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图消失的刹那,天劫重新降临在城内,失去源头,架在城外首尾相连的一圈阵法没了用武之地,随着雷芒徐徐消散。本来深陷泥沼的段淳刚从雷池束缚中脱身,下一瞬就越过七星柱出现在城池外围,枯守在外的十五天玄也跟着冲进城内。
跟在最后面的是臧星桀,他心急如焚挤进欢声震天的人群,恨不能跟那些天玄修士一样能飞天遁地,沿途听见有人说叶成空的坏话,他却无力去辩,推搡半天,透过人潮缝隙他惊鸿一瞥到江夫人,没见到叶红,于是转身又钻进人海里。最后靠近七星柱的边上,他远远望见靠着柱子发呆的叶红,剑士心中大石落地,但没上前去,只躲在后面看着。
十六位南盟顶级强者刚摸进城里,就每人结结实实吃了道天雷,不轻不重,恰好能让他们知难而退,包括东炼之巅的天枢城城主,委实是城里聚集的雷霆太过恐怖。
此时的叶城与他们印象中的繁华城池天差地别,再不复昔日景象,天庭雷声滔滔,地底狼哭鬼嚎。在众人眼中,除了七星柱稍稍错位,城内风景大致可分为五层,从下往上,一望无垠的贫瘠荒地、倾碾所有的飓风龙卷、仙阙陈列的黑色巨擘、铺满天际的虚幻宫群,直达天听的雷霆海洋。诸位天玄高人满头雾水,那座黑山应该是叶成空所为,但上面的庞大神宫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叶城的幻象残留?抱着疑问,他们不约而同看向那位南盟七城的执牛耳者。
段淳飘在七星柱前头,席卷整座城池的飓风连他衣襟都无法吹动,稍微近他身就会完全消弭,透过重重飞沙走石的雾霭,他凝神望向远处雷云最密集的地方,那儿雷鸣怒号,天劫犹如洪水泛滥肆意流淌,紫雷滚滚向四面八方横扫过去,无论是仙宫云阙亦或是狂风龙卷,纷纷退避三舍。
风口浪尖之上,两道人影坐落八风中岿然不动,两人在万钧雷霆中苦苦支撑,很快其中一人呈现力竭不支的迹象,浩荡如洪流的天劫没有丝毫停滞,尽情的作威作福,誓要拿两个藐视天威的蝼蚁祭天。
同风雷相继而至的,是砂石龙卷和太岳神宫的激烈碰撞。
段淳心知不妙,扭头对一干天玄修士使了个眼色,眼看着雷海肆虐过来,八百万人的性命危在旦夕,他们哪里还不明白,十五个人分头散开,绕过雷霆赶往城池边缘。
虽然他们没有搭救叶城人的义务,但见死不救通常会造成心魔障碍,除此外名声也不好,既然段淳点了头,他们也将就捞个顺水人情。加上段淳,十六人围绕城池站立,各显神通联结出一道彩光氤氲的围墙。
此时碰撞引发的冲击排山倒海的传来,只见城内有团白光迸裂,几欲刺瞎人眼,九天之上,一尊通体蓝芒的怪物徐徐现身,持着钉锤,漠然无情的挥下,欲将忤逆天道之人悉数钉死,随着雷钉坠地,黑云下的通天光柱猛地一颤,整座苍穹微微抖动,仿佛有颗硕大流星砸了下来,然后以肉眼可见的,磅礴气劲挟带着雷霆之力卷向城外。
两者相撞,十五位天玄修士心口猛震,无不骇然,眼下的天劫之强、天威之盛明显超出天玄第一劫的范畴,幸而有东炼第一高手在场,为他们分担了大半压力,即便如此,有几位实力稍逊的仍被击退几步。
众人清晰瞧见中间应劫的两人急速坠落,马上就要被浩荡天威压死,片刻后,老天爷的怒火发泄得差不多了,威势尽去颓势初现,飓风缓缓转停,仙宫逐渐消散,雷霆骤然收敛,一切似乎归于平静。
段淳身躯一震,元神安然归窍,除却两位死扛天劫的当事人,再无人知晓他刚刚那几息间,元神出窍去到战场中央,趁着天威攀升至极致时,趁机阴了严卜一把,出于对局外人的排斥打压,本来大半天劫都倾泻在阵仙身上,严卜正欲借助血阵遁逃,让姬凌生死无葬身之地,结果段淳出来搅局,隔空将他展开的血阵捏碎,导致严卜当场形神俱灭。
阵仙临死前的怒骂痛恨全被风雷悉数掩盖,半点没传出来。
四千年道行,三百年大计,双双毁于一旦。
东炼十大高手自此少了一个。
满目疮痍的叶城废土上,周围响起阵阵啼哭,在玄机法师满身金光普照下,头顶的天道镇压为他开道,同时数以万计的冤魂厉鬼从地缝里冒出,全是死在白色杀阵里的叶城修士,按理说,修士身死不入轮回,不存在冤魂一说,但那座杀阵邪门得很,不仅吸食死者尸体,顺便将魂魄也一并奴役,使得修士死后成冤鬼囚禁在城下,无法离开。
此时近两百万鬼魂哀嚎啼哭,叫得几人发怵,活活将荒凉地烘托成阎罗地狱。
李忌瞪着佛光照耀下妙相庄严的老和尚,不安道:“你说什么?”
九寸和尚环顾四周,听着凄苦哭声,皱眉道:“师兄,你大可不必如此,修士逆天而行,享受天道福泽自然也该做好沦入地狱的觉悟,万般因果皆是咎由自取,你犯不着救他们!”
老和尚摇摇头,浑身金光蔓延到十丈开外,他一本正经答道:“即便因果自取,他们却是死于非命,并非无端作恶招来的祸源。我佛慈悲,救人尚且不分善恶,和他们是不是修士有什么关系,既然今日能渡他们到达彼岸,助他们超脱,免受劳役之苦,我自当责无旁贷。”
帝夋等人默然,老和尚的决心没人能劝得动,就像当初死皮赖脸赶在李忌屁股后面,怎么说他都不走,凡是他认定的事,他都当成佛祖箴言一样对待。
九寸一脸怒容,以他三次往返佛门俗世的经验,自然不懂那些该打该杀的叶城修士有什么好超度的,但他对烂好人师兄知根知底,纵然明知劝不了他,仍想开口说几句,起码要骂他几句。
没等他张嘴,李忌满心焦急的重复了遍问话,“你要干啥?”,他心里有种难以安放的惶恐,一开口就会暴露。
受到柔和佛光照射,那些嘶喊不断的冤魂蓦然安静下来,不由自主来到老和尚附近,祈求得到释门圣僧的施渡。
他神色平静的正视着少年,用一种交代后事的口吻娓娓道来,“为鼠常留饭,惜蛾不点灯,这点生生不息的善意,正是支撑天地的脊梁,亦是佛祖借世人之口给出的谆谆教诲。临死之际,贫僧眼里终于高明了些,常乐并非救世圣人,但我存有一点私心,不愿坏了他的赤子诚心,所以你别告诉他,就当无事发生。你若皈依佛门,就当为天下人做件好事,不想出家的话也无妨,更不必因我之死而怀疚。”
少年不忍再听,傻乎乎的去蒙住双耳,老和尚笑了笑,没有因他不听就不讲,正如以往劝他出家,不会因他不愿就不提,“我出家前只会读死书,念佛经是图个安宁平静,里面的道理我讲不太明白。那我给你讲几个读书人的道理,第一,能忙里偷闲闹中取静,这两样是安身立命的功夫,你且记好。再有一点,不责人小过、不揭人隐私、不念人旧恶,三者可以养德,亦可以远害。”
“常言信乃立身之本,可善才是立人之根,这个你要谨记在心啊,小忌子!”
“……”
老和尚缓步离开,踽踽独行。
李忌神色复杂,如同回到半年前,亲眼望着于棼慷慨赴死,老和尚和他一样,死的时候会笑,仿佛夙愿得偿,少年不知如何是好,心头打翻了五味瓶,既彷徨又无措,目睹老和尚远离百步,无数鬼魂往他身上扑咬过去。
李忌迈开步子去追,却让九寸和尚强行拉住,这个只对师兄言听计从的酒肉和尚、寺庙里最肆无忌惮的犯戒僧,脸上没什么大悲恸,只是很平静的苦涩,咽泪入心的苦涩。
玄机独自走到天地中间,那儿是城主府本来的位置,也是杀阵的阵眼,此时严卜已然毙命,受他神力起浮的尘埃颗粒飘飘扬扬的摇曳下来,仿佛是天塌了下来,遍地砰砰落地声,却始终碰不到老和尚的单薄身姿,所有尘埃对他绕道而行,无法沾染他分毫。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等他合起手掌盘起双膝,老和尚周身的璀璨佛光悉数消散,他整具身躯倏地腾空,铺天盖地的怨鬼看见佛光消失,立即拥堵而上,把他围得不露半点空隙,诸多冤魂上前却不是敬拜他,而是啃食他的魂魄,蚕食他的血肉,吸食他的血水。
李忌奋力想挣开九寸铁钳般的双手,但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望着,那个跟他讲经诵佛,掰扯世俗道理的老人家被一群冤死鬼吃个干净,老和尚一声没吭,少年则痛哭失声。
于棼赴死的时候他没法阻拦,现在也同样如此。
老和尚肉身遭到百万冤魂的轮番吞食,不一会儿,血肉模糊,剩余半个骨架,随即他身上扬起滔天大火,火势极盛却烧不了人,仅比温水略微烫些,火光出现后,趴在他身上的鬼魂全部灰飞烟灭,带着祥和的解脱神情。
几人呆呆看着大火弥漫,顷刻间蔓延整座叶城,最后又于微风细雨中熄灭。
天劫肆虐过后,穹顶的乌云没有散去,反倒愈加浓厚,叶城下了场及时雨,将激战过后的烟尘洗刷一空,犹如昨日的祥和安宁,如同是这场弱不禁风的细雨赶走了天威,扑灭了大火,浇在数百万人心头上,将所有人的身心熨帖到一起,明明大半都是本领惊人的修士之流,此刻呆呆站着,也跟茫然等死的凡人无异。
天际挂着一轮横跨九百里的天虹,绚烂如春光,可惜许多人都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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