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四一章 谁道二柱不聪明,无非大智藏于心

  曹二柱听完这话,第一感觉是富含深意,第二感觉是知识很快就从自己脑子里悄悄溜走了。

  他挠头问道:“什么意思?”

  好吧,是我对牛弹琴了……

  尽人也不打算歌颂一下魁雷汉的功德,以及吹捧一下曹二柱的修为了。

  虽然说,这必会让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留下好感。

  但赤诚之人,当以赤诚相交。

  尽人要的话,能有上万种方式去坑蒙拐骗曹二柱,请其加入天上第一楼,为自己赚钱、数钱而难自知。

  他最后反而不决定这么做了,打算直白一些。

  “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你既然认识侑荼老爷子,侑荼老爷子又和巳人先生相交甚好,我,则是巳人先生的学生。”

  “如此算下来,你曹二柱,便也算是我徐小受的朋友了,我大不可能让你陷入泥沼,所以想问你一句……”

  朋友……曹二柱听得微微失神。

  从来只有他主动问别人交朋友的份,鲜少有人主动说自己是他的朋友。

  哪怕这个朋友,看着不像是个人。

  曹二柱将阵盘脑袋抱得更近了一些。

  他以自然为友,山水相伴,就算这只是一块会说话的铁疙瘩,都不会轻视人家。

  最后,他觉得俯视不太好,便将朋友举到了面前,平等相望:

  “小受哥……”

  在二柱的眼里,铁疙瘩会说话,肯定是修炼出灵了,年纪比自己还大,是需要尊称的。

  如若对方不主动说要交朋友,他的称呼其实是“小受前辈”。

  当下,他对着这个新朋友问道:“小受哥,你想问俺什么,俺一定如实回答!”

  “接下来,二柱你有什么打算呢?”尽人直入正题。

  曹二柱眼里顿时闪过迷茫。

  二十六年,他只与小镇、青原山作伴,外界的一切,都是未知。

  他的打算是安葬完老爹之后……

  没了。

  或是离开小镇,去往他方。

  或是进入炼灵界,但炼灵界怎么进入,在哪里,需要什么……一概不知。

  曹二柱无助地望了一眼老神仙,又觉得这不是外人可以帮自己决定的事情。

  独立自主,才是大丈夫。

  他垂下脑袋,略显沮丧道:“俺不知道,老爹说俺不聪明,出门容易被骗,也许俺应该继续待在小镇中。”

  “这是你想要的吗?”尽人问完,见曹二柱张口,再道,“摸着你的良心,回答这个问题。”

  良心……曹二柱摸上了自己的胸口,很快坚决地摇头:“不是。”

  “你所向往的,方才已经告诉我了。”

  尽人都不需要问,就知晓能为半圣之战而激动得无法自抑的家伙,定不可能甘居一隅。

  曹二柱定会踏及炼灵界!

  道穹苍已经知道了这个“绝世天才”,就绝不可能放过他。

  “如果你要加入炼灵界,我的个人推荐,是加入……圣神殿堂!”尽人说道。

  梅巳人立在后方,忽而神情异样,惊讶回眸,看向了阵盘脑袋。

  他本以为徐小受要开始他的表演,将曹二柱拐入圣奴,或者他的天上第一楼。

  这加入圣神殿堂,又是个什么说法?

  “圣神殿堂……”曹二柱呢喃着,竟没有问出这是什么,显然他略有耳闻。

  “圣神殿堂是大陆第一正义势力,背靠五大圣帝世家,根深蒂固,上限极高。”

  “你只需去往玉京城,亦或者其他大城,找到一处圣神殿堂分殿,说你要加入‘白衣’。”

  “记住,你只能去‘白衣’,不要加入‘红衣’,红衣水太深了,圣神卫什么的则不够格,你就不用考虑了。”

  “会有伯乐,很多很多的伯乐,一定会有的!他们会识得你这匹千里马,你将会一路青云,康庄直上。”

  “但最后,切忌,二柱你不要进入高层。”

  “你的性格,不适合加入他们圣山总部,那是一滩浑水,你只适合当一员猛将,在外作战。”

  “就算他们予你白衣执道主宰的位置,不要接!”

  “但那个时候,接不接,或许已不是你能自己说得算的事了……但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真能拒绝。”

  尽人掏心掏肺地说完,自个儿都无比唏嘘。

  他知道,这一条路,如果当时没有那一颗烬照火种,更没有后续守夜、八尊谙等其他事情。

  在本尊出灵宫后,在认识这个世界的本质后,想要背靠大树好乘凉时,是最好的出路。

  他将不曾走过的路,放到了曹二柱的面前。

  曹二柱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反问道:“小受哥,你们是圣神殿堂的人吗?”

  他还看向了梅老神仙。

  梅巳人笑着摇头,瞥了眼阵盘脑袋。

  不管徐小受出不出于“赤诚”,他认可徐小受的路,自然也会向着自家学生。

  “老朽不是,老朽是天上第一楼的人。”

  “天上第一楼?”曹二柱眼神异动。

  这个名字,通俗易懂,很符合他的胃口,主要是还有老神仙在

  老神仙总能给人以“亲人”的感觉,虽只是山下偶遇,一夜逢缘。

  但这是其他人相处再久,都难以做到的。

  老爹死后,在这个世界上,曹二柱能抓住的稻草,只有刚认识的老神仙和徐小受了。

  “别听巳人先生胡说,天上第一楼屁都不是,圣神殿堂只要想出手,覆掌可灭。”尽人赶忙出声,言语声中多了几分责怪。

  梅巳人低笑几声,不再言语。

  他念头通达了,徐小受是真在为曹二柱考虑,而不是在为他自己考虑。

  ——不愧是老朽的学生!

  “小受哥,你呢?”曹二柱看向阵盘脑袋,虽然不觉得铁疙瘩也会是有身份的人,但他平等尊重。

  “现在重要的是你,你的态度最重要!”尽人没有正面回答。

  “俺……”曹二柱迷惘,“都可以。”

  “也许没这么急呢?”梅巳人甩出了他的扇子来,深知曹二柱对这个世界知之不深,该要多作了解之后,再行选择。

  “骚包老道,不会给他时间的。”阵盘脑袋里头传出来的声音很是严肃,“被动选择和主动选择,又大不一样。”

  梅巳人默然,他了解过自家学生的过往。

  这点,确实徐小受最具有发言权。

  “骚……那个,是他吗?”曹二柱指了指天上,已经能从对话中匹配上小受哥的称呼和人了。

  “是的,他叫道穹苍,同你老爹齐名,都是十尊座。”尽人无所顾忌地说道,反正该听的都会被听。

  “他,是什么势力?”曹二柱感觉道穹苍这个名字很熟悉,该是听过几多次了才是。

  尽人一时沉默,这可就有些操蛋了。

  他深知直接说出来,必然会让曹二柱有所误会,还在斟酌之时……

  “圣神殿堂,当代殿主!”梅巳人笑着回答了,似乎早料到自家学生最终言辞将有所相悖。

  “啊?”曹二柱神情即刻显得十分抗拒,对着阵盘直摆手,“那俺不加入圣神殿堂了,他不是一个好人。”

  “嘶,怎么说呢……”尽人无奈,脑海里闪过骚包老道的许多面,道:

  “他确实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人,但也不是个绝对意义上的坏人,姑且当作……中性人!”

  “圣神殿堂,更加是大的很,骚包老道绝对有容人之量,不会计较你方才给他的一拳的。”

  “白衣的理念,更十分符合你的性格。”

  “只要你不理会别的事情,专心清剿大陆各般黑暗势力,白衣是你最好的归宿。”

  黑暗势力……曹二柱眼珠子提溜一转,从无人的夜空,瞟向了梅老神仙,最后落到阵盘脑袋上,问道:

  “白衣,是好的?”

  “对!”

  “天上第一楼,是坏的?”

  “……”

  这尽人无法回答。

  他不这么认为,但外界该是这么认为。

  梅巳人失笑一声,轻摇折扇道:“世事无绝对,没有非黑即白一说。”

  “可很多事情,就是非黑即白,大是大非面前,更加没有灰色地带。”曹二柱掷地有声。

  尽人、梅巳人同时惊讶,这是二柱能有的觉悟?

  谁道二柱不聪明?无非大智藏于心!

  “老爹说的……”曹二柱心虚地补充了一下。

  “你老爹是对的。”尽人沉沉出声,“从当下情况看,天上第一楼,就是坏的,就是圣神殿堂的对立面,就是黑暗势力!”

  曹二柱再看回老神仙。

  他看到老神仙身后有千千万万个持剑学子,这是真正德高望重之人才有的“相”。

  “圣神殿堂不一定完全是好的,但还有白衣这些……”

  “天上第一楼是黑暗势力,老神仙却一定是个好人……”

  曹二柱呢喃自语,眼神有些凌乱,“俺不太理解,但好像,能够接受。”

  这确实很是复杂,说不清、道不明,尽人能感觉到二柱的为难。

  曹二柱很快捋顺了思路,再问道:“我老爹,又是什么?”

  “他跟侑荼一样,闲云野鹤,相当于没有立场。”梅巳人说道。

  “不!”

  尽人出声,第一次如此坚决地反对自己老师。

  梅巳人有些惊讶,“你说。”

  尽人灵念去过常德镇,更晓得魁雷汉的状态,深深道:“被动的闲云野鹤,和主动的闲云野鹤,是不一样的。”

  曹二柱若有所思。

  老爹,是被困在小镇的吗?

  他突然有些向往老爷子的生活,也许自己真正想成为的,是那一种!

  尽人适时再道:

  “而如你所见,虽我不曾见过侑荼老爷子,但也敢断定,他只是暂时的主动。”

  “一旦外界有变,他也闲云野鹤不了。”

  “甚至入局之后,他再也无法左右自己的主动权,将比你老爹更加被动!”

  曹二柱眼神,登时更加凌乱了。

  他苦苦思索着,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说得很混乱,是吗?”尽人一叹。

  “不是的,俺其实能够理解小受哥你的意思。”曹二柱摇头之后,复又点头:

  “俺只是在想,为什么好的不全是好的,坏的不全是坏的,主动的、不主动的,为何最后都将成为被动。”

  梅巳人听完此言,目光变得无比惆怅。

  二柱的话,总能说到他的心坎上去,他欲言又止,最后并没有出声。

  他梅巳人,无法给出答案。

  “这是一个‘错误’!”

  空荡荡的安静之中,尽人平地惊雷,惹得曹二柱、梅巳人都惊眸视来。

  “二柱,不用怀疑你自己。”

  “错不在你老爹,不在侑荼老爷子,不在圣神殿堂,乃至圣奴、天上第一楼……”

  “错的,是当下‘混乱’本身,是‘错误’自己,这是时代使然,是大局使然。”

  一顿,尽人感觉自己思路清晰了:

  “二柱,你点醒了我。”

  “我曾问过八尊谙类似的问题,也问他要一个答案,他给过我一个‘自由’的答案。”

  “当时的我颇为认同,而今经历诸多,我想,便是圣奴的理念也有所偏颇,这也许正是桑老和八尊谙背道而驰的原因之一。”

  “这般局势下,只有从根本上,或从制高点上去解决问题,混乱,或许才能得到根治。”

  夜风微冷,梅巳人头皮微麻。

  徐小受的话他听懂了,时局为树,“根医”是圣奴,“制高点上医”是圣神殿堂,不论哪一方胜,错误得以解决。

  但身在此中,难辨真我,上下齐医,苦的是树本身,和寄生于树、乘于树下的一切。

  圣神大陆,当今圣战不休,风雨飘摇,便是对此言论最好的解释。

  曹二柱认真倾听着,不知心头所想,更不知听不听得出这番话中的深意。

  尽人转而笑对上了老剑圣,似有所动道:

  “巳人先生,我明白天上第一楼要为何而存在了。”

  “为何?”

  “终止错误,改写千秋!”

  梅巳人险些不敢怀疑自己的耳朵,更觉脑仁发疼。

  你是要逆天!

  你比八尊谙还猖狂!

  “什么意思?”曹二柱低头望来。

  尽人笑道:“一棵树都病入膏肓了,最好的方式已不是从头医、从脚医,而是砍了,再种一棵,反正土地还算肥沃。”

  曹二柱再有所悟,继续思量起什么来。

  梅巳人则惊异于徐小受的恣意狂妄,更为“天上第一楼”这本为随意之名,真被赋予了与名匹配的意义之后的未来而忧。

  明月皎皎,山风习习。

  青原山一切依旧,又似乎有所改变,天亮了一些。

  良久的沉寂过后,曹二柱憨憨笑出了声来,“小受哥,俺知道八尊谙,也知道圣奴。”

  “你八叔嘛,你说过。”尽人不意外,魁雷汉大概率打过预防针,或许也并不想让曹二柱加入圣奴。

  “他们是黑暗势力,但也不全坏,是吗?”

  “嗯哼。”

  “圣神殿堂是有白衣,但俺不喜欢了,不会加入的。”

  “为什么,因为骚包老道?”

  “是的,小受哥,老爹不让俺和天机术士玩,靠近都不行。”

  “呃,你老爹是对的……”

  “小受哥,你是个好人。”曹二柱的转折是真的转折,突兀地像是在掰断树枝。

  “啊?”尽人懵了一下,“使不得,使不得!”他给突如其来的好人卡发懵了,怎么突然搞这些,玩我呢吧?

  “小受哥,你也是天上第一楼的人吧?”曹二柱语出惊人。

  谁道二柱不聪明?

  尽人吓到了,二柱能分析出来这些,他大感意外。

  “不!”然他是截然反对的,“我并不是天上第一楼的人。”

  “呃?”曹二柱本来还有些得意,一下给打落到低谷去,“俺错了吗?”

  “其实也没错,只是根本乱了、主次乱了……”尽人一笑,淡淡道:

  “天上第一楼,是我的!”

  曹二柱心头一震,看到的是一个阵盘脑袋,感受到的是一股无与伦比的庞大的势。

  他张大了嘴,不敢相信地看向梅老神仙。

  梅巳人含笑点头,折扇合起。

  “是他的。”

  这一瞬,曹二柱终于弄明白了。

  方才小受哥对天上第一楼下的定义,为何那般直接,那般断然,仿佛他就是那个主人翁……

  原来,没有“仿佛”!

  他,真的可以做主!

  “终止错误,改写千秋……”

  这是一个无比宏大的梦想。

  却也是初涉世界,宛如惊兔一般的曹二柱,在迷失中能见到的这青原山夜空中的第一道光。

  他总是能说出这些很厉害的话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么的……

  他的身边,也跟着老神仙这样的德高望重之人,老爹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是对真心在对自己好,在为自己谋划未来,也是第一个主动跟俺交朋友的,之前没有这样的人……

  他连一句跟“李大人”那样古怪的话都没有,只劝光明;也不似“鱼知温”那样用“余星星”来欺骗自己,坦诚待人……

  当天边轻吐鱼肚白,一月难再蔽繁星,夜色退幕,雪露沙华,青原山一日又新之时。

  “老爹,俺要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俺,要自己来选择!”

  曹二柱目光变得极为坚定,拳头都攥紧。

  这代表着,他已不给自己后路走了,他要独立自主,成为一个大丈夫!

  “小受哥……”

  “曹二柱……”

  便在他出声的同时,阵盘脑袋也说话了,时间上刚刚好,没有丝毫差迟。

  “你先说。”曹二柱急忙伸手有请。

  “呃,你先说吧……”

  “不不,小受哥先说!”曹二柱拳头都松开了,是的,他就是这种坚定可以被意外打断的人——又不敢继续坚持了。

  “要不,我们一起说?”尽人如是建议。

  曹二柱神情一呆,很快嘿嘿笑出声来。

  小受哥总是这样,很对胃口,提的建议也是自己没想到,但很好玩的方式,二柱很喜欢。

  “好呀。”

  都没有数数。

  都没有眼睛可以对视。

  都没有多作停留,刻意等待。

  风雪之中,曹二柱突然开口的时候,尽人也就不约而同说出来了:

  “俺可以加入天上第一楼吗?”

  “你愿意加入天上第一楼吗?”

  这听来像是异口同声的两句话,在落定之时,惹来曹二柱和阵盘脑袋,发出哈哈大笑。

  他俩像极了俩大孩子,笑着笑着,又突然蹲下,然后索性坐在雪中。

  一个拍手,一个拍它的阵盘脑袋……

  继续咣咣大笑,乐不可支。

  “这,不就是孩子吗?”

  梅巳人抓着他的纸扇,唇角含笑地望着这一幕,望见风雪溅尘,思绪不断随风飘远、飘远……

  英雄相惜,年少轻狂。

  何其相似?

  何其妙哉?

  这,就是活得久的好处吗?

  他的目光之中,有唏嘘,有怀念,有羡慕……

  他仿佛看到了当时风雪下也是这样子的两个年轻人,桀骜不驯,狂妄无比。

  画面破碎,大笑渐远。

  世界,仿若跟自己有所脱节。

  当眸光最后落到太城剑上的紫红之时,梅巳人手指轻轻挲过剑身,神情痴怔住了。

  于是,风雪凭添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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