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蒙将军所见,大秦的敌人其实只有楚国这一家了?”
“齐人守成;燕赵徒有其名却非王室之后,应者寥寥无几;魏人直面章将军兵锋倾覆在即;韩氏身处楚营似是傀儡。
如此算来,也只有楚人才能与我大秦一较高下,余者不足为虑。”
一阵凉风飘过,陛阶上的烛火来回跳跃了好几下,哪怕被吹成了蚕豆大小,却依然稳稳的亮着。
槌鼓吏屈膝半跪,浑身上下仅有一个着力点居然也能身形不见晃动,脊背笔直,手上更稳,腕子轻抖流淌出悠长平和的钟声,闻之很是惬意。
子婴侧耳倾听片刻,手上打着拍子,紧皱的眉头却与当前宫乐之风大不相符,垂视案头的目光更是充满忧色。
“蒙将军,寡人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项楚真的如你所说那般强悍,将是我大秦的心腹大患?”
蒙恬言语简洁:“假以时日,项楚或可问鼎!”
“大胆!”
韩谈有意无意手刃了赵高,也算是趟过生死线的人了,可他只被蒙恬扫视了一眼,就觉得喉咙堵住了一样难以再造次。
这一眼,他能看出蒙恬并非刻意为难自己,而是一种军将遇到对立者的不屈本能,因为这种眼神韩谈见过很多次,那还是大王身在军中拼命赚取功劳封爵的时候……
子婴对着韩谈摆了摆手,又对蒙恬歉意的笑了笑,说道:“蒙将军,今日问策你我大可抛开君臣身份,不必用说客的那些故作惊人语手段。
赵婴亦是久于战阵,对我大秦将士的战力了如指掌,若说有人可以以寡击众打败他们,寡人第一个不服!”
“既然君上熟知军事,那么大王可知天下兵家总共可以分为四家?”
“哪四家?”
蒙恬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兵者四派,一者乃是兵权谋,所谓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也。”
子婴似懂非懂,抬头问道:“敢问权谋大家都有何人?”
“先贤孙武算得上一位,次者吴起也算得上一位,不过权谋者精于算计有时过犹不及便会毁及自身,如吴起那般为了一将之位杀掉妻子,落得刀箭加身的下场也是正常……”
子婴听得入迷,一边示意韩谈为蒙恬舀酒润喉,一边示意蒙恬继续说下去。
蒙恬双手虚端羽觞,继续道:“二者乃是兵形势,此一派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
若说善用此道者,我大秦先国尉尉缭倒是算得上一位,可惜如今杳无音信不知生死,否则若有他在,楚人作乱之危立刻能解……”
子婴联想之前所说,感叹道:“那么剩下的两派分别就是兵阴阳与兵技巧?”
“正是,兵阴阳者顺时而发,推行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
此一派善用天时地利尤其善于攻心,围魏救赵的孙膑算得上其中翘楚,还有当年的陶朱公曾言‘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他若不是弃兵从商,或许也能算一位……”
子婴又问:“孙膑先战桂陵、后胜马陵,田忌赛马的典故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他是兵权谋者也不为过吧?”
蒙恬笑了笑,答道:“蒙某家中有几卷,君上若是有兴趣,尽可以拿去观阅。
我读时只见通篇领军作战之道少有国谋,其中不乏‘患兵者地也,困敌者险也‘以及五困地、五杀地之言,因此说他是兵阴阳一脉并不为过……
再者,兵家四派并非泾渭分明,乃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有所长,至于如何划分,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子婴点头:“那么兵技巧呢?”
蒙恬这次言简意赅:“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利攻守之胜者也……
譬如,墨家!”
“蒙将军的意思是,楚人善用相夫氏之墨精于战器,如今已是技巧大成?!”
蒙恬没有说话,出神的盯着殿外看来片刻。
子婴会意,手一挥,叮当作响的编钟停了,槌鼓吏与宫人们倒着退了出去,子婴想了想,又对韩谈使了个眼色,韩谈坚持了一下,看到主上神色坚决,只能无奈退下。
“蒙将军,现在可以说了吧?”
蒙恬回过神,苦笑道:“君上大可不必如此,刚才是我想起一些往事,还请大王恕罪。”
“哎﹌蒙将军乃是国之栋梁、字字珠玑,寡人如何对待都不为过,你又何罪之有?”
蒙恬恍然如同见到了扶苏,聚了聚神,回道:“当今天下,楚人对于技巧一道已是登峰造极。
君上先前已知他们雀杏败了王离、铁蒺藜俘获小儿,却不知这些人妙想不断更有源源不断的犀利战器制成。
边军如今便有两件利器谓之马蹄铁和马蹬……”
随着蒙恬的诉说,子婴眉头越皱越紧,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赵高复活过来再抽筋扒皮一遍。
正如之前王离与蒙恬狱中那番言论一样,子婴这种知兵知将的君主只从三言两语之间便能听出这两件利器所带来的好处,哪能不忌惮楚人,哪能不更恨赵高?
若不是赵高擅权使得君臣不睦、朝野相隔,这两种利器本该早就被大秦所用,装配出一支铁骑的!
“蒙将军所言不差……此二物,确实要谨防匈奴人学了去,寡人会下严旨,着令将作少府加紧打造。
至于胆敢私自泄露者,罪同叛逆、株连九族!就这样吧……”
“大王英明!”
听了这么多见闻,子婴扶着额头,样子有些疲累,可他宁肯微闭双眼边养神边询问,也不舍得放蒙恬离开。
“蒙将军,我还听说楚军有一种攻城利器,折橹倒垣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不知将军可曾知晓?”
蒙恬无奈的笑了笑:“大王,臣重见天日的时日尚短,又与楚军从未直接交锋过,这些不甚了解,还请大王恕罪。”
子婴瞠目,作势一拍额头:“也对也对,你看寡人这记性……
蒙将军,如今大秦国难当头,正需要将军这样的柱石之臣再造河山,寡人欲以将军为太尉视作肱股,将军可愿否?”
蒙恬双手捧作一揖,回道:“君上看重,臣不敢不从,只是蒙恬若为太尉,却不敢蹉跎于朝堂,还请大王成全。”
每天见到秦王就是蹉跎?这话已经有点出格了。
子婴毫不在意,好奇问道:“将军欲往何处?”
“我欲重领边军与贼征战,以报大王厚恩。”
蒙恬名气很大,本事也很大,可越是这样做君王的越不敢轻易交托重兵,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始皇帝那样的魄力以倾国之兵交付外人。
特别是子婴这种上过阵的对于兵权更是看重,对于蒙恬亲自领军会有多大能量更加一清二楚,何况两人之前交情并不深,甚至扶苏在时,蒙恬还曾多次拒绝子婴示好?
所以子婴犹豫了,但他并未把话说死,而是问道:“重器不可轻动,将军何苦东征西战戎马倥偬?”
“因为蒙恬面临楚军,不敢有丝毫懈怠。”
话音刚落,眼看着子婴就要发问,蒙恬继续抢占话头:“臣只说一事,君上便知我为何执意如此。
昔日二世征派九原军时,臣与王离将军曾有一番谈论,皆认为北疆不稳难以派出大军南下。
以臣那时的眼界看来,边垣至少要留二十万大军驻守,能分兵者不过十万众。
可就是有了小小的马蹄铁与马蹬,守御之军只留十万我等也能放心了,如此看来,楚军之中有着一人可抵十万大军之才,蒙恬不敢不全力以赴,请大王成全!”
子婴的手指一直在相互交错,两根拇指更是不断较力,皱成川字的眉宇间,汗珠明晃晃的挂着。
大殿内一时无声,仿佛岁月忽然静止了。
一个在天人交战,另一个心中也不平静,两次刻意无礼的试探足见其诚,蒙恬开始拿着子婴与扶苏作比较,之后他发现,前者少了一些宽仁、行事更加硬朗,却似乎更适合当下的大秦,这……
子婴之前怎么不是这样?自己以前怎么没留意过?
“好!蒙将军就以太尉之职,重掌九原军罢!
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希望将军也能成全寡人。”
“大王请讲。”
“我有二子颇为顽劣,尤其是长子子桓年已著籍仍无寸功,将军此去不妨带上他,让此子为大秦尽上一份心吧!”
蒙恬到了这个时候才算重新正视了子婴,说实在话,领兵出征的将军把家眷留在京师那是为了充当质子,君王以公子相托又是为了什么?
作为监视的心思是有的,但是更多的是一种信任,尤其是蒙恬现在这样兄弟被杀、夫人不见了、儿子远在天边,几乎不受任何掣肘还能收获至高的信任,这就说明子婴这个人绝对不简单了。
要么是傻,要么是真正的有大智慧敢赌敢放手……
“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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