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你来我往

  武戚没有说错,这人的确是役夫,大秦的役夫也确实有数万数十万之众,可是仅从一个役字就知道,他们平时最常干的就是开山、填壕、搭桥、修路、筑城、建造陵寝等等的重体力活。

  大秦会派一群饿脱了形的家伙干这种事?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最起码也说明皇帝根本不在乎这群人的生死,更不在乎他们能不能按时完工,那么秦人此举的目的就有待商榷了。

  装作不察的秦军还未去试探,错综复杂的备战之地还没来得及勘察,现在又蹦出这么一桩事儿,真是让人头疼,项籍他们全都小看此城了啊!

  “天色渐晚,今日就在此地扎营吧,秦人喂养了许多马匹牲畜,一定要在营外设置拒马、蒺藜之类的,不可大意!

  我估计咱们的行踪瞒不过秦人,状若未察只是他们的麻痹之策,至于还有什么后招,一时半刻难以想通,这样吧,今夜轮流值守不得有失,谨防秦军劫营。”

  “喏!不过子期啊,这些还都好说,那数千流民……”

  “那个丁大好些没有?”

  “好多了,他就是饿得,现在带上来?”

  “带上来吧,我有话问他。”

  虞周一向佩服那些史书记载的绝食而死的忠臣义士,因为饥饿抽取生命力的过程异常缓慢,往往需要几天甚至十几天的时间,不像自刎悬梁那样痛快。

  瞬间作出的决定取决于血气,而在漫长的虚弱之中等待死亡,是对心志极大的考验,这是一场身心俱疲的酷刑,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许多都已名垂千古,比如文天祥、杨业、杨靖宇……

  看着瘦骨嶙峋的丁大不住去瞟案上吃食,虞周沉默着,他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观察了许久,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有正常的惶恐、害怕、麻木、以及本能的垂涎。

  “你叫丁大?”

  “回将军……是……”

  “你们是从何处去往钟阜的?”

  “回这位将军,小人本是丹阳人,秦皇二年因罪成为役夫,这次去钟阜,我是从薛郡被征召的。”

  “丹阳?这么说是楚人?”

  丁大激动万分:“对对对,就是楚人,将军所领的是楚军吧?”

  虞周不答,继续问道:“你刚才说起自己从薛郡来?难道旁人不是吗?”

  “小人到钟阜之时,此地已有众多民夫,他们的来路小人并不知晓。”

  “总共有多少人?又有多少秦人胥吏看管你们?”

  “我们大概……很多很多,不过看管的胥吏并不多见。”

  “很多很多?”

  丁大低着头,声音小了起来,看那模样竟是害怕答不上来再将他赶走:“不敢欺瞒将军,秦人压根没有设置屯伍,所以到底多少人,小人实在不知,大概……几千?”

  扭头看向燕恒,后者见状俯身接耳道:“苦役三千两百余,胥吏不足五十人,此人所言不假。”

  虞周点头表示知道了,对面前的丁大又降几分心防——本该如此嘛,按这时候的教育普及水平,一个饿疯了的役夫能跟数豆子似的点齐人马才是咄咄怪事,除非运气好遇到英布之流了。

  “你们在钟阜每天干什么?”

  丁大一五一十答道:“刚来的时候每天开山凿石,说是要断什么龙脉气运什么的,小人也不懂。

  最近几天有些奇怪,秦人再也不用我们干任何活,不过伙食也断了……”

  雷烈听完两个鼻孔直喘粗气,怒其不争道:“数千人等被区区五十胥卒看管的丝毫不敢动弹,你们为何不反了?”

  丁大打了个哆嗦:“这位将军莫说笑,我们哪儿敢啊,以往都是忙时干饭闲时汤,谁想过这次会彻底断炊啊。

  就算……就算有些胆大的想跑,反应过来的时候也晚了,早就饿得没了气力,哪能跑过马匹……”

  “听闻秣陵放养了数千战马,你有没有见过?”

  丁大两眼迷茫:“从未见过,小人只见过秦吏骑的几匹。”

  虞周摆手:“好了没事了,你下去吧。”

  挥退了丁大,所有信息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一会儿是虚无踪迹的战马群,一会儿是饿殍遍地的钟阜山野。

  城池还没见到,却在战前冒出无数问题,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操控,戍守此地的五百秦军反而成了最好解决的,让人心忧!

  “燕恒,咱们被算计了啊,我敢说这位布局之人在整个大秦也属于凤毛麟角,就是不知道姓甚名谁啊……”

  武戚不服道:“依我看哪有那么复杂,有流民就收下,休养生息之后又是一股助力,有秦军就打败,区区五百人也敢挡我们,真是不知死活!至于战马,到了嘴边自然是我们的,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敢肯定没有战马,或者马群只是短暂停留过,留下蹄印粪便那些痕迹就被赶走了,秦人绝不会那么傻留给我们缴获。”

  “这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毕竟只是道听途说而来,真实的马群你见到了吗?燕恒派出那么多人手都一无所获,可见这应该是秦人故意放出的风声。”

  武戚不甘:“还以为打完此战可以人人分得一匹战马,我也享受一下骑兵的威势呢!”

  虞周笑道:“往好处想想,知道了战马不存在咱们也不用投鼠忌器了,该攻城该野战再无顾忌。”

  “这倒也是,那营外的拒马桩……”

  “继续搭建,小心驶得万年船。”

  “好!我亲自盯着去!”

  目送武戚离去,虞周又问道:“咱们的粮草只够一个月?”

  “赶路慢了些,不太够了。”

  虞周仰头望着帐顶:“一千人的一月之粮,四千人只需数日就能吃光,就算每顿清汤寡水,也只堪堪能等下次粮草运到……”

  燕恒反驳道:“都尉不可!每顿清汤寡水将士们无力作战,要是秦军来袭就大祸临头了!”

  “那你说怎么办?看丁大刚来的样子,他们顶多再坚持两天就得全饿死!从钟阜下山行至此地,还不知到底会有多少人倒下……这计毒啊!忒毒了!”

  燕恒一愣:“这是秦人的计谋?什么计谋?既然明知为何还要上当?”

  虞周没好气道:“还能是什么计谋,就跟驱赶奴役先闯军阵一个道理的事情,不过这次人家针对我们的粮草下手了。

  要么毫不理会继续进军,拿下一座城池的同时背上抛弃楚人不仁不义的名声,要么放粮相救自身空虚,然后秦军就会伺机而动了,让你来怎么选?”

  “这个……”

  “再提醒一下,咱们的对手肯定不只看到的五百,至于其他人在哪,还得你派人去找。”

  燕恒一咬牙:“那就当没见过丁大!大军安危重要,楚国的社稷重要……”

  虞周听他这样说,既不愤怒也不失望,一脸落寞的回道:“最怕你这么认为啊,八字刚有一撇,就知道取舍有道社稷为重了,国家大义之下罔顾众民,此举又跟暴秦何异?”

  “又不是我们施暴于人,是秦人……”

  虞周语重心长:“我知道,可是你得弄清楚咱们起兵的目的在于什么,绝不能只为了建功立业封侯拜将,那是要真真实实兼济天下的。

  想想你和小玖在峄山的日子,对他们弃之不顾真的良心不疼吗?”

  燕恒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我就知道让你早早掌管桌案下的那些事情肯定会有影响,这样吧,以后你也学学小玖,闲暇的时候就养些花花草草,松土除虫的伺候最陶冶心性了,如何?”

  “好,我听你的。

  不过我还是要多问一句,你如此行事可有完全之策?”

  “没有,只能凭置之险地引得秦人变动罢了,敌暗我明没什么其他办法,唯有顾虑周全降低损失。”

  “那我派人回去催一下粮草,再将我军的遭遇说给两位军师听听,请他们拿主意。”

  虞周本想让他遣人顺便带走项然,又一转念进入圈套再落单反而更不安全,还是算了。

  “多派几批人分别回去,别用口信,我去写一封手书让他们带走!”

  “好!”

  ……

  ……

  水系发达又逢雨季,空气中仿佛时时刻刻带着潮气,一身裋褐的汉子仰面躺在地上急促喘息,软塌塌的四肢再也不受控制,只有胸口的起伏还能看出这是个活人。

  一只大脚伸过来,沾满草屑露水的鞋底径直踩在那汉子脸上,左右拨弄几下,脚的主人开口了:“翻江鼍龙?”

  眼睛早已肿得睁不开,地上躺着汉子攒起一口血痰,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狠狠呸出:“又是哪来的后生听过爷爷名号,这手艺也太潮了,杀个人都不利索!”

  站着那人一声嗤笑:“怎么说也是当年名震五湖的豪侠,想不到竟是这般货色,不仅不中用,都已沦落到亲自跑腿送信了。”

  “爷爷愿意,你管的着吗?是汉子的来个痛快,你裤裆里的二两肉没喂狗吧?!”

  那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紫一阵,最后变得乌黑乌黑,恨声说道:“老子成全了你!”

  利剑出鞘眼看就要斩落,在他身后再传来一个声音:“木一住手!”

  木一身形一僵,不甘心的把剑收了回去。

  躺在地上那个浑号鼍龙的汉子更是得意了:“哈哈哈,果然没卵子,来杀爷爷啊,你这废物……咳咳咳……”

  木一充耳不闻,深吸几口气后站到开口制止的那人身后:“钜子,这种家伙最皮实,您是问不出什么的。”

  相里业端坐草地,捏着手里的奇怪物事不知该怎么说,轻薄如羽细腻如丝,这是逆贼弄出来的还是齐墨的新得?

  这种自己从没见过的东西,原本的用途就是用来书写吗?还是说贼军已经奢侈至此了?为什么自己一个字符都看不懂?

  事实证明,相里业是个好首领,他把虞周的书信交给木一,转而说道:“你识得几国文字?来看看这种字体认识吗?”

  木一心说倒了霉了,我读书还没你多呢,你都认不出来,我哪儿成啊?

  装模作样的接过去打量一番,他开口回道:“此字并非楚篆并非秦篆秦隶,属下不识。”

  相里业点头:“与其他各国文字也似是而非,看来我们得问问这位鼍龙知道些什么了。”

  “哈哈哈,我全都知道!求我啊!跪下求我啊!先叫三声爷爷听听,还钜子呢,我呸……呃——”

  木一并没因为鼍龙可能掌握着某些消息而手软,相反的,他下起手来拳拳到肉掌掌见血,看那架势竟是真要取人性命一般,只半刻钟,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已变成血塑的一般,浑身上下往外渗出浆液。

  打累了的在歇息,挨打的只剩一口气儿,相里业来回看了看,感叹道:“是个骨头硬的,别欺辱了,给个痛快吧。”

  “可是钜子……”

  “如果你掌握了一种敌人看不懂的文字,还会将消息告诉传信人吗?别做无用之功了,我们得盯紧了反贼去会会他们。”

  “喏!”

  身后就是滔滔江水,不断传来的浪潮声让人心旷神怡,相里业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最近的动作,明明没有什么纰漏的地方,为何处处不顺呢?

  本以为贼寇粮草不多,只靠饥民就能拖垮,结果很失望,亲眼看到的一袋一袋米粮注定贼军不会受困于此,泼洒在地上的稻米有些刺眼,这就注定只能在守城的时候再想办法了。

  可是反贼忽然按兵不动是怎么回事?既不因战马在侧而迫不及待,也不为城池羸弱急不可耐,难道他们真的看穿了自己的一番布置?

  如果相里业是个领兵的将军,大可跟虞周对着耗下去,看看谁先露出破绽,可是现在……他说了不算。

  后面有人更急着建功立业,他只能夹在中间完善布置,让这些假象多经历一段时间的考验,以期战机来临。

  百无聊赖的把茅草卷在手指,相里业又把那张信纸拿起来打量。

  经过了这么多年,秦墨最大的成就便是帮助秦王一统六合,但是在机关奇巧之道落后了这么多吗?

  连奄奄一息的相夫之墨也比不上了?

  曲辕犁,是叫这个名字吧?他们根本就没有隐瞒任何人,就将那些便利的农具交到黔首百姓手里,殊不知自己正是借着此物觐见皇帝才换来一次主谋战事的机会啊!

  齐墨机关精巧层出不穷、日子过得滋润,秦墨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再加上那群越来越难掌控的部下……相里业真心觉得很累。

  “钜子!”

  “有话就说。”

  “属下刚刚想起来,这支贼军的头领名唤虞子期,吴县攻城之时,他所守的城东要比齐墨鲁子牛的城北战事激烈许多!”

  “还有这事儿?战况如何?”

  “固若金汤!”

  相里业忽然站直身躯:“为何不早说!还有什么消息一并说来!”

  “呃……属下风闻钩车改制便是他的主意,此人有勇有谋深得贼首项氏信任,他新娶的妻子便是项家的独女,他们夫妇二人俱在此行!”

  相里业只觉原本堵塞的心情一下子畅通了:“为何不早说!为何不早说……让我想想,我要好生利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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