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阴沉,细雨成线,丝丝缕缕,如烟如雾。
此时内外城数万族人早已在雨中陆续到达公审现场,民众们的服饰款式各不相同,颜色却都是清一色的纯黑,他们似乎是想用这肃穆悲寂的色彩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祈愿。
眼前的景象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或者说,这本就是一场葬礼,是艾维拉家族所有族人为那个枉死的孩子准备的葬礼。
佩戴着面纱的继承者在守卫军团的护送下抵达了现场。她穿着长及脚踝的黑纱裙,手捧一束盛开的纯白色卡萨布兰卡,脚下每迈出一步地上的积水里便轻轻回荡开一整圈涟漪。
她神色肃穆地穿过众人,停在了那位圣夜军团将士遗孀的面前,接着,她向她递出了自己的手。
失去孩子的女人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水晶匣子,被雨水打湿的发紧贴在耳边,眸内还有尚未褪尽的红意,她先是微怔而后局促不安地握住了继承者的手。
“殿下。”
“不必拘礼,跟我来。”
洛依贝将女人轻拉到自己身边,她从守护者银手里接过雨伞又用伞替女人遮挡住了雨水。
“银”,她唤住守护者又吩咐,“在我的坐席旁侧替她设下一个独立的席位。”
“殿下,我不能……”女人想要拒绝,她虽然是公审案件中的受害者,但她的坐席本该处于审判者席位之下,而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她的席位当高于审判者,这并不符合礼制。
“你坐在我的身边,那么所有的族人都能看得到你和你的孩子,而那些杀死你孩子的凶手们则会畏惧你。
“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拒绝。”
女人望着继承者明亮的双眼,握住水晶匣子的手指逐渐收紧,她轻轻点头,紧跟上了女孩的脚步。
代行者们穿梭于公审现场外围,飞快建立起了一道道维持秩序的封锁线。
公审席位前侧,分别是代表圣殿的四位圣殿主位,代表元老院主管案件公审记录的凝元长老,代表祭司殿的大祭司雪漠,他们的身后各自站着几位涉案的下属。
洛依贝的目光只在若叶身上停留过一瞬,紧接着便转移到了大祭司处。
雪漠仍旧着一身纹饰繁复的祭司神袍,他胸口处的神职配饰在天光映衬下透出了一点光芒,那光与他的目光极像,冷暗又锋利。
那张阴郁枯槁的面容曾在洛依贝梦中频繁出现过多次,眼前凭空浮现出了上一次双方在风吟花海内因海族反叛事件相互对峙的场面,更久远一些的则是她跟随纳尔遭遇的那场生死之战,还有……莹姨死前看到的那抹光,那抹耀眼到足以覆盖一切的光,那抹毫无生意的冰冷的光。
上一次见到雪漠,她还有诸多顾忌,还有紧张与不安,而这一次再见到,她的心底深处虽有波澜肆虐,但表面却平静地好似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异状。
“殿下,席位已安排好。”
洛依贝知道,银在借着席位事宜提醒自己。
“嗯,我有些话想转达你们。”
她微露笑意点头,轻放开妇人的手,转而上前扶起了那位躬身施礼的大祭司。
“雪漠大祭司为我艾维拉家族操劳许久,近日天凉,你要多保重身体。”
守护者银不动声色地与圣殿领主汐对视一眼,看到对方并未动作,他没有擅自干预洛依贝,只是将手微缩回袖口,轻轻地捏住了那柄藏匿在深处的袖剑。
“谢殿下关怀。”雪漠未表露出任何情绪。
洛依贝注意到汐今日特意更换了一身黑色法袍,她望向汐又道:
“自白夜陷落之战后,圣殿推行秩序法则已有450余年,家族内部律法严明秩序井然,代行者们执法不怠,持守公平正义,结案无数却从无一起冤假错案,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圣殿与您。
“今日公审,就请您顺应族人意愿,亲自主持审判,惩治当街行凶破坏盛典之人,为无辜者伸张正义。”
“谢殿下信任。”汐不卑不亢地施礼回应。
紧接着,洛依贝望向了那位盲眼少年,“凝元长老。”
此时正在记录继承者与众人对话的凝元笔下微顿,似是有些惊讶。
“今日公审的全过程以及过程中所发生的每一段对话,请您务必如实记录,整理留存于家族史籍内。”
“谢殿下提醒,这是我的本分。”
直到洛依贝再次牵住妇人手臂走向最高处的坐席时,守护者银才默默放开了那柄袖剑。
祭司殿三位守值人在黑祭司的引领下缓步来到了审判席下方正中央处。
家族内部的执法权现今归属于裁决圣殿与杀戮圣殿,而公审的审判权则全部归属于裁决生殿。无论嫌疑人为家族高层、贵族还是平民,都应在公审前由裁决圣殿代行者亲自接管囚禁。
洛依贝看得出,那三位守值人在公审开庭前应该是一直处在祭司殿的控制下。白樱圣殿命案发生后,她曾亲眼见到守值人被裁决圣殿赶来的代行者们带走。仅隔两日,这其中似乎又发生过一些变故。
环绕四周的旁听席位上逐渐传开了低微的议论声。
汐离开审判长席,转身面向了洛依贝,“殿下,有关本次嫌疑人归属的异常,请容我禀明实情。
“白樱盛典事发当日,命案发生于杀戮圣殿第十二番队负责区域内,杀戮圣殿最高执事若叶事先知晓舞祭私逃至长樱街十二番队区域,为避免发生冲突,他调换过值守区域亲自巡查,途中遭遇命案,遂赶至现场进行审问,现将当日若叶审问记录呈现。”
相关记录很快通过镜像魔法被放大至审判席下方,无论从哪个方向望去,都能清楚看到上方的文字。
若叶走到汐身侧,陈述道:“这是我的审问记录,当日是由我亲自主持了那个孩子的灵魂引渡仪式,在场参与的几位族人均可作证。”
他正要示意证人开口,洛依贝挥手制止,说道:“执事不必请证人,我就是你最好的证人,白樱盛典命案发生当日,我身着便服,行至现场看到了命案前后状况以及仪式进行的整个过程。”
旁侧的妇人忽然抬头,众人一提到那绝望的时刻,她再次红了眼眶,可她没想到公主殿下会是当时的目击者之一。
“你的歌声非常优美,我想,你的孩子会永远记住这个旋律。”
妇人点头,眼里盘旋的泪水终于无声滑落脸颊,守护者银在洛依贝的示意下递上了随身携带的手帕。
几位圣殿主人互相交换过眼神,而大祭司那边却仍未有辩解的意向。
“若叶所用的审问方式为黑戒独有的灵魂拷问,此种方式能够配合审问者随意改变周遭环境气氛,从而激起被审问者内心深处的恐惧感,促使其说出最真实的供词。灵魂拷问对被审问者本身不会造成真正的伤害,这一点殿下可进行重复查验。”
在汐的授意下,黑戒被呈现至洛依贝身前,守护者银佩戴后亲自借场间代行者进行试探,证实了汐所说的一切。
“若叶得到嫌疑人供词后,将整个案件连同供词转交给了我裁决圣殿代行者,他用黑戒作为证明身份之物,将我与当日主持过婚典的红祭司请至现场,而后双方顺利交接了嫌疑人处置权。这一点,今日我方证人与红祭司均可证实。
“此后整一日,嫌疑人都处于代行者监控之下,但在这一日内,完全清醒后的三位嫌疑人拒不配合我裁决圣殿相关工作,不进水食,污言谩骂,甚至一度想借用祭司殿内部方式进行自裁。迫不得已,我方只能保留处置权将嫌疑人暂时移交祭司殿。
“这些我裁决圣殿负责刑狱值守的第十一代行者小队全员均可作证,且我方用留影匣记录了当日状况。”
绝影一边观看着留影匣释放出的清晰影像一边暗自思衬着汐的用词,“迫不得已”这个词似乎还是第一次从他的口中说出,绝影刚要起身最上首传来的呼喝声却让他愣了一下。
“放肆!”
女孩清脆中夹带着盛怒的嗓音让公审现场陷入了一片沉寂。
“区区祭司殿守值人,是谁给你们权力敢这样谩骂侮辱代行者与裁决圣殿。当街行凶在前,目无法纪在后,难不成你们以为逼迫裁决圣殿将你们交还祭司殿就可以躲过所有罪名,为所欲为了吗?!
“看看你们身后的数万族人,他们为什么身着全黑之色,是因为他们在为那个枉死的孩子进行哀悼!如今受害者还坐在我身边手捧亡者骨灰垂泪,你们不思悔改,却敢在裁决圣殿大放厥词,真是猖狂!
“祭司殿侍奉神灵,倾听神谕,千百年来奉行谦卑与敬畏之心,神灵也会因有你们这样的仆从而感到羞耻!
“我倒要看看,今日公审,是谁胆敢在数万族人面前让你们成功洗脱罪名!”
洛依贝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在借继承者之怒造势,这番话语虽然处处都在影射讽刺雪漠,但她的愤怒却是真实的。
“殿下息怒,未能事先查明禀报,是属下之过失。”
“殿下息怒。”审判席众人纷纷低首附和道。
洛依贝扶起银,簇起的眉峰微微缓和,“我不会怪罪你,更不会怪罪汐。”
她敛住怒意,将目光落向汐,沉声说道:
“汐大人是450年前亲自领导圣殿联军挽救艾维拉家族的功臣。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不愿做那个先驱者,可他做了,并且做的很好。
“如果没有他,何来今日的律法与秩序,何来这繁盛强大的艾维拉家族!先祖艾琳亲封他为圣殿领主后,艾维拉家族每一位继承者皆敬他信他,视他为良师益友。450余年以来,从未有什么人敢这样去羞辱他。
“仅是这侮辱功臣之罪,我就可以凭借始祖制定的继承者准则判你们三人死罪,但我不会那样做,因为今日的公审是由汐进行审判,而我只是见证者。
“或许在座众人中会有人质疑我偏袒圣殿,但在我看来这种质疑本身就极为可笑。我依贝尔,是艾维拉家族的王位继承者,我拥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作为一位继承者,我为什么不相信一位忠诚于我的将军反倒要去相信三个猖狂至极的罪人?
她话锋微转,引向雪漠:“我同样会信任大祭司。雪漠大祭司为我艾维拉家族贡献良多,您既是我母亲的辅臣,更是为家族祈求得来大量秘银的功臣,艾维拉家族是靠着那批秘银与数万将士的厮杀才能彻底击败血族,换来今日的和平。我相信嫌疑人归属问题必定另有内情,还请大祭司解释其中原由。”
雪漠上前一步,郑重施礼,嘶哑着嗓音回道:“望殿下息怒。殿下能信任我,是我与整个祭司殿之幸,但秘银降世乃是神灵对艾维拉家族的指引,非我之功。我祭司殿三位守值人当街行凶破坏白樱盛典的确是事实,但事后他们被拘押在裁决圣殿内做出的种种反常举动却并不是在刻意羞辱汐大人,而是为了自保。”
洛依贝不动声色地接道:“为自保?裁决圣殿是我艾维拉家族的执法机构,嫌疑人拘押在圣殿内部,该是最为安全,大祭司所说的自保是什么缘故?”
“殿下容禀,我所说的自保并非是针对裁决圣殿与汐大人,而是指杀戮圣殿最高执事若叶。
“事发当日,我祭司殿三位守值人因失音舞祭私逃追踪至长樱街杀戮圣殿第十二番队负责区域内,守值人的追踪魔法被裁决圣殿铺设的防御结界阻断。
“因为事先并不了解圣殿布防,我方守值人先找到了代行者请求援助,代行者言明事务繁多无暇顾及并告知了实际布防区域状况。而后,守值人找到相关区域的暗杀者请求配合追捕,但之后并未得到回应。我方守值人为避免发生冲突只能等待白樱盛典结束屏障消退再行抓捕。
“白樱盛典结束后,结界消退,追踪魔法重新生效,守值人急于抓捕舞祭这才失手撞落了那位妇人怀中的婴儿,且在命案发生之际,舞祭身上便于我方施展追踪魔法的烙印突然消失,守值人也被现场族人包围失去了最佳抓捕时机。嫌疑人被送回祭司殿当日。我本要直接将其制服送归圣殿,但他们苦苦哀求以死相逼,我才亲自介入调查。
“这是守值人当日的供词,守值人的指正虽只是猜测,但我调查后找到了现场曾见过若叶的一位证人,他脑中残存的记忆都能够证明若叶曾与我祭司殿的失音舞祭进行过直接接触。”
洛依贝仔细阅读着守值人供词。
供词内言明,守值人进行抓捕时烙印目标指向还十分明确,命案发生前裁决圣殿设置的盛典游行灯盏刚好点亮。
期间烙印指向突然消失,守值人心急如焚终铸成大错,但当时他们并未意识到命案发生想要继续追捕,而短短几秒后,灯盏突然熄灭,黑暗遮蔽了视野。此时族人们已经把他们团团围住,而若叶紧接着到达了现场。
通过外力使舞祭烙印消失的方法有三种,杀死舞祭,玷污舞祭,或是将其烙印与一位魔法等阶高于黑祭司的强者进行直接接触,且相接触的部位必须与烙印对等。
烙印消失的原因不会是被玷污。如果舞祭被玷污,烙印消退的过程会十分缓慢,不可能在一瞬间消失。
在雪漠提供的证人残留记忆影像内,当日盛典刚结束,街道上人流攒动,十分黑暗,这位证人手中有刚买到的照明灯盏。
借着那一点光芒,洛依贝能隐约看到若叶的身影,他衣袍上的血玫瑰纹耀很惹眼。紧接着夜色里忽然跳起了一道身材瘦小的黑影,她的速度很快,她居高临下扑到了若叶身上,从证人角度来看,两人动作十分暧昧,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
此时灯盏忽然亮起,在证人的视线内,那位扑到若叶身上的人披着黑斗篷,只能看到其双腿上穿着雪白的长靴,靴子上还印有祭司殿的火焰纹耀。
她对着若叶做出了非常明显的亲吻举动,而那位私逃舞祭的烙印恰好在唇上。
由于人群遮挡证人只能看到若叶的整个上半身,但这足以证明若叶与舞祭发生过直接接触。这之后证人被命案吸引,他转移视野,没有再去关注若叶。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再没有人比洛依贝更清楚,她心中逐渐明了,也明白了雪漠话中的“自保”。
雪漠提供这份影像是想要证明若叶就是那个协助舞祭逃脱的人,他要引出舞祭的行踪问题,并借机将旁听者的注意力转移至裁决圣殿。
守值人供词内讲明,在三人被囚禁于裁决圣殿后,若叶曾在晨间来到过三人面前,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直坐在牢外看他们,看了很久,久到他们认为对方想要杀他们。
于是三人为了自保,制定计划大闹裁决圣殿,以性命相要挟回到了祭司殿。
关于若叶究竟有无杀意,洛依贝无法猜测,就他过往的经历来说,似乎很大可能是有的,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
但在这次公审上,无论他有没有杀意,他都曾与舞祭接触过,这是无法辩解的事实,祭司殿是想要拉若叶下水。
故意不配合抓捕行动,协助舞祭逃脱,伺机灭口嫌疑人,这三项罪名如果真正坐实,他会丢掉最高执事的尊位。更重要的是,身为杀戮圣殿刚上任不久的最高执事,他做出这种事只能说明是杀戮圣殿治下不严,黑暗审判的公正性也会遭到外界质疑。
裁决圣殿与杀戮圣殿是一个整体,杀戮是裁决之影。一旦黑暗审判的公正性被质疑,那么裁决圣殿的光明审判自然也会被人诟病。在今后的执法权归属角逐里,族人极可能会逐渐偏向祭司殿,这并不是洛依贝想要看到的局面。
她计划里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替若叶摆脱外界的质疑,但此时她忽然很想看看她的导师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她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杀伐果断的若叶在面对那位舞祭时会犹豫。
“若叶,你是否要进行辩解。”汐重新坐回了审判席。
“汐大人。关于守值人的供词,我有两点要辩解。第一,盛典巡游灯盏熄灭与我无关,祭司殿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是我故意熄灭灯盏。第二,我在事发第二日清晨的确到过关押嫌疑人的牢狱内,我只是想看看他们,没有原因。我停留整整两小时,是因为我睡着了,我没有说任何话气息也没有变,这一点值守的代行者可以为我作证。
“关于证人的记忆影像,我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地方,但同时祭司殿也不能凭借这个说明我是故意协助舞祭逃脱。
“起初我做出过反抗,影像内可看到舞祭的右臂明显处于不自然下垂状态,我卸掉了她的右臂关节。因为当时周围族人过多我不能随意施展魔法,而舞祭身上携带有催情香料,我承认我被她诱惑了,事后烙印消失舞祭逃脱这是我的过失,但当时命案已发生,我不能再去追捕舞祭。至于舞祭的下落,我并不知道。”
洛依贝有被若叶的这番操作惊到。
简单来说就是,我睡着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被舞祭诱惑了是我的过失,但我不是故意协助她逃跑。
而接下来,竟然真的有负责值守的代行者替若叶证明,他的确在牢狱内睡着了,是代行者们看他久久不动上前提醒后才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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