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我双方的士兵们都惊呆了。他们怎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王源还敢暴起杀人,而且是一击毙命,简直让人惊骇不已。面对惊愕的叛军士兵,王源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不已。
短暂的惊讶之后,叛军士兵们缓过神来,见王源正杵着剑起身退后,他们岂容王源离开。十几人冲上前来举起兵刃便招呼。王源全身无力,边踉跄后退边笑道:“捡便宜么?怕是没那么容易。”
后方十几名士兵冲上前来,护住王源的身子,逼退对方的士兵的追杀,扶着摇摇欲倒的王源回到守军人群之中。
在常万山被杀之后,叛军中的将领再无劝降之心。活捉王源固然好,杀了他同样是大功,倒也不用多费口舌。
“杀光他们。”
南北两侧的叛军几乎同时接到了这样的命令。于是叛军们从鼓噪而上,便要将这数百人斩为肉酱。王源勉力提起长剑,下达了死拼的命令。王源也知道,这一次在劫难逃,这两三百人怕是支撑不到盏茶时间便要全部阵亡了。
然而就在双方将要接战的瞬间,从城楼方向突然传来更大的呐喊声,像是山崩地裂一般的呼喊声响彻夜空。那似乎是无数男女老幼一起叫喊的声音,竟然将城头上的所有的声音都遮掩了下去。
敌我双方的人均错愕不已,不由自主的转头朝城楼方向看去。但见北边城墙上的叛军一阵骚乱,好像正在遭受强力的攻击。很快,众人的目光便被城门内侧广场街道上奔腾的人流所吸引。那里无数的灯火照耀之下,一股庞大人流如潮水般正从街道涌往城内广场,在从上城阶梯涌上城墙。他们手中举着的形形色色的物事,不像是兵器,更像是一些棍棒鱼叉甚至是铁锤铁铲等奇形怪状的用具。
“这……怎么回事?”众守军面面相觑。
“难道是援军到了?可是扬州城中那里来的援军?”有人低声问道。
王源皱眉摇头道:“那不是援军,那是城中的百姓。扬州的百姓们冲上城来了。”
众人恍然大悟,这才明白那些呐喊着冲上来的正是扬州的普通百姓。
王源说的没错,冲上来的正是无数的扬州百姓们。他们本只是在城中观战,眼睁睁的看着城头被叛军攻占,城头上的凶残的厮杀也让所有百姓胆战心惊。很多人已经意识到城池将要被攻占,不少人已经慌忙逃离,准备回家收拾东西逃走了。恐慌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然而就在此时,一群百余人的队伍举着兵刃从街道上冲了过来,众百姓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很快认出了领头的那人居然是崔家的大小姐。那位崔大小姐穿着男装,手里举着一把宝剑带着一群崔家的伙计和仆役往城头猛冲上去。
“崔家大小姐这是要做什么?上城送死么?”百姓们愕然议论道。
不知是谁叫道:“扬州城要破了,连崔家的大小姐都知道上城杀敌,我们这些人却在这里袖手旁观,当真是不应该。扬州城被攻破了,我们一个也活不了。没听说么,贼兵破城之后要屠城的。”
“是啊,咱们岂能袖手旁观,到头来咱们都得死,大伙儿干脆跟贼兵们拼了。咱们也上城去帮着守军杀敌去。”有人醒悟过来,大声叫嚷道。
“对对,不能袖手,咱们也去帮忙。可是咱们没兵器啊。”
“要什么兵刃?棍棒石块不都可以么?实在不成咱们用牙咬,用头撞。总之,咱们临死也要拉贼兵垫背便是。”
“对对对,就是这个话。左右是个死,死了也要拉这帮天杀的贼兵垫背。”
“……”
议论之中,群情激奋,空气像是火焰般的燃烧了起来。百姓们豁出去了,十几名扬州屠夫提着尖刀领头,后方无数的百姓们拿着棍棒草叉等物开始从城门处涌上城头。不分男女,无论老幼,一旦群情激奋,所有人都行动起来,汇成了抗敌的大军。
城门两侧的扬州守军本已经在苦苦的支撑,他们死守着扬州城门两侧的百余步之内的城墙,因为那里一旦被突破便城池告破。但兵力的悬殊让他们已经节节败退无力支撑。但突然间,无数的百姓冲上城头,就像是巨浪一般冲破两侧叛军的阵型,和叛军们搏杀在一处。
叛军们先是错愕不已,但很快他们便发现这些都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们,他们当然不怕老百姓,手中的兵刃毫不留情的屠戮着冲上来的百姓们。然而,他们很快便发现,这些老百姓简直像是疯了一般根本不怕死。他们冲上前来,哪怕是挨了刀剑也要用棍棒在自己的身上敲打几下,用草叉在自己身上刺一下。这些倒也罢了,这些家伙一旦近身便像是八爪鱼一般的抱住自己,用头撞,用牙咬,用指甲掐。总之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即便是被自己用刀剑砍死刺死,他们也死活不放手。
更要命的是,当十几名百姓抱着十几名叛军硬拖着他们跳下城墙的时候,百姓们纷纷如法炮制。
你能想象道白发苍苍的老妪老翁张着没牙的嘴巴抱着自己猛啃的情景么?你能想象到身体被砍断半边的百姓还死活抱着你的身子,把你往城墙外拖的情景么?这些让人震惊的惨烈的一幕幕都活生生的出现在你的眼前时,带给人的是何等的震撼和恐惧。
面对着这么一群毫无章法但却不顾生死的百姓的攻击,叛军们心中的惊恐可想而知。一个又一个的叛军被百姓拖着摔落城墙之下,像是下饺子一般。摔落下方后骨骼碎裂,皮囊破裂的声音清晰可闻,让人毛骨悚然。叛军们谁也不愿意被这些百姓们抓到身体的任何部位,所以在百姓们猛冲之时,他们反而胆怯的纷纷往后撤退,导致前后挤压阵型大乱。
百姓们也付出了巨大的伤亡。在兵刃利器之下,十个人中能有两三个能冲过去抓住叛军的士兵身体便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大多数都在未近身之前便被砍杀扑地。在被百姓们夺回的短短数十步的城墙上,百姓们的尸首堆积如山,血水沿着城墙的砖石汩汩流淌成小溪一般。
……
南边的城墙上,王源身边的两百多名守军欢呼雀跃,本来自忖必死,但现在却好像突然有了一丝希望。然而王源却面色凝重。战事开始之前,王源确实考虑过人海战术。但王源明白,若要当真发动百姓全民守城,百姓们的伤亡一定是巨大的。这可是数万叛军精锐兵马,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那将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扬州的百姓虽然有几十万之多,但在武装齐备的叛军面前,人数再多也不是敌手。故而王源在战前摒弃了这种想法,他告诉崔道远沈子芳等人,若一旦城池失守,要他们立刻下令百姓撤离。然而此时,百姓们不但没有撤离,却冲上城来作战,王源即便没有看到远处的战场,但也明白,百姓们正承受着巨大的伤亡。
事已至此,王源也无法阻止,他只能利用这个机会率领手下突围。
“援军到了,杀啊。”王源振臂大喊,带着人往北冲杀。他要混淆视听,让正错愕不明情形的叛军们心慌意乱,或可有突围的机会。
众士兵也随着王源大声呐喊,鼓足余勇往北冲杀。叛军们初时确实有些混乱,但很快他们便明白那些不是援军,而是扬州的百姓而已,于是定下心来开始抵抗。一旦他们稳住阵脚,王源的等人便再无冲击的机会,只冲出了十几步,斩杀了几十名叛军,他们便被叛军凶猛的反扑给顶了回来。
叛军们从两侧猛攻而来,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先将这小股人马尽数格杀。顷刻间,两侧接敌,十几名守军浴血倒地。阵型在此被压缩十余步,两百人拥挤在二十余步的狭小空间里。王源心中暗叹,倒地还是到了最后的时刻了。
突然间,西边漆黑的天空之中冉冉升起了三颗红色的焰火弹,这红色的焰火在黑夜之中异常的夺目。城头的敌我双方都被吸引了目光,这突如其来的焰火出现的甚是诡异,而且方向就在叛军的营地左近。所有人都很疑惑,但当王源看到这红色的焰火时,却激动的差点跳了起来。
来了,终于来了。那红色的焰火弹正是神策军用来通报讯息的一种手段。这才是真正的援军。在落后近五天的时间之后,赵青谭平率领三千神策军亲卫骑兵从徐州赶到了扬州城下。王源本以为他们最快也要在天亮之后抵达,但很显然赵青谭平一路上没有耽搁,硬是提前了几个时辰。而此时到达,却正是时候。正是山穷水尽之时,突然间便柳暗花明了。
看样子他们一定是刚刚抵达扬州,看到叛军正在攻城,他们率军向着敌营冲杀了。这正是釜底抽薪之策,此刻空虚的叛军大营正是这三千兵马攻击的绝佳对象。一旦大营遭受攻击,严庄和安庆绪必会下令撤兵回救。这是这三千骑兵在此时性价比最合算的举动。
“兄弟们,援军到了。援军真的到了,我神策军大军真的到了,大伙儿坚持住,一会儿叛军便要撤退了。因为他们的大营正在遭受攻击。”王源大声笑道,激动的声音都变了。
“真的是神策军?我的老天爷,援军到了。我们有救了。”士兵们大声叫嚷着。
消息很快便在城头蔓延开来,城头剩余的数千守军和不计其数的百姓们都欢呼雀跃起来。神策军大军到了,扬州城得救了。
城头的数万叛军们面如死灰,他们有的人并不愿意相信,几名将领大声叫骂道:“哪来的援军,莫听他们虚张声势。夺下城楼,攻入扬州是正经。”
然而,接下来的大营中的冲天火光让他们闭了嘴。很显然,已经派出了全部兵马攻城而空虚的军营正在遭受神策军的攻击,大营已经被点火烧着了。在火光和烈焰之中,无数的骑兵正在大营南侧如洪流般的涌入大营之中。片刻之后,刺耳的铜锣声响起,那是城下叛军发出的鸣金收兵之声。要停止攻城,回头救援了。
所有的叛军士兵都面如死灰,明明已经可以攻破扬州,但却不得不放弃攻城回头救援。大营正在遭受攻击,陛下和严丞相的安危显然比扬州更重要,他们别无选择。领军将领们咬牙跺脚,下达了下城撤离的命令。
好在还有数百架云梯可让他们下城,只不过,下城和攻城几乎同样的困难,也要付出同样惨重的代价,城头的守军岂会容他们从容撤退。一时间箭矢横飞石块如雨,连城头的尸体都被当做滚木投下。叛军们在付出数千人的伤亡之后,终于灰溜溜冲过护城河,隐没在黑暗之中。
城头上下一片欢腾。人们尽情欢呼着,庆祝着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所有经历了这一夜苦战的军民都知道这一战有多么的惨烈。在一片庆祝欢呼声中,有人开始大哭。于是很快,城头的欢呼便成了哭声一片。
王源杵着剑浑身无力的站在城头,看着放声大哭的数万军民,他的眼睛也湿润了。在朦胧的黎明的晨光和泪幕之中,王源看到了飞奔而来的一张笑脸,那是崔若瑂正沿着城墙飞奔而来。王源心神一松,身子一歪,轰然倒地。
……
王源像是置身于沙漠之中,身体焦灼干渴,嗓子眼里像是冒了火。这种感觉和几年前王源进入沙漠去往野牛城时的经历很像,身体像是被人抽干了水分一般,干枯的像一段木头。
“水……水……”王源哑声叫道。
“来了,水来了。”温柔的声音响起,柔软的手掌将自己的头抬起,靠在了软绵绵香喷喷温热热弹性十足的一处地方。接下来便是一股清凉的甘泉注入口中,王源顿时如饮琼浆,咕咚咕咚的喝了起来。
“慢些喝,莫呛着。”温柔的女声在耳边爱怜的絮语,温柔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额头。
王源喝光了一大杯水,终于焦渴消失,沉重的眼皮也终于能撑了开来。然后他看到了崔若瑂绝美的面容就在自己的眼前,眼睛里满是担忧和爱怜。
“你醒啦。”崔若瑂笑颜如花,轻声道。
王源的耳朵里尚且回荡着城头的厮杀声和惨叫声,他甩了甩头,这些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四周一片寂静。阳光从窗棱中洒了下来,屋外树叶刷刷作响,几只鸟儿叫的正欢。
“我这是……怎么了?”王源挣扎起身。然后他感到了身上的剧痛,全身上下几乎无处不痛。
“莫乱动,莫扯裂了伤口。”崔若瑂忙道。
王源伸手掀开被子,才发现自己**着上身,腰肋肩膀手臂上全是包扎的布条。
“你身上受了十几处伤。腰肋处两道伤口流了好多血。再加上用力过度,所以你才晕倒在城头。你已经睡了一上午了。好在没什么大碍,郎中说只需休养休养便可恢复。”崔若瑂柔声道。
王源哦了一声,重重的靠在枕头上,他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
“郎中脱下你的盔甲的时候,我都快吓死了。你……身上全是伤口,血把衣衫都染红了。我差点以为你就……”崔若瑂说不下去了。
王源微笑道:“放心,我哪里那么容易死。我知道自己受伤了,我还自己包扎了伤口呢。我可死不了。正如郎中所言,我是用力过度,而且失血过多之故。”
崔若瑂微笑点头,伸手从旁边的椅背上取过两条颜色淡红的丝布,轻声问道:“这便是你包扎伤口的丝巾是么?”
王源笑道:“你留着这东西作甚?哦对了,我想起来了,这丝巾还是那天咱们喝馎饦汤吃面饼的时候你给我的呢,哎呀,被我撕碎了当做包扎伤口之用了。我可不是故意不珍视你的东西的,莫要见怪。”
崔若瑂柔声道:“你还记得便好。我有什么见怪的,不过这丝巾现在我要收回了。我另外送你一块丝帕便是。”
王源笑道:“这已经撕裂了,还被血污了,你收回作甚?扔了便是。”
崔若瑂不答,轻轻将两根丝帕并拢起来,在发髻上绕了几圈,打了个鸳鸯结,笑道:“正好拿来扎我的发髻。我要永远保存着它,因为这上面有你为扬州流的血。所以我要留着它,做个见证。”
王源呵呵笑道:“你的口味可真重,血染的纱巾你来扎发髻,也不嫌腌臜。唔……这纱巾颜色淡了些,要不要我再割些血来染一染,颜色也鲜艳些。”
“净胡说。”崔若瑂笑的花枝乱颤,王源也跟着呵呵笑了几声,但笑容很快便成了苦笑,因为笑起来全身都疼,实在是种折磨。
“战事如何了?叛军退了么?”王源问道。
崔若瑂收起笑容,点头道:“他们没再进攻了,全部撤到了西边十余里之外。具体情形我也不太清楚,我一上午都在这里照顾你了。”
王源点头道:“我的三千亲卫骑兵进城了么?赵青和谭平呢?怎没来见我?”
“你说的是赵将军和谭将军吧,他们在前厅跟我爷爷爹爹还有沈太守他们叙话呢。你昏睡之时他们来见过你。”崔若瑂忙道。
王源点头道:“烦请你去叫他们来见我,我问问情形。”
崔若瑂皱眉道:“你要多静养,虽无性命之忧,但也是要好好将养身子的。特别是你现在很疲倦的情形下。”
王源微笑道:“你放心便是,我自有分寸。我又没起床,只是叫他们来说话罢了。去请他们来,乖乖听话。”
崔若瑂叹了口气点头答应,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忽然间却又折返身来,凑近王源的嘴唇轻轻一吻,然后便飞也般的逃出门去。
王源咂摸着嘴唇上的清香,看着人去后摇弋的珠帘,脸上露出微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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