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千秋山陵崩,于朝于野都是大事,不说天下素缟满目尽孝,至少也是不见欢颜。
百官身着单衣白帻无冠,虎贲郎署宿卫森严,宫嫔公子沐浴如礼、哭踊如礼,执事、宫令、匠人、考工、奴役……整个帝国飞速运转,咸阳到骊山之间的快马从未断绝。
车马横流中,各种各样的礼器、书简、葬器、军器……甚至是人畜源源不断汇集,又将天下搜罗一遍,却没人敢说个不字。
国丧需要有人主持,至此,得到百官之首与内官之首支持、又常伴先皇身边最受宠的幼子胡亥,终于如愿以偿继领大位,反对者有之,却没翻起浪花,特别是在蒙毅收押蒙恬入狱之后,所有公卿文武都知道天要变了。
“郎中令,兵俑、马俑已经烧制完成,是否启程运往骊山?”
“汪、汪汪!”
赵高还没说什么,却被两条狮子狗抢了话头,面色一沉,他对从者回道:“大行皇帝生前颇喜此犬,一并殉葬了吧,免得孤单。”
侍从应声如云:“伯犬祛恶,郎中令殚诚毕虑,实乃我等楷模!”
始皇帝驾崩了,二世幼子继位,这条消息长了翅膀般飞遍天下,别有一番众生相。
……
……
蕲地,某山坳里,两个青年停下继续深入的脚步,相互看了一眼,然后望着身后同乡,抓住眼前之人衣襟,一用力,“嗤啦——!”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当然了,这种大事,我庄贾怎么会骗人?”
“嘿嘿嘿,哈哈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机会来了!”
壮硕青年大喊之时,另一个青年皱起眉头,劝慰身边伙伴:“陈涉,皇帝虽死,可是秦军至今未损呐,咱们上次便是吃了不知兵之苦,可千万不能再拿乡亲性命儿戏了!”
陈胜眉毛一挑:“无须担心,这次我心有定计,必给大伙拓出一块立足之地!”
“计将安出?”
“去岳山,请孔老先生为谋主!”
……
……
“皇帝居然死了?”
“谁说不是呢,我们也没想到啊,相里先生,这段时候多亏你照料了,过些日子,要是大赦天下大伙就能回家了!”
相里业拿手指敲了敲石案,摇头道:“别想的那么简单,此事几乎不可能!”
“咋不可能啊?卢绾说告示贴的到处都是,这种事还能有假?”
“皇帝驾崩不假,但是想要大赦天下,此事绝无可能,若是不信,你不妨想一想现在是谁掌权,心中便明白了。”
“胡…胡……胡……胡……”
相里业忍住心中被抓了好几遍的折磨感,打断道:“二世皇帝年方束发,何以坐稳大位?所以掌权者必是丞相李斯和新晋的郎中令赵高,这两个人,可都是精通律例的法家高徒,怎会行大赦之举?”
他这话一说完,周围立刻多了一圈蚊香眼、星星眼,均以崇敬的语气说道:“先生知道的朝堂大事可真多,俺们咋就没想到呢,你等着,等季哥回来咱们拜把子,认识你这种高人真不亏啊……”
相里业哭笑不得,却也没什么羞恼神色,自从上次跟木一叙完话之后,他能感受这位部下跟自己越来越离心离德,不仅如此,就连整个墨门也像战车失控,对于钜子命令阳奉阴违不说,相互攻讦的事情时有发生,谁劝都没用……
钜子?你的钜子令呢?相里之墨为什么被秦人追杀?还不是因为你?
这些理由就像一柄柄小刀,层层刮光相里业威望之后,再扎入他的内心……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部下在用杀戮赚得钱财同时,也将节用兼爱通通扔了个干净,现在的相里之墨,与其说是墨家一脉传承,不如说是任侠豪客苟合的产物,到处充斥着血腥与铜臭……
相比较而言,相里业很庆幸从没有去打扰那个小山坳,能让自己身心俱疲之际有个栖身之地,也很庆幸能够遇到眼前这群简单的家伙,说说笑笑总比勾心斗角来的轻松。
“不成啊,在下怕是等不及你们的季哥了,出来时间已久,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处理,必须得回去一趟了。”
“什么?相里先生这就要走?”
“是,在下打算明日动身。”
“那…那……那……”
“那我们怎么办?”
说到这里,相里业心思一动,忽然有了种重新构建墨门的想法,可是再一看面前这群人:结巴、赶车的、吹鼓手、赌徒、乡间老农、曾经的胥吏……
这样一群家伙,偶尔表示亲近还可以,真要将他们收归门下?没几个识字的啊!怎么传扬学说?没几个自幼习武的啊!怎么行脚天下?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花白胡须的都能看到……
“诸位,若是有缘,日后一定可以再见,至于那几个江东人……就交给我打发掉,算是了了大伙一桩心事,如何?”
卢绾飞快点头:“好好好,这样最好……”
周勃捣了他一肘子,皱眉正色:“冤有头债有主,杀死雍齿兄弟的并不是他们,岂能随意处置?”
相里业笑着看来周勃一眼,语气玄之又玄:“这位壮士想好了?皇帝一死楚军不日便要过江,到时候他们可不会跟你讲道理!”
“仇…仇……仇是仇,恩是恩,大…大伙多蒙江东人照料这也是事实,我期…期……愿去楚营辩个是非黑白,纵死无怨!”
听完周昌这句难得的完整之言,相里业暗叹结巴果然死心眼,旋即回道:“那你们继续关着那几个人,等待楚军来临吧!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期!”
事实上,相里业此时也并没有非杀奎木狼不可的想法,一来需要照顾鹤老跟楚军逐渐接会之后的面子,二来他仔细想过,发现跟楚人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战争是战争,以名存实亡的秦墨钜子之名计较那些有意思吗?他本人都被大秦通缉追杀了……
更何况沛人无意,何苦越俎代庖?
从砀山往下走的时候,相里业抬头望天,一丝光亮闪过脑海,叹道:“看来只能去他那里试一试了。”
……
……
“呕——呕——!”
“季哥你怎么了?怎么一直呕吐不停呐?”
“咳咳…夏侯啊,咱们都想错了,那日见到的天子根本不是他本人,而是……呕——!”
“是啥呀,你倒是说啊?”
“很可能是皇帝的尸首!”
“蛤?”
面对夏侯婴难以置信的眼神,刘季擦擦嘴,开始给他分析:“你想想看,秦皇再是专横,什么时候对咸鱼情有独钟了?每车必运一石成何体统?所以这事儿根本上就有蹊跷!”
“你是说……”
“皇帝很可能半道上就驾崩了,多带咸鱼是为了遮掩尸臭!”
“唔…唔……不可能吧?”
夏侯婴忍了两下,终于没有吐出口,刘季胃里舒服些了,见此情形心又歪了:“不可能?怎么不可能?你想想看,咱们那天是不是轻而易举就混进人群观看銮驾了?这在以前有那么容易?除非皇帝那时便死了,根本不惧刺杀!”
“呕——!”
刘季眼看夏侯婴跟自己刚才一样倒霉,幸灾乐祸道:“想想就浑身发毛呐,居然站在太阳底下闻了两个多时辰尸臭……”
“呕——呕——!”
“行了行了,这都吐不出东西了,赶紧擦一把嘴咱们继续赶路。”
夏侯婴脸色很难看,浑身有气无力状,犹豫说道:“季哥……你那天还说大丈夫当如是呢……”
“……”
“娘的,好像你就没有那一天似的,老子跟你说,真要是下葬的时候这么风光,人这辈子也就值了,呸,呸!”
刘季半真半假的在夏侯婴背上捶打,顺口就把话往回圆,说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晦气,呸过两口之后手上力道更重了。
“季…季哥……别捶了,你这样我都成周昌了……那什么,咱们今日赶去何地?”
刘季手上一停:“去哪?哪儿都不去!咱们回去,回砀山!”
“咦?不找张耳前辈了?”
“不找了,受两天气就受两天气吧,现在先皇死了新帝继位,说不定过几天就要大赦天下,咱们回砀山等着,到时候就能回家了!”
“咦?我怎么没想到?对,咱们回去!”
……
……
会稽。
千算万算,任谁都没想到一纸檄文之后皇帝居然驾崩了,所以大伙最近看待张良的眼神有点怪,生怕也被他递了讨命状,避之不及。
一个两个还好,等到最不遵礼制不敬鬼神的虞周以同样眼神打量自己之时,张良终于绷不住了……
“虞师兄,怎么连你也相信那种无稽之谈?纸是你家造的,墨是当着大伙的面磨的,张良若真有那等本事,当年何必搭上义士性命前去刺秦?”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我还是觉得,皇帝之死跟子房师兄脱不开干系呐!”
虞周之所以这么说,是他掰着指头算完才发现,这位气吞山河的始皇帝竟比前世所知早亡了五年,惊天大变!
五年时间,能有多少改变?捋着地图数一圈就能发现,被称之为边垣的长城还没修缮完成,咸阳通向九原的秦直道还没铺设,贯通西南的五尺道还只是个想法,甚至于,由于自己这群人举事,本该在会稽江乘修建的运粮水渠压根没影儿,始皇帝只出巡了四次……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张良这个幺蛾子居然刺秦成功了一半,大大缩短皇帝寿数,瞪他还不应该吗?
虞幺蛾子想了一下,又给张幺蛾子奉上一盏茶水,面带疑惑问道:“子房师兄是不是写檄文的时候就知皇帝伤势受不得气了?怎么那么巧?”
张良低下头:“作孽啊,张某纵有家仇也从未如此恶言对人,那些宫闱捕风捉影之事,还不都是按照你的意思写的!少将军为此很是不悦。”
“我看亚父挺高兴啊?”
虞周说的没错,张良却对楚军内部这些乱七八糟的分分合合还有个人性情感到迷茫了。
比如范增跟虞周一会儿相互斗气相互戒备,一会儿又能不谋而合狼狈为奸;比如项籍拉开的架势明明奔着搅动天下风云去的,偏偏他那粗豪性情遇到三个人便会软得没救……为上为主者,这样可要不得啊。
“不说这个了,在下听说蒙恬将军已被收监待审,此事虞师兄知否?”
虞周恍然看到峄山下的八字胡,回神说道:“这事儿我知道了,正打算告诉少将军呢,不管怎么说,现在是个很好的机会……也许,算了,羽哥肯定等不及了。”
张良皱眉:“虞师兄的意思是我们这便要进军?此事万万不可呀!”
“子房师兄,我知道你的意思,秦人现在只是将蒙恬下狱并未动手害他,如果我们进军,便会转移大秦朝野视线,也给了蒙恬这种柱石之将喘息之机不会遇害,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啊,若是我军按兵不动,大秦新君便有闲暇自毁中流砥柱,一个月,再有一个月时间必是蒙氏死期!”
站在虞周的角度看,心有早知之事外有宿卫探查,知道这些并不奇怪,但是张良仅凭片鳞只爪就能得出这个结论,足见其运筹帷幄并非浪得虚名。
“子房师兄,你是怎么作出这个判断的?新君为何必定加害蒙恬?”
张良摇头:“新君不会,但是赵高李斯二人必定如此做!”
“为何?”
“因为扶苏之死疑窦重重!比如皇帝赐死长公子为什么之前不说?比如继位的幼公子一直随行,为何还要隐瞒死讯那么久?
所以张某怎么看这都像是一场宫廷秘变,这种事情,以法家的酷烈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他们太清楚斩草不除根之祸了……”
虞周叹了口气:“子房师兄厉害,可是咱们真的不能坐视了,且不说少将军本人能不能继续隐忍下去……
现如今檄文已发,正是一举惊天下的大好时机,若是成了,天下义士必定纷纷来投,若是只发檄文毫无动静,对我军的声誉信用皆是一个巨大打击啊。
以后再有征召何人会应?”
张良沉思片刻,回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确实如此,不过子期师兄,你对良刚才所说的秦人内变丝毫一点都不吃惊?”
虞周笑了一下,心想还是从这种小细节露出破绽了,随即回道:“燕恒手底下有一支宿卫,专门打听这些东西,有准没准的我都知道一些,子房以后若定战谋,可去询问参照。”
范增都能感觉到,张良迟早也会有察觉,反正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光明正大说出来省的他们猜想惦记。
“此言当真?”
“当然了!”
话音刚落,燕恒匆匆而来:“不好了子期,奎木狼被人打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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