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审判

  长号吹奏胜利的旋律,欢呼声震耳欲聋,人人争相一睹英雄的尊容。

  一千五百余年前,一场盛大的正在柏泰河下游平原上一座恢弘城市内正在举行。

  凯旋式,顾名思义是为庆祝一个人的凯旋。而能够赢得一场大凯旋式的人,被尊称为凯旋者。

  大凯旋式以游行作为开幕,手脚戴着镣铐、衣衫褴褛的男女走在最前方,队列长到望不见尽头。

  他们是俘虏、是战败者、是凯旋者的战利品,他们当中一部分将被处决,剩下的将被变卖为奴隶。

  俘虏仇恨又恐惧地看着道路两旁欢欣鼓舞的人们。

  马车满载着缴获的武器、盔甲、异教偶像和金银珍宝走在俘虏身后。

  这些战利品同样是凯旋者丰功伟业的明证。

  高举画板、雕塑和告示牌的旗手走在第三位,骄傲地向所有人讲述那些伟大的战役和凯旋者的辉煌胜利。

  身着红边白袍、佩戴金铁指环、斜披紫色绶带的元老院成员是盛大的游行队列的第四序列。

  即便最有权力的元老,此刻也须徒步行走,向凯旋者致以最高的敬意。

  因为在凯旋仪式上,凯旋者仅在众神之下,高居万人之上。

  大凯旋式即将迎来高潮,凯旋者将要出场。

  人们激动到战栗,所有人都沉醉于近乎癫狂而迷幻的庆典气氛之中

  终于,骑着高头骏马、身披赤红色战袍的军事保民官们昂首踏入永恒之城。

  他们戴着月桂编成的花冠,这是胜利之人的殊荣。

  他们是凯旋者的忠诚部下,为凯旋者前驱开路。

  在场之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喧嚣广场竟安静到可怕,人们在等待着凯旋者的身影。

  安静只是刹那,沉默立刻被隆隆的轮声碾碎。

  四匹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的战马牵引着一辆灿烂辉煌的战车驶入广场。

  一个男人立于战车之上,象征胜利的桂枝在他的左手,象征权柄的鹰杖在他右手。

  欢呼声如海啸般响起,狂热的呐喊从每个人的胸膛里传出。

  这欢呼声响遏行云、直达九霄,高居圣山的神明也会被惊醒。

  但是凯旋者没有任何表情。

  他穿着纯紫色的刺绣华袍,其上每一道花纹都由金线缝制,夺目耀眼。

  那是王的装束,此生唯有今日,他可以穿上。

  他的脸庞被涂成红色,主神朱庇特的冠冕戴在他的头顶。

  那是神的桂冠,此生唯有今日,他可以佩戴。

  在这为他一人举办的神圣庆典上,他同时被授予神性和王权。

  此时此刻,凯旋者成为共和国的国王,与万神并肩。

  他盛大辉煌的凯旋式将记录在中,只要永恒之城存在一日,就将永远流传下去。

  而这一头衔终将成为比国王更加尊崇的称号——皇帝。

  一名奴隶则在凯旋者的时刻告诫:“记住!记住!你只是一个凡人,而凡人——终有一死。”

  这次辉煌的凯旋式过去一千五百多年以后,在永恒之城以南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座名为热沃丹的城市也在准备凯旋式。

  仪式的主角自然是得胜归来的温特斯.蒙塔涅。

  按规矩,凯旋式应该请全城市民欢宴。不过温特斯一贯勤俭节约,所以省了。

  按照另一条规矩,凯旋式还应该向全城人赠送礼物。可是温特斯没钱,所以也省了。

  反正一切铺张浪费的布置被温特斯统统裁撤。

  但当温特斯骑着骏马,昂首迈入热沃丹时,他的情感与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凯旋者是一致的。

  上一次他进入热沃丹,市民明面逢迎,实则无人认为他能长久在这座城市存在。

  而这一次,他堂堂正正击败了新垦地军团的讨伐部队,以征服者的身份走入这座城市,没人能再质疑他。

  温特斯的要得便是如此。

  他要宣示他的胜利,他要告诉所有人:风暴没能摧垮他,反而令他的根须扎得更深。

  如果说在此之前,温特斯分配新垦地军团的土地尚有偷窃嫌疑。

  那经此一役,铁峰郡的所有权便通过“征服”的方式转移到他名下,任由他处置和分配。

  温特斯、安德烈、堂·胡安、梅森以及全体军官士兵都在享受这一刻。

  他们是胜利者,他们有权得到喝彩。

  士兵们不仅在享受胜利,也被“胜利”所震撼。

  热沃丹人受到的震撼比士兵更加强烈。

  即便在热衷于征服和庆典的上古帝国,公民一辈子可能也见不到一次凯旋式,更别说是今日生活在新垦地边陲的热沃丹人。

  看不到尽头的俘虏队列、装满一辆辆马车的缴获军械、被夺取的精美军旗、威风凛凛的骑兵……这些东西紧紧抓住热沃丹人的双眼。

  游行长队里的每一样事物都在告诉他们——“胜利!毋庸置疑”。

  兴奋的情绪会相互传染。当身处狂热的漩涡中,一个人将很难再保持理性。

  有热沃丹人忍不住欢呼,欢呼者都是最贫困的市民。

  哪怕仅仅是为磨盘税,他们也盼望血狼取胜。

  渐渐的,所有人都开始欢呼喝彩,热沃丹顿时变成沸腾的海洋。

  安娜、凯瑟琳和斯佳丽也在人群之中。

  热沃丹民风保守,因此三位女士都戴着很大的礼帽,用薄薄的面纱遮住五官。

  尽管如此,温特斯还是一眼就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安娜。

  二人四目相接,安娜克制地微笑着,轻轻向温特斯施礼。

  温特斯渴望走进人群,用力拥吻安娜,再在安娜的尖叫声中把她抱起来,放在马上带走。

  他也克制地朝着安娜眨了眨眼。

  接下来的情景恐怕不会很好看,他其实不希望安娜在场。

  “但是你早晚都要见到我的真正面目。”温特斯悲伤地想,他害怕让安娜生出失望、畏惧乃至厌恶,他低头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双手:“早晚都要见到的。”

  就这样,温特斯骑马走得远了。

  安娜眉心轻蹙,她察觉到爱人微妙的情绪变化,却不知为什么。

  凯瑟琳则完全是人来疯,大街上的气氛令她也兴高采烈。

  兴奋至极的凯瑟琳竟一把抱住宿敌斯佳丽,像是要和后者跳舞。

  这可把斯佳丽吓得手足无措,她气恼又惊恐,再也不顾上礼貌。

  “狐狸眼!”斯佳丽拼命推开凯瑟琳:“你要干什么?!”

  “游行!凯旋!庆典!”凯瑟琳开心地笑着:“当然是庆祝啊!野丫头!”

  游行队列一直走到市广场,热沃丹人也跟着往广场聚集。

  士兵站着整齐的队列、俘虏们被圈在一小块区域,市民有些三三两两站在后排,有些拼命往前挤,市广场转眼间变得满满当当。

  直到此时,不少热沃丹人才猛然想起:除了凯旋式,新驻屯所还准备了行刑台。

  没有大宴全城的环节,因此凯旋式以献俘、献旗作为结束。

  温特斯、安德烈和梅森走上高台,战士将缴获的军旗一面接一面扔在高台前。

  被敌人视若圣物的军旗就这样落进尘土里,每面军旗至少代表一支百人队被成建制地消灭。

  台下每丢一面军旗,战士们便齐齐大吼一声,一声比一声嘹亮,穿云裂石、直达天穹。

  紧接着,俘虏被带上来。

  按传统,被献上的俘虏地位越高越好。至少要处决一个,才可以饶恕其他人。

  温特斯没将沃涅郡仅剩的四名军官带过来公开羞辱,所以献俘礼从简,俘虏被饶恕性命,然后押走。

  献俘礼和献旗礼毕,广场上人们的情绪仍旧高涨。

  温特斯示意夏尔可以进入下一阶段。

  夏尔点头,快步离开。

  没过一会,夏尔和海因里希带人押着一队囚犯走过来——竟是要马不停蹄地开公审大会。

  不过大多数人并不害怕,反倒更加兴奋。

  很多热沃丹人虽然住在城市,实际上日子过得比农夫还辛苦。

  他们没有热沃丹市民权,只是因为没有土地,不得不来到城市谋生。

  生活疲倦而乏味,围观行刑是难得的消遣。

  每逢处决犯人,就算没有德高望重的士绅带头,广场也会热闹得像集市一样。

  男女老少都会穿着最好的衣服来观刑。

  女士按习俗必须要表现出怜悯慈悲,所以她们都是捂着眼睛从指缝看。

  更别说这次市政委员使出十二分力气配合温特斯。

  眼看更加刺激的部分要来了,热沃丹人正高兴着,突然发现有些异样。

  “唉?那不是我家邻居吗?”有一个人大喊:“泡泡眼?”

  “那个……最左边那个!好像也是我邻居!”另一个人大喊。

  二十个囚犯被押上行刑台,台下至少还有近百囚犯。

  广场上的热沃丹人竭力辨认着,发现这上百囚犯居然也全是热沃丹人。

  里面既有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地痞流氓,也有没有正经营生、住在贫民窟、靠偷鸡摸狗和打零工为生的人。

  人们吵吵嚷嚷地议论,有人疑惑,有人说“活该”,还有人大声抱怨。

  “轰!”

  “轰!”

  “轰!”

  接连三声炮响,广场的人群顿时安静。

  行刑台边上,一个脸上有红色胎记的男人踢开还在冒烟的二代木炮,示意手下搬走。

  “半个月前,热沃丹曾发生过一场骚乱。”温特斯走到台上,直视黑压压的人群。

  以一对数千的讲演,只有温特斯能办到,也只有他不怯场。

  广场很大,回声干扰严重。

  为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温特斯词句间隔拉得很长:“这些人都曾在那场骚乱中抢劫、纵火,乃至行凶杀人,并且人赃俱获。

  他们都在肩上系着红绳,所以很多人认为是我的战士抢劫杀人。所以今天,就按军法审理他们。”

  温特斯的声音洪亮沉稳,平静中蕴含着威严和力量,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楚。

  广场上鸦雀无声,他们当中许多人是那场骚乱的受害者。

  堂·胡安带兵攻城那日,城外流民加上城内流氓作乱,许多店铺被砸抢、房屋被付之一炬,就连热沃丹大教堂也先被劫掠、后被纵火。

  这也是为什么莫里茨中校坚决要求留在热沃丹止暴平乱。

  温特斯继续向着广场上的众人宣布:“按照帕拉图军法,军事主官拥有全部审理权和裁定权。

  作为本郡最高军事主官,我——温特斯·蒙塔涅、帕拉图共和国陆军上尉、军事决议会委员,做出如下判决。”

  “伤人及盗窃者,鞭刑、劳役抵罪!杀人者,绞!”温特斯扫视广场:“即刻执刑!宪兵!送他们上绞架!”

  广场上响起一片惊呼,热沃丹人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手段会是这般暴烈。

  市政厅挨着广场,在市政厅二楼的窗边,凯瑟琳也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望向姐姐。

  安娜轻咬朱唇,眼神凝重。

  “正义和审判。”凯瑟琳握住姐姐的手,小声说:“不算杀人。”

  一旁的斯佳丽连连点头。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安娜也紧握着妹妹的手,难过地说:“我只是心疼他……他的天性并非如此。”

  被一句话判处死刑,有的犯人吓得当场昏厥,还有犯人大小便失禁、跪地求饶。

  更有犯人大声叫屈:“大人!我不是兵啊!真不是!”

  “我们不是兵!不该受军法!”立刻就有脑子活泛的犯人跟着哀求:“大人!让热沃丹法庭审判我们吧!求求您了!”

  温特斯大步走到犯人身旁,他使用扩音术增幅附近空气的震动,以此放大犯人的声音。

  “你不是兵?”温特斯问。

  “不是,大人,真的不是。”犯人声泪俱下求饶。

  “那你为何在肩上绑红绳?”

  这个犯下纵火、抢劫和强暴罪行并被当场抓获的犯人喉头翻动,不敢回答。

  不用温特斯示意,海因里希对着犯人下颌狠狠一肘。

  犯人的臼齿都被打得松动,鲜血和口水从他口中喷出来,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供述:“那天……见大人的军队都绑着红绳……所以我也绑上了……”

  犯人的话,都清晰地传到广场上众人的耳中。

  犯人身上挂着木牌,写着他犯了什么罪,所以温特斯一眼就能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人渣。

  “你不是兵?”温特斯问。

  “不是!求您发发慈悲!”

  “可以把你交给热沃丹法庭,但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犯人拼命点头。

  “抢劫。”温特斯沉着脸问:“你是否服罪?”

  犯人不说话。

  海因里希立刻拖着犯人走向绞绳。

  “认!”犯人大喊:“我认!”

  “纵火,是否服罪?”

  犯人的心防已经彻底崩溃:“认罪!”

  “强暴。”

  “服罪!都是我干的!”犯人哭喊着。

  广场的人们愤怒至极,纵火和强暴都是一等一的重罪,死法不比绞死痛快。

  但是眼见恶性重犯暂时苟且性命,市民们心里都有些犯堵。

  温特斯也不废话,他直接喝令所有犯人:“你们当中,不是兵,而且认罪的人。向前一步走!不是兵,就交给热沃丹法庭审理。”

  犯人们齐齐向前,还有人走了两三步。

  “可以!把你们交由热沃丹法庭审判!”

  犯人们猛地松一口气,有几个犯人大悲大喜,身体瘫软地倒在地上。

  “宪兵!”温特斯下令:“请热沃丹的法官上来。”

  铁峰郡位于帕拉图边疆,常年使用习惯法。成文法很少,且大多与税收相关。

  所以热沃丹的法官是由有市民权的市民选举而来,每四年选举一次,一次选举三人。

  热沃丹之外的轻罪和民事案件则是由各镇镇长和驻镇官审理。

  一位六十多岁的清癯老人颤颤巍巍走上行刑台。

  老人的衣着考究,看得出来家境殷实——否则也不会被选举为法官。

  “海菲茨先生。”温特斯径直质问:“你是热沃丹的三位现任法官之一?”

  “是。”老人硬着头皮回答。

  “他们的案件归你审理。”

  “是。”海菲茨法官也有些为难:“热沃丹法庭很小,恐怕要……要审很久。”

  “不必麻烦。”温特斯眯起眼睛:“冒充军人行凶犯罪,按习惯法该如何判?”

  海菲茨法官一愣,他犹豫地回答:“应该交由本郡驻屯所审判。”

  “请大点声。”

  老法官清了清嗓子:“冒充军人犯罪!交由本郡驻屯所审判!”

  老法官的声音传遍广场每一处角落。

  处刑台上下的犯人自以为得救,眨眼间又跌回万丈深渊。

  “按军法。”温特斯冷冷扫过一众犯人:“伤人犯罪者鞭刑、劳役!杀人纵火者,斩!即可行刑!”

  广场先是安静,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绞刑台上搬来几块树墩,立刻变成为斩首台。

  死刑犯此刻再想要绞刑留下全尸也已经来不及,而那些被判鞭刑和劳役的犯人心中满是庆幸,庆幸犯下的不是重罪。

  哭喊着的死刑犯被硬生生拖到树墩旁。

  红胎记男人得令,点燃木炮。

  炮声一响,台上的犯人便身首异处,然后下一批人被拖上去。

  “我要做临终忏悔!大人!发发慈悲!”有死刑犯死命挣扎惨嚎:“我要见神父!给我找个神父来啊!”

  “晚了。”温特斯冷漠下令发炮:“下地狱忏悔去罢!”

  又是一声炮响,又是四名罪犯身首异处。尸体被拖走,下一批罪犯被拖上来。

  处刑台上,血流得到处都是。浓稠的鲜血透过木板缝隙,连成线地滴落到地上。

  广场上的热沃丹人只感觉口干舌燥、手脚冰凉,他们既觉得痛快,又觉得害怕。

  他们哪里见过这种人头滚滚的杀法?

  平日里一次绞刑都够念叨半年,而如今处刑台上已经砍下十二颗头颅,还在继续拖犯人上去。

  军队的方阵里,士兵们也在沉默地看着——温特斯不光是杀给市民看,更是杀给他的战士看。

  市政厅二楼,刚刚还在安慰安娜的凯瑟琳已经晕了过去。

  安娜和斯佳丽抱着凯瑟琳,苦笑对视,她们两人的脸色也同样惨白。

  广场之上,老普里斯金更是绝望至极——他还是低估了血狼的暴烈。

  老普里斯金的长子英年早逝,身后仅留有一子,而他的小儿子又不堪大任。

  于是老普里斯金便把希望都寄托在长孙身上,没想到长孙却比小儿子更能招祸。

  铁匠绍沙搀扶着老普里斯金,绍沙意外发现老人身体竟是这样的轻,而且还在不住地颤抖。

  第一批犯人斩首的斩首,鞭刑的鞭刑。

  温特斯点头,第二批犯人被拉了上来。

  热沃丹市民不认识第二批犯人,但是广场上的士兵们却是心里一惊,因为他们认识这些人。

  第二批犯人是逃兵、怯战士兵和战役期间抢劫、奸淫的士兵。

  如果第一批犯人是按照温特斯的意愿随意处置。

  那第二批犯人的处理方式是真正的“公审”。

  温特斯、梅森、海菲茨法官以及一名士兵代表组成临时法庭。

  允许受审士兵自行辩护,允许呈上证据,就像是一次普通的审判。

  杀几个重罪犯只是前菜。

  把军事法庭覆盖到士兵阶层,才是温特斯在众目睽睽面前“公审”的真正原因。

  军事法庭不是新鲜玩意,但是只有军官才有资格被军事法庭审判。

  士兵没有资格上军事法庭,士兵违令犯罪的处置完全由军事主官决定。

  战时,百夫长就可以直接处决士兵;非战时,大队长可以直接处决士兵。

  没有审判,没有成文法可依,轻判、重判全凭军事主官决定。

  温特斯要整肃军纪,就得先有军法。

  没有真正的军法,就没有真正的军纪。

  还是像旧帕拉图陆军那样使用约定俗成的习惯军法——其中许多军法甚至是从游牧时代传下来——那就永远不会有一支新军队。

  没有真正的军法,任凭温特斯再努力,能得到也不过是一支旧军队比较好的形态。

  于是乎,这片大陆历史上第一部成文的军法在温特斯·蒙塔涅手上诞生了。

  文采最好的巴德不在场,在场的几名军官又没有人文采好。

  所以这部军法被温特斯简单直白地命名为,堂·胡安则偷偷叫它。

  这部初创军法严格划分执法权和司法权的界限:

  宪兵可以执法,他们可以逮捕士兵、军官;

  但是审判和起诉必须交由军事法庭;

  每个团的军事主官都同时兼任军事法庭庭长,法庭的其他成员从军队各阶层抽调,至少要包括一名士兵;

  团级军事法庭负责审判轻罪,重罪则交由军团一级的高级军事法庭审理;

  只有极少数情况下,允许军事主官不经审判直接处决士兵——例如临阵畏战、叛变。

  连一级的军事主官必须每月至少向士兵宣读一次,而卷才是离士兵比较近的军事纪律,也是温特斯最初目的。

  可以概括为:一切缴获归公;轻罪轻刑;偷窃、怯战、抢劫、强暴等重罪重刑;其他。

  关于战后掳掠的问题,温特斯考虑过很久。

  大部分时候,士兵抢劫是因为他们不抢劫就活不下去——发得粮食不够、军饷又长年拖欠。

  不抢劫,士兵就要饿死。抢着抢着,就变成了习惯。

  而很多将军乐意见到这类事情发生,因为士兵去抢劫,无形中就减小了补给压力。

  但温特斯和堂·胡安、梅森讨论后一致认为,这项“传统“还是尽早丢掉的好。

  卷则严格规定轻刑和重刑的范围,简单来说:鞭刑以下都是轻刑,包括最普通的额外体力劳动;重刑只有一样——绞死。

  温特斯取缔了肉刑,因为他认为与其使罪犯变成残废,不如保留罪犯的劳动能力。

  而此刻在热沃丹广场上的公审,就是的第一次实践。

  趁乱抢劫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认罪伏法,他们的授田被剥夺,并被判处死刑。

  但是鉴于锤堡之战这些士兵趁乱抢劫时,并没有成文军法明确规定“抢劫死刑”。

  所以他们罪减一等,降为剥夺授田、五年苦役。

  大部分逃兵并不认罪,坚称他们不是士兵;但是当与他们同一支箭的士兵出庭作证时,狡辩也就没有意义。

  逃兵没有减罪的余地,绞刑。

  这是第一次发挥效力,温特斯心中不忍,但他仍旧面无表情下达了绞刑命令。

  逃兵被一个接一个推下行刑台边缘。

  温特斯看着他们的身体自然下落,又猛地被绞索拉住。

  他们的颈骨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冲力,被瞬间扯断。意识湮灭,只留下一具具尸体随着绞索轻轻摆荡。

  在温特斯所知的范围内,这些尸体属于有史以来第一次经由审判后处决的逃兵。

  从结果来看,无非是个死。但从过程上来看,这些死亡也许意义非凡。

  温特斯在心底深深叹息,他面向战士们,向他们第一次宣读。

  士兵们认真地听着,他们不需要完全听懂,因为以后还会一次次念给他们听。

  他们只需要知道,这部严厉但公正的法典拥有不可侵犯的效力——只要看看那些随风摆荡的尸体便好。

  热沃丹市民们也在沉默地听着。

  他们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成文的军事法,大概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会把军纪规定得如此之“好”。

  军队不掳掠、不惊扰平民,他们最是乐见其成。但他们不禁怀疑:真得有军队能做到法典所说得那样好吗?

  看到随风摆荡的尸体和台上正在宣读法典的年轻男人,热沃丹人心中涌出一丝希望——或许能吧。

  初版的第一次完整被公开宣读,它还不完善、它还有漏洞,但它已经迈出了一小步同时也是一大步。

  热沃丹广场上安静极了,一根针落到地上也能听见声音。

  “为血狼!”前代理百夫长,现铁峰郡步兵团第一连连长塔马斯突然涨红了脸:“山呼三次!”

  “wooah!wooah!”塔马斯大吼着引导。

  “Uukhai!”士兵们跟着呐喊。

  “wooah!wooah!”其他连长、军士也随着塔马斯拍打胸膛引导众人。

  “Uukhai!!”呐喊声更加整齐,更加响亮。

  “wooah!wooah!”

  “Uukhai!!!”十二个连队的士兵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嘶吼:“Uukhai!!!”

  这是一千五百多年前那位凯旋者也不曾得到过的震天欢呼。

  而温特斯一如千五百年前那位凯旋者,平静地接受。

  “把第三批犯人带上来。”温特斯对海因里希说。

  事情还没完,还剩一批人需要收拾。

  海因里希得令,押着第三批犯人走出马车。

  搀扶着老普里斯金的绍沙感觉到老人的身体瞬间绷紧。

  从马车里走出来的,都是在热沃丹有头有脸的市民,六位市政委员和老普里斯金的孙子赫然在列。

  海因里希押着第三批犯人走向刑场。

  老普里斯金突然箭步冲向处刑台,铁匠绍沙万万没想到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能这般矫健,连忙跟上去。

  温特斯也注意到前方的小小骚乱,看到老头跑过来,他以为是要请愿。

  只见老普里斯金从怀里取出一条紫色绶带,老泪纵横地大喊:“本人约翰·普里斯金,代表热沃丹全体市民,愿推举温特斯·蒙塔涅上尉为铁峰郡军事保民官!”

  温特斯哑然失笑。

  然而广场上情绪正热烈,老普里斯金提前安排好的人手开始配合着欢呼:“保民官!保民官!”

  “保民官!”士兵们也在无意间被引导,开始跟着一声声齐呼:“保民官!”

  他们其实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大家都在热烈地呐喊,应该是好事吧?

  温特斯听得清楚,老普里斯金说得明明是“军事保民官”,接过到最后广场上所有人都在一声声呐喊“保民官”。

  军事保民官和保民官完全是两样东西,温特斯都不知道从何向广场上数以千计正在欢呼的人解释。

  连安德烈和梅森学长都在起哄跟着喊。

  温特斯举手示意安静,欢呼声渐渐消失了。

  军事保民官这个称呼被老普里斯金从故纸堆里翻出来,显然是有所考虑。

  军事保民官介于军团长和百夫长之间,既不大也不小,正适合铁峰郡的部队规模。

  老普里斯金的心思他怎可能不知道?以他的名义推举温特斯为军事保民官,就是要彻底摘掉驻屯所、驻屯官这层外皮,直接向温特斯效忠。

  所图?无非要换他孙子一条命罢了——可温特斯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宰了老普里斯金的孙子。

  “我……”温特斯缓缓开口:“我愿同时推举安德烈亚·切利尼为军事保民官!”

  “保民官!”广场上的人们欢呼。

  “我愿同时推举理查德·梅森为军事保民官!”

  “保民官!!”

  “我愿同时推举杰拉德的巴德为军事保民官!”

  “保民官!!!”气氛达到顶点。

  “把第三批犯人给我带上来!”温特斯一挥手。

  老普里斯金的笑容僵在脸上。

  十七个热沃丹士绅战战兢兢被带上处刑台,台上的血还没干涸,踩上去就是一串血脚印。

  短短几步路,他们走得如临深渊。

  “跪下。”温特斯冷冷开口。

  十七人眨眼间统统跪倒,站在血里的就直接跪在血里。

  温特斯抽出佩剑,放在小小普里斯金先生的肩膀上。

  老普里斯金眼前发黑,几近昏厥。

  温特斯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与新垦地军团暗通款曲、传递消息,还谋划攻击城门,帮我的敌人夺取热沃丹。”

  小普利斯金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的体似筛糠、痛哭流涕。

  “我尊重忠诚,所以我不责备你们。”温特斯没有使用扩音术:“毕竟你们那时候效忠的还是新垦地军团,而我自领驻屯官,从未要求你们宣誓效忠过。但是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们至今仍是我的敌人,我还是要杀你们。”

  十七人里有人哭出声。

  “所以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温特斯面带微笑:“向我宣誓效忠。”

  他从未打算在热沃丹大开杀戒。杀掉十七个人容易,再想统治热沃丹可就难了。

  小小普利斯金一把抓住温特斯的佩剑,使劲亲吻着发誓,丝毫不在意手掌被利刃割破。

  其他人也连滚带爬过来,纷纷照做。

  温特斯收剑入鞘,从地上拉起小小普里斯金,随口说道:“机会只有一次。”

  小小普利斯金浑身一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拼命点头。

  “不许哭。”温特斯拍了拍老普利斯金孙儿的肩膀,举起后者的手,面带笑容向着广场上的人群挥舞:“要笑!”

  小小普里斯金硬生生把泪水从眼眶里憋了回去。

  广场上的人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新任保民官用剑搭在老普里斯金先生的孙子的肩上,又把后者拉起来,朝着广场挥手。

  他们看到小普利斯金先生在笑,笑得开心极了。

  “百夫长,干啥呢这是?”处刑台前方,彼得布尼尔悄悄问塔马斯。

  “什么百夫长?叫连长!”塔马斯其实也不知道在干啥,他硬撑着回答:“这都看不懂?册封骑士嘛!”

  “保民官!”塔马斯又猛地吼了一嗓子助兴。

  他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还以为是新的战吼或是欢呼口号。

  他这一嗓子下去,他连队的士兵也跟着喊起来,最后广场上所有人都跟着喊起来。

  一声接一声的“保民官”再次响彻云霄。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夏尔跑过来,心疼地说:“哥,看来今天不请大家好好吃一顿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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