扫过姬凌生,然后安然闭眼,姬凌生面色古怪,这小东西高高在上的自得神态倒是和鼻孔朝天的剑士十分般配。
百思不得其解,一切缘由只能稍后问询剑士,不过估计他也是一头雾水,只不过顺水推舟刺出神来之笔的一剑,姬凌生摇了摇头,放下万般疑虑,朝狻猊死而不倒的尸身走去,昏睡半天精气神好了点,但浑身是伤,有一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眼,当然不能暴殄天物。
跨过将空地一分为二的深长沟壑,为臧星桀天神下凡的一剑造成。
到了吞食雾气的狻猊尸体旁,剑士肩头的小龙往此处看了一眼,查探到姬凌生只是盘膝坐下调养生息后又缓缓闭眼。
朦朦胧胧过了许久,姬凌生觉察到剑士苏醒,睁眼看去,臧星桀一脸懊恼的蹲在另一半空地上,伤势痊愈了大半,姬凌生吐出一口郁气,原地站起,向着愁眉苦脸的剑士问道:“错失良机了?”
臧星桀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苦恼道:“就差那么一点,差点我一重剑意就功德圆满了,我刚刚练了半天,好像把握到了诀窍,却又使不出那招,到底哪里出了毛病?姬兄弟你帮我琢磨琢磨。”
姬凌生沉默片刻,一针见血说道:“你练的右手剑,那招反倒是用左手施展,由此一来,左手不精右手不通,和你所说人剑合为一体的境界差了不少,当然算不得圆满如意,尽管我不习剑,但看得出剑道一途是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上去的,顿悟对于剑意或许大有裨益,对剑招则毫无作用,只有将剑意剑招融会贯通,才能成就无上剑道。”
姬凌生不过随意揣测,却一语中的,臧星桀茅塞顿开,仿佛心中万丈迷津被大风拨开,顷刻间豁然开朗,竖着大拇指,剑士赞赏道:“姬兄弟,就是说我剑意差不多了,但剑招剑术还是块短板,所以心有余而力不足!啧啧,读书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听君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姬凌生以手抚额,轻声补充道。
臧星桀连忙说了三个极为肯定的对字。
生平头一次被人当做口吐珠玉的读书人,以往在家父面前舞文弄墨,始终求不来一句赞同,现在倒在糊涂剑士嘴里听见了,姬凌生不由啼笑皆非,摇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剑士大咧咧点了下头,忽然发觉姬凌生朝着自己肩膀猛瞅,臧星桀顺着望去,瞥见一条金蛇坐在自己肩头悠闲打着哈欠,对蛇类深存畏惧的剑士立马活蹦乱跳起来,试图伸手扒掉,可那条小龙身躯飘忽如女子衣摆,迷糊剑士几次出手都徒劳无功。
“姬兄弟,这啥玩意儿,这么邪门,不会元岐老道还没死吧?”,姬凌生无言以对。
剑士迟钝了许久,终于后知后觉想起出剑时的古怪之处,精疲力尽的生死关头好像有道金光飞来,使自己得以刺出那一剑,如此看来,这不足一尺长的金色小龙是咱俩的救命恩人?
摸不着头脑的剑士犹豫许久,和小龙大眼瞪小眼,试探道:“小东西,你是什么来头?”
姬凌生目露疑惑,你在跟谁说话?
令两人目瞪口呆的是,小龙竟然口吐人言,“谁是小东西?吾乃龙王长子,世人代代传颂的囚牛上仙,什么小东西,你这小辈真是无礼!”
两人面面相觑,臧星桀赶紧掏掏耳朵,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当下又追问了几句话,自称囚牛上仙的小龙又回到颐指气使的神气模样,闭口不答。
姬凌生眉头紧皱,传言中通晓人言的化形妖兽他不是没听过,眼前这只龙子似乎没有化作人形的通天本领,但也足够令人惊奇,真正让姬凌生啧啧称奇的是,它究竟何时出现,又或者潜伏了多久,而且小龙身上自带一种祥和气质,盯着它耀武扬威的跋扈姿态,竟然无法生出恶意。
没去多想,姬凌生走到岸边洗去一身血污,更换衣物时听见冰湖外树林传来细微动静,这时和小龙四目相对神交许久的剑士一拍脑门,冲刺几步跳到对面岸上。
姬凌生跟随而去,一张清瘦脸颊映入眼帘,好像残余些许印象,看清那身男子装束,姬凌生记起酒肆中舌战群雄的假公子。
女子见到两人,没去看容貌胜过自己的俊朗男子,而是盯住衣衫褴褛的剑士不放。瞥见女子眸子流露的神采,姬凌生想起一个长眠地底的傻丫头,她眼里有着相同的风景。
正想识趣离开,忽然听见一阵肚子咕咕叫唤,转过头来,那位逃家万里的千金面红耳赤,姬凌生顾及女子的娇羞心思,权当做无事发生,可缺心眼的剑士竟然愚笨到笑出声来,这人没救了。
慕容筠此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
坐在雾区灵韵最浓处端坐一个昼夜后,姬凌生浑身伤势基本痊愈,冰湖岸边,黑风百无聊赖地吃着果子解乏。趁着心思空明敏捷,姬凌生将与元岐从头到尾的对招一一拆解开来,看能否找出更多的生机,然而道士一直保持不以外移的超然心性,若非最后关头急功近利,让剑士抓住了可乘之机,但说到底也不算小觑,因为没有金光助阵,剑士招数再高明也无力破开蛇墙,总结下来,两人以弱胜强靠的是那一分运气。
又等了半日,姬凌生等到剑士去而复返,随意问道:“送到西了?”
原来剑士信守承诺送女子出雾区去了,在雾气退散的外围碰见远道而来的女子家眷,哭得那叫一个呼天抢地啊,恨不得眼睛给哭瞎,拉着臧星桀说了许多发自肺腑的感谢言辞,又送出万两纹银,剑士嫌重给推脱了。慕容筠一脸梨花带雨的哀怨模样,仿佛只要剑士点个头就能抛下身世跟他远走高飞,剑士再傻也看出了端倪,吓得胡诌了个借口慌不择路的逃走,让提心吊胆的慕容家主又气又喜。
慕容筠驻足许久,然后一步三回头跟着不远万里赶来的父亲回家了。可能剑士不会想到,多年之后,已经划入思岳版图的东越境内,有个女子毅然拒绝所有联姻,无怨无悔等了他许多许多年,直至老死前回光返照的一天,她重返这片雾气消散的广袤树林,坐在温暖如春的湖边,一边静待死期,一边期许着再见到那身黑衫的游侠儿。
听见剑士叹息,姬凌生没有细问,出声提醒该上路了。
囚牛小龙死活赖在臧星桀肩头,说要跟他们去东炼,两人无可奈何,又抓它不住,只能视而不见。
离开祸乱之地的冰湖,小龙远远看着,注视着狻猊尸身被雪蟒一口吞掉,身为龙王长子,狻猊算是它的兄弟,直到湖面被雾气盖住,囚牛才恋恋不舍的回头。
雾气停止伸缩,连粗枝大叶的臧星桀也有所察觉,雪蟒此前按兵不动不仅是因为道行不够,更有龙子蹲守,莫大威压镇住它蠢蠢欲动的野心,现在囚牛一走,狻猊尸首形同于无主之物,自然会落入白蛇口中。
剑士再次用白布遮掩金光萦绕的左臂,大概囚牛坐在肩头的缘故,臧星桀从不会对捉摸不透的事情操心,这点让姬凌生极为佩服。
走在逐渐稀薄的雾海中,剑士长出一口气,脸上绽放神采,轻轻说道:“姬兄弟,去东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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