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她说

  单于真跌跌撞撞来到无尘面前,虽然身形不稳,但速度却是极快,这次他没有出拳,仅用残败身躯靠近老人,粗布短衫鼓胀开来,挤压出密密麻麻极目可见的细孔,他胸腹间的胆气如同有了实质,变成喷涌而出的红芒,尤其是胸口仿佛血液流淌出来。

  苦口婆心的老人大惊失色,随即悍然出手,再没法小心翼翼。

  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过后,伴随一阵猩红血雨,无尘像是从云端被打落下来,又像是投石车上的炮弹,在空中画了半圈弧线后落到白玉石阶上,剑僮和牧海棠两个门童急忙上前,接住了倒飞回来的四长老,老人趔趄几步后稳住高瘦身躯,两卷无风自动的衣袖化作碎片。

  青岚派众人目瞪口呆盯着中间的尘嚣弥漫处,好好的武道切磋猝不及防变成了生死相向,换做是谁都有点吃惊,这时青岚门人才真正醒悟过来,对方真是来抄家灭门来的。听着人心惶惶的论调,剑僮暗中冷笑,他自认与宗门里养尊处优、成日被人欺负仍怡然自乐的井底之蛙不同,踏进青岚牌坊前他就见识过江湖水的深浅,目睹了族里长辈为了名利私欲而反目成仇,最后折腾到家破人亡,他是个剑痴不假,但他和任重道远的万千修士一样,心里都有一份念想,他想着等自己有望以剑问道后,他要重振家族,让剑术闻名的佟家再次发扬光大,至于现在,剑僮瞥了眼惊慌失措的牧海棠,又扫了眼百丈外严阵以待的数百修士,不由苦涩叹气。

  牧海棠搀着精神萎靡的无尘,急切问道伤势如何,老人不闻不答,忧心忡忡地望着风烟大作的地方。

  此时风往东吹,带着飞扬而起的沙尘铺天盖地扑到青岚山上,山脚下的一干人等沾了满鼻子灰,其中夹杂着淡淡腥膻味,整日苟且偷安的青岚门徒哪里吃过人血,只感觉如鲠在喉,既惶恐不安又觉得恍然如梦。

  等到尘埃落定,中间现出一个几丈宽的凹陷,单于真不知死活的倒在坑道里。

  距离风波最近的铁木脸色缓和下来,慢步走近单于真自爆形成的坑洞,发现他半个胸膛炸得粉碎,虽然奄奄一息但却没死,铁木麻木神情上多了点笑意,跳进坑里将他抗出。

  无尘见那个舍身取义的年轻人没死,昏厥时仍不忘死死护住脸颊上的面具,老人心中大石落地,颓态一下显露出来,急忙盘膝打坐调养生息。

  铁木扛着将死未死的单于真走到帝夋面前,中途回头望了眼那个面容沧桑许多的老人。

  帝夋挥了挥手,几个沙城汉子手里拿着玉瓶,将瓶中井水一股脑浇在单于真胸口上,当场痊愈不太可能,不过伤势暂且止住,应该能撑到返回沙城。

  姬凌生早已下马,臧星桀偷偷摸摸到了他身旁,嘀咕道:“那老头酒了他一命呢!”,姬凌生目露疑惑,刚才沙烟漫天,里面是何种情形自己无从得知,片刻他又释怀,当初雪山下剑士就展现出超凡脱俗的决然定力,幽香幻境对他毫无作用,此时一眼洞悉电光石火间的隐秘打斗,好像也不足为奇。

  姬凌生手指拨弄了下腰间挂着的青玉小瓶,里面的飞蛾虫豸早被销声匿迹的囚牛吃掉,说是作为救命之恩的报答。

  现场气氛剑拔弩张,等得心痒痒的沙城汉子虎视眈眈许久,就盼着王上一声令下,姬凌生考虑着要不要搭把手,体态婀娜的捧花姑娘轻移莲步,款款来到两人身旁,轻声道:“两位公子,大王说了,这是沙城的家事,不想劳烦二位大驾,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两位不要插手。”

  臧星桀撇嘴,不乐意道:“都是一家人,整这么见外干啥!”

  赫连捧花含笑点头,打趣道:“假如公子觉得看戏太过无趣,想自己找点乐子,那奴家也是拦不住的。”,听出言外之意,无良剑士满意一笑。

  远处笼罩在氤氲奇光下的青岚门人如梦初醒,几个年纪小资历浅的小徒孙尝到血腥味的时候就慌了手脚,不断嚷嚷着让掌教大人快快出关,不然青岚派就没了,处在叽叽喳喳的小辈中间,焦头烂额的大长老急忙吩咐一名内姓弟子去告知掌教。目送那名弟子奔向千丈山巅,大长老心中疑惑重重,不解青岚派为何沦落至此,转而望向排成一线的数百修士,大长老洞察到青年首领与他实力相当,但那两百多个修为全在杜门以上的莽汉才是中流砥柱,反观青岚派,仅有他和二长老是第八死门修士,其余参差不齐,加上水土原因,真打起来凶多吉少,或者可以说是毫无胜算。

  能左右战局的仅有掌教一人,但对阵两百多的玄宫修士,哪怕是地秘境,估计也够呛,不过好歹能作为威慑,假若能以此当做制衡来与对方讲和,那就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了。

  过去青岚派在北海被同道打压很惨,每次快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都是大长老出来说好话,好话说尽的将那些恶人送走,所以现在要去和蛮夷之流商榷,大长老不觉得会失利,和以往一样,青岚派的牌坊将会再次由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保全下来。

  承载着徒子徒孙们的爱戴目光,大长老带着笑脸慢慢走下台阶,没有丝毫矫揉造作或者趾高气扬,只有一股让人感到如沐春风的清新气息,踩上沙地后大长老朝着那个端坐的青年首领抱拳施礼,低头润嗓子的同时想好了两套措辞,取决于对方的态度是否强硬,自己再随机应变。

  老人弯腰的时候,赫连观剑单膝触底,将庞大身躯俯低,让王上踩着他的肩膀下来,大长老刚抬头正欲说段有趣的开场白,帝夋已经站到了几百人的前方,两百个沙城的中坚力量同时跪下,向着帝夋俯首称臣,唯独姬凌生二人和捧花姑娘敢胆大包天的站着。

  大长老满头雾水,正犹豫时分,帝夋蓦然拔刀。

  一条刺目光华拔地而起。

  随着帝夋右臂猛地往上提起,他身前掀起一阵狂风,立即呈现出秋风扫落叶的景象,挟持着百万黄沙螺旋而上,泛黄的天空似乎被劈开一条裂缝,一道刀光快速划过青岚山巅。

  明光穿透那一截山头后,缓缓消失在天际。

  大长老扭头望向高逾千丈的巍然雄峰,或者北海万岛中并不起眼,但在一马平川的大漠中,仿佛就是天堑。山顶正好是掌教居所,青岚派的牌面所在,老人惊疑不定,下一刻惊疑变作了惊恐,只见掌教大人漂浮于山巅之上,山顶飞沙走石,地动山摇中整块山头缓缓滑落。

  青岚山没了?

  仅用一刀?

  大长老倒吸一口凉气,寒意从咽喉蔓延到全身,他跟眼高于顶的三长老不同,他猛然醒悟自己绝不可能与那个青年同日而语,地秘境的掌教或许可以推平山头,但能做到如此轻松写意吗?

  青岚派没了?

  战况一触即发,青岚山的百丈山巅刚落地,众人站在流沙上都感到地面一颤。帝夋直接越过惊魂不定的青岚门人,脚踩从未受辱的青岚牌坊,随后快速掠向山顶,那人想坐山观虎斗,坐享其成等着渔翁之利。

  他可不会答应!

  臧星桀仍惊艳于那一刀的风采,震撼过后,咂嘴啧啧道:“乖乖!他拔刀就能摧山断岳,那他拔剑,岂不是要开天裂地?”,姬凌生同样惊奇,帝夋明明还是玄宫圆满的修为,可气势胆魄却在地境之上。

  两百余玄宫修士发起冲锋,场面不可谓不壮观,堪比数千骑兵的雁阵冲杀,青岚门人仿佛是被夹在千军万马中的羔羊,包括大长老头皮都是一阵发麻,但无路可退,等于逼入墙脚的病犬,不急也得急,大长老一边喊着稍安勿躁,一边带着年长的弟子上前抗敌,只余下几个童子躲在门柱后抱头痛哭。

  臧星桀坐不住脚,他无意杀人,瞥见无尘老人正老僧入定,奇怪的是沙城人多势众,没有一个去惊扰他的安宁,剑士摇摇晃晃的穿过厮杀战场,向着神情恍惚的剑僮喊道:“小子,来比划比划?”

  剑僮回过神来,发现无赖剑客朝他挑衅,他背后恰好一个青岚内姓弟子孤军作战,最后在几个汉子的无耻围攻下惨死,剑僮不知怎么头脑一热,提剑便要朝前,衣袖忽然被人扯住。

  牧海棠拉住发小轻轻摇头,对他来说,青岚派人死完也没什么大不了,哪怕是身为自己义父的掌教,唯独这个从八岁陪伴到大的发小不能死,牵扯着他俩的是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剑僮微微摇头,对着比他挨上一头的牧海棠点头示意,牧海棠劝不住他,眼眶不禁泛红,不知不觉松了手。

  这一松便是阴阳相隔,臧星桀没来得及出剑,一个王卫飞掠到他身旁,却没有停留,瞬息间扼住牧海棠的脖颈,剑僮挑起剑尖,怒吼道:“放了她!”

  臧星桀怒目相向,那名身形枯瘦的王卫压根不搭理他,手中利刃在牧海棠脖子上划出一道浅长伤口,鲜血顺着刀尖低下,剑僮眼眶欲裂,不停嘶吼咆哮,随即听见歹人的沙哑嗓音,“你俩只能留一条命,你要选谁?”

  臧星桀快步走近,要不是碍于帝夋的面子,他已经开始破口大骂。

  “阁下要插手沙城的家事?”

  臧星桀闻言止步,双拳攥紧,大慈大悲的观世音颤抖悲鸣个不停。

  歇斯底里的剑僮像是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看了眼陪伴多年的她,脸上又有了笑容。

  她说,她要等他剑术大成,等他带她走出青岚。

  她说,她本是女儿身,这是只告诉他一个人的秘密。

  剑僮留恋的看了她最后一眼,将珍重程度仅次于她的摘星剑夹在肩头。

  这个选择根本不是什么难题,只因全天下和她相比,都显得无足轻重。

  臧星桀紧咬牙根,听见一声凄厉尖锐的女子惨叫,不忍抬头。

  随着剑刃刺穿血肉的声响,一切重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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