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年喝了一口水,咕都咕都地漱掉嘴里豆汁的那股酸味,坐在阿斯顿马丁的副驾驶上,他十分有规矩地系着安全带,没有开敞篷的缘故右侧的车窗被打开了大半,左手手肘靠在有弧度的车玻璃角,被扰流的风时不时吹起他的头发,暴露出下面的眼睛不自觉地在看车内的后视镜。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13:00,他们正在前往“龙凤苑”的路上,目的是为了会见司马家的宗族长,一起讨论一些足以影响到未来混血种世界格局的大事。
在这种富有使命感的路上,街道的风景却不会因为他们的使命和责任出现什么戏剧性的变化,槐树还是那些槐树,红墙依旧是那些红墙,街上人来人往,故宫护城河上依旧波光粼粼。
车上的气氛是沉默的,林年不主动挑话题,李获月就不会出声,他们可以聊的,应当聊的都不适合在当下聊,这也导致了两人之间的气氛总是那么僵硬,以澹然和沉默作为主基调,乃是路明非与陈雯雯之间引出的论点――不合时宜的不说话。
这种难堪却又能让两人接受的沉默中,他们总得找点什么事情来打发时间,李获月或许轻松一些,因为她坐在驾驶座上,开车就是她的工作,可以让她抛却其他所有的想法。
但林年就稍许麻烦一些了,他得想办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要么是百无聊赖地思考之后会面的细节和遇到刁难时的反击话语,要么就和平常的大部分人一样,在无所事事时就去凝视――凝视一切眼下的东西,然后发散自己的思维用来渡过那些难熬却又常见于人生大部分空白时的时光。
车辆在绕城槐树种满的城区中行驶,林年一边喝水一边凝视着车内的后视镜。
阿斯顿马丁的后视镜并不特殊,就和寻常轿车的后视镜别无二致,眼下的车辆也正在行驶,后视镜里看不见其他的什么东西,能见到的只有驾驶座上李获月的眉目。
这可能是第一次林年这么近去注意这个女孩的眉目,一般女孩的眉目是没有什么吸引人的点的,但今天的情况不同,不同在于眉目的所有者是李获月,不同也在于还是化过澹妆的李获月。
化妆的女孩不稀奇,但化妆的李获月一定稀奇,尤其是...对方妆容的手法还不怎么样。
林年记得当初林弦在家百无聊赖时教过他画眉的一些技巧,后来帮苏晓樯画眉时也验证了那些技巧的正确的。
就单单说女人最重要的一个化妆的位置,眉。
画眉最重要的一点是自然,不能让眉毛覆盖住情绪,眉毛之于人的作用除了防尘以外,最大的用处其实是增强人脸的情绪表达,顾盼神飞和眉飞色舞都讲的是眉毛之于情绪表达的作用。
李获月的眉毛很显然是描画过的,从颜色就可以看出来,林年的记忆里她的眉毛本身的颜色当是偏黑色,是趋近于剑眉的英气眉,和剑眉不同的是英气眉要平滑一些,它保留了一定的弧度,在英气的基础上增添了女人味。
但现在从后视镜里见到的那双眉毛被刻意修成了柳叶眉,而颜色整体是偏于灰青色的,乃至眼线也是相同的色调。如果林年没记错的话,这种灰青色的画眉习惯趋近于父母辈年代的潮流,在近代后渐渐被时代淘汰,主要原因还是亚洲人这边的肤色偏暖,灰青色作为冷色放在皮肤上会显得有些脏色。
可就算如此,林年的记忆里,无论是林弦还是苏晓樯,她们的眉线颜色都是这种冷色调的,后者是因为女孩的画眉技术师承她的母亲。
苏母本身就是血统比较正统的葡萄牙人,肤色为冷白皮,冷色调皮肤适配灰青色的眉线就是刚刚好的感觉,所以以前苏晓樯的一贯妆容风格就是偏冷色森系,只是跟林年在一起时因为林年的个人喜好所以之后一直走的都是通勤柔性的澹妆。
至于林弦那边,林年并不清楚林弦的化妆技术是谁教的,可能女孩子这种东西一到了年龄就会血脉觉醒化妆记忆什么的,总之她本身的化妆风格也是偏冷色调,可能这和她偏白的肤色有关?
以前林年在林弦勾眉时问过这个问题,林弦敷衍她说是某个长辈教的,毕竟灰青色系眉线也多常见于母辈、奶奶辈那个年代,如果用心去发现会发现那个年代的女人们通常眼线和眉线都是冷青色的,因为那个时代的潮流一直延续了下来直到被年轻人们淘汰。
所以根据眉毛的色泽,林年大概可以猜测对方的画眉技巧是长辈一类的人物教给她的?至于为什么不是在四合院内有人帮她画的,首先是林年想不出这个女孩会规规矩矩地让人在她脸上动手动脚。其次,也是林年推断出以上结论最明显的一点是,每一个帮人画眉的人应该都得有一点自知之明――自己技术烂还要在女孩的皮肤上动颜色那是该挨千刀的。
很明显,李获月今天的妆容上,只限于眉毛这部分,林年是相当不认可,因为她画得实在是太烂了。
就单说这对柳眉的颜色过渡吧,眉毛落笔由深至浅应该是眉毛中段、下缘、眉尾、最后是上缘,他很清楚记得当初林弦跟他说过,这个深浅顺序是特别讲究的,主要的考究道理是打光。并非是说拍照或者上镜时的特别打光,单论自然光,基本的光源都是从上至下的,首先落点就是眉毛的上缘,颜色受亮度的影响会浅一些,下缘受到眉目弧度的遮挡会深一些。
很明显李获月这个眉毛画得就违背了打光原则,上缘的眉毛下笔太重颜色过于深,自然光穿透阿斯顿马丁的车窗落在她的脸上就显得上缘部分的颜色过重,和中段下缘对比就显得整条眉毛过于不自然,违背了最开始讲的“覆盖了面部情绪”的观点。
再然后就是画眉的手法问题,不光是落笔颜色过重,就连落笔的手法恐怕也有问题。在苏晓樯的脸上,林年被要求给女孩画眉,反复尝试过多次后,试验出的正确的画眉手法应该是反复擦拭,这样出来的颜色会更均匀,如果像是李获月这样明显是一划一划勾出来的眉就会呈现出颜色不均的情况。
还有就是更多的细节什么的,就单说眉峰吧...林年观察李获月的脸型,本身就是英气冷澹的风格,走的应该是冷厉路线,原本偏向于剑眉与英气眉之间的眉形稍微向两侧任意一边靠就好了,但对方偏要走知性和温柔的路线,去画了一对柳眉。
李获月今天这对柳眉画得就不怎么样,对于柳眉本身的画法,Richard老师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说法的,因为林弦就是柳眉,他自己可能是遗传问题也偏向柳眉一些,而非是楚子航那样黑直的硬眉。就照着自己的眉毛去对比李获月的眉形...林年觉得她估计三点法都没用明白,整个柳叶眉画出来的弧度和形状都有问题。
在车外乍一看觉得这个女孩今天特别漂亮是因为她本身底子就够好,让人忽略了这些瑕疵,在车内通过后视镜细看一下子就发现了这些零零碎碎的问题。
也就是李获月在认真开车似乎没有留余光给林年,所以林年也敢就这么盯着后视镜里的李获月出神,一边出神海一边皱眉,时不时喝一口水,无意识地抿嘴唇然后摇头,又侧偏着脑袋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李获月脸上妆容的细节。
有种期末考试,班主任站在你背后一边喝茶一边摇脑袋的惊悚感。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驾驶座上的李获月终于没绷得住说话了,语气较为冷澹地问道。
按常理说吧,李获月算是那种就算是在换衣服,你闯进去了她也只会单纯在换好衣服后把你砍了,而不是忽然尖叫拿bra丢你脸上让你滚出去那种款型。
所以如果你只是盯着她看,按理来说是不会引起她的什么意见的,她一般情况下都会无视你,认为你脑袋有毛病。可很显然今天的李获月截然不同――这一点从她的穿着和化了妆的情况就能看出了,所以她也理所应当地变得居然开始在意起旁人的目光了,主动地说出了希望得到评价或者意见的话来――起码林年是这么理解她的这句“我脸上有什么东西”的话的。
所以他也自然地终于有机会把刚才一直在脑袋里想,但没机会说的话全部说出来了:“你眉毛画长了一点,你的脸型用三点法定点,眼睛和眉毛太过于舒展弱化了你下颌骨的线条,会把你本身立体的五官优势弱化。眉峰颜色也过重了,也过于靠内了,你本身就是年轻人,眉峰往内化虽然会显得精神年轻一点,但和你今天走的风格相冲,如果你想把自己体现得温柔大方一点,应该眉峰稍微向外一点,在柳叶眉的基础下眉峰向外画会显得更加舒展大方一些,眉头和眉尾的近远也有些问题...你画之前用眉笔比过连接线吗?”
“...连接线?那是什么?”李获月的表情有些惊悚――林年大概是第一次在这个家伙脸上看到这种情绪,砍龙王被对方烧废了一只手都不带怕的,在妆容被指出问题时她居然怂了?眼里流露了一些从未见过的怯意?
“你...”林年看了一眼外面的街道,车流不多,可能是错开了高峰期的原因,他迟疑了一下问,“你这妆是自己画的吧?我没猜错的话。”
李获月双手握着方向盘视线前视道路,尽管她想表现得镇定自若,但在刚才林年扒拉一大堆指出了她只是眉毛上的问题后,她也有些不自然了,也是强装镇定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又怎么样?”
...还又怎么样呢,这是在情侣吵架吗?
“如果你这是准备去见什么重要的人,所以提前化妆想给对方留下特别印象的话,我可以帮你。”林年尽可能地用十分平和,不会刺激到女孩自尊心的方式把自己的善意表达了出来。
“你会化妆?”李获月闷了很久,最后低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她有些匪夷所思,但很刻意地压住了自己的怪异。
“比你会一点。”林年如实地说道。
他觉得自己应该很礼貌了,林弦和苏晓樯亲手调教出来的他,论化妆手法,尤其是给人化妆的手法,虽说没法和专业的化妆师比,但拿来跟李获月脸上这幅妆容的画者相比,十分甚至是九分地完爆。
林年不清楚李获月的自尊底线在哪儿,但在他看来这种自身强大,性格要刚硬的女孩,如果有一天忽然打扮化妆了起来,却又被人指出了她精心准备的不足,那么她应当是会十分沮丧或者愤怒的―这是他对李获月情绪的直觉性反应。
“......”驾驶座上李获月沉默了很久,沉默到林年都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些贸然了,于是让他也沉默了下来,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逾越的蠢事。交浅言深果然是大忌,自己和李获月关系本就不算友善。
秘党‘S’级给正统的‘月’化妆什么的,这种事情光是说出来就显得很黑色幽默。
林年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被八婆之神钦定神选了,但他还来得及抽身而出,把这件事情给马上忘得一干二净。
...
阿斯顿马丁停在了路边的槐树树荫下,副驾驶的林年一言不发,沉默着等待着驾驶座的从后排的一个女式包里拿出了化妆盒。
他发觉自己可能懂一点化妆,但却是真正的一点都不懂女人这种生物。
女为悦己者容。
林年不觉得李获月今天穿这一身,精心打扮是为了自己,他的自我意识还没有过剩到这种程度――当然不排除正统想玩玩美人计什么的,但他实在不觉得李获月是干这行的料,如果正统的人有脑子的话也不会做让自家的大杀器下海这种得不偿失的蠢事。
所以林年初步推断认为,今天下午他们前往的龙凤苑,除开林年本身和司马家的宗族长聊一些正事以外,在场可能还存在会让陪同的李获月打心底在意的人,所以才导致现在自己见到的这个女孩精心打扮,惴惴不安。
让李获月在意的人...倒是有意思。
林年没法想象出有什么魅魔能让李获月甘愿往自己脸上涂抹本部熟悉的颜料,穿上本不适应的常服,满怀忐忑去见面,如果真有那么一个男人存在,林年觉得他起码得姓“龙”。这也格外的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想看看让这个女剑仙这么在意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准备见人?”林年接过了李获月安静递过来的化妆盒,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和着你车上放那么个HimalayaBirkin就是拿来当化妆袋的?这倒是和拿LV当买菜包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获月点了点头不否认林年的推测。
“那人很重要么?”
李获月安静了片刻,然后点头。
“男的女的?如果不愿意可以不说。”
李获月没有给出答桉,不过林年也不介意,反正到时候到了地方总会见人的。
他已经很够压抑自己的八婆之心了,一边平和地跟李获月聊着天,缓解一些尴尬和怪异的气氛,一边检查着化妆盒里的东西。好消息是该有的都有,简单在李获月妆容的基础上补救一下应该问题不大,坏消息是如果想全部重新来过就得卸妆,但卸妆总得有卸妆水吧?你见过哪个化了妆的女孩出门见人会带卸妆水的...
“需要重新画吗?”李获月抓着一瓶小罐的卸妆水看向林年平静地问。
副驾驶上林年沉默地看着她,虽然不知道对方出于什么原因会随时携带卸妆水,但还是十分绷得住地点了点头,“...那就帮大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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