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明远摸着下巴看着这一幕闹剧,他觉得很有意思。看来这成都也不是铁板一块,起码这位颜平章便貌似心有不忿,当场便闹僵了。袁明远可不会觉得颜真卿无礼,因为他知道,颜真卿冲的不是自己,而是王源。
“袁内监,实在是抱歉。颜平章……呵呵,书生习气,脾气大性子执拗,实在是失礼之极。”韦见素拱手微笑道。
“无妨无妨,都怪咱家,提什么太皇的事情。我没想到会引起此事来。话说颜平章这脾气发的不应该,王相国是为了太皇的安危而保密的,这也情有可原。这位颜平章确实有些书生气。”袁明远呵呵笑道。
韦见素摆手道:“不提了不提了,稍后我去跟他解释解释,请他消消气。来来来,袁内监,咱们喝酒,吃菜吃菜。”
袁明远微笑起身道:“罢了,咱家也吃饱了喝足了,来时路途困顿,身子乏累,我想去馆驿休息休息。明日还请韦左相带着我逛逛成都,后日我便要回京了。这几日还少不得要叨扰韦左相。”
韦见素楞道:“这便不吃了么?”
“不吃啦,不吃啦,咱家不胜酒力,今日已经喝了不少了,这便告辞了。不用送,不用送。”袁明远摇摇晃晃的拱手,朝外便走。几名随从忙扶着他,咚咚咚咚的下楼而去。
韦见素呆愣了片刻,忙也匆忙下了酒楼,对身边的随从连声吩咐道:“快备车,本官要赶快去见王相国。”
……
城东馆驿之,袁明远和随从抵达此处下榻。袁明远的脸色如常,哪有半分他口所言的不胜酒力的样子,事实袁明远酒量甚好,寻常几碗清酒根本只算是漱漱口而已。
“袁爷,喝口茶,迷瞪一会儿?小的给您捶捶腿,这一路可累得够呛,袁爷好好的喘口气儿。”随同伺候的小内侍给袁明远好了茶,在旁点头哈腰的道。
袁明远摆手道:“睡便不睡了,爷还有事情要办。去叫张德彪进来,我有事和他商议。”
小内侍忙答应了,出门去馆驿的院子里叫人,片刻后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走了进来。袁明远此行带着几名伺候的随从,还有十几名禁军护卫,这张德彪便是随行保护的头目。
“袁爷,什么事儿?兄弟们都安置好了,院子里里外外的闲杂人等都请出去了,这馆驿应该是安全的。”张德彪拱手道。
袁明远点头微笑道:“甚好。其实在这成都城里,咱们再小心也没用。这里是王源的地盘儿,他要动我们,那可是易如反掌。只不过小心些也没错,毕竟他轻易也不敢动我们。”
“袁爷放心,那王源敢轻举妄动的话,兄弟们定会保护袁爷安然离开的。这次我带的人手都是宫内的禁卫,都是有些功夫的。”张德彪沉声道。
袁明远点头道:“先不说这些,我有件事儿要跟你商议商议。刚才在那酒楼里,咱家跟韦见素颜真卿他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么?”
张德彪道:“听的清清楚楚,卑职在包厢外边站着,不想听也不成啊。”
袁明远道:“你怎么看?那韦见素和颜真卿说的话,和今天午王源跟咱家说的话可不太一样啊。咱家总觉得这里边有些什么事儿。你说,若太皇当真要是离开了成都城,颜真卿怎会不知?看起来今日这颜真卿的神色语气不像是做戏,难道说太皇离开成都的事情当真他不知道?这可了。太皇已经退位了,太皇去哪里游玩根本无需隐瞒,也无需这么谨慎。这又是在剑南道,那韦见素说是为了太皇的安危所以秘而不宣,我怎么觉得像是在撒谎?”
张德彪皱眉沉思道:“卑职也觉得怪,听那口气,倒像是颜真卿无意间透露了什么,而韦见素着急替他遮掩似的。还有,卑职明明听到那颜真卿说,过几日太皇便会回京城,怎地到了那韦见素口便变了。那颜真卿也急着改口。总觉有些怪。”
袁明远缓缓点头道:“你也听到那一句了?这便是了。这足以证明,颜真卿说的是真话,而韦见素说的是假话。午王源跟我说的话怕也都是假的。甚至连太皇去峨眉山的事情可能都不尽不实。”
张德彪道:“袁爷是说,王源根本是在欺骗咱们?不让您见到太皇?”
袁明远点头道:“怕正是如此。他是不希望咱家见到太皇,因为他一定知道我们的来意。这厮如此刁滑,居然敢欺骗钦差。”
张德彪想了想道:“袁爷,那颜真卿似乎对王源不满,要不您去拜访一下颜真卿,也许从他的嘴巴里能套出实话来。”
袁明远缓缓摆手道:“不可,我们的一举一动应该都在王源的监视之下,去找颜真卿可是冒险的举动。这岂非告诉王源,我们已经有所怀疑了。”
张德彪咂嘴点头道:“说的也是,再说颜真卿毕竟一直在成都,王源又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的话也不能信。”
袁明远皱眉起身踱步,片刻后手指轻叩桌面道:“若太皇在成都,咱家必须要见到太皇,不能让王源挡了驾。明里不成,咱们便暗去见。张德彪,你带来的内宫禁卫的手脚还算麻利么?”
“那还用说?都是挑出来随同前来保护袁爷的,能不麻利么?寻常三五个士兵根本不在话下。”张德彪道。
“不不不,不是要你们去打架杀人,要轻身功夫不错的,今天夜里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散花楼去探探究竟,看看太皇到底在不在散花楼,便一切都知晓了。那散花楼周围定有神策军把守,要的便是秘密潜入探知。即便我见不到太皇,也要将陛下的口信带给太皇。”袁明远沉声道。
张德彪皱眉道:“可是袁爷不是说,咱们不宜轻举妄动么?”
袁明远道:“不宜轻举妄动可不是不敢动。咱们假作一无所知,王源他们也没什么防备。夜里给他们来个突然行动,只要手脚利落,他们也无从知晓。”
张德彪点头道:“袁爷说的是,轻身功夫好的倒是有几位,但袁爷不担心事情败露激怒王源么?这可是他的地盘,我等可有保护袁爷的职责,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袁明远喝骂道:“冒险个屁!咱家只是不想和他撕破脸罢了。我们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咱家是内侍总监,奉皇命而来。算事情败露了,咱们明里对质,他王源又敢拿我们怎样?他还敢杀了我不成?他若敢杀了钦差,那不是造反么?”
张德彪连声道:“袁爷所言极是。那么卑职便准备起来?”
袁明远道:“选好人选便是,一定要功夫好的。其他的也不用准备了,折腾的太多然而露相了。点也不用踩了,成都我住过一段时间,那散花楼的外墙也不高。想偷进去也是不难的。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晚间出动的时候不能被他们盯梢的人发现咱们的目的。”
张德彪忙道:“这个好办,咱们晚装着去逛楼子,兄弟们去青馆之再从青馆脱身前去。让王源手下那些盯梢的家伙们在青馆外边守着去。对了,袁爷也可以一起去,便在青馆寻寻乐子。咱们办完了事情还是要回青馆的。”
袁明远眼神凌厉的瞪视张德彪,张德彪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说了错话,忙连声告罪道:“该死,该死,瞧我这张嘴。袁爷千万莫见怪,卑职忘了袁爷的身份了。”
袁明远恨不得抽他几个嘴巴消消气,自己是个内侍,下边清清爽爽什么都没有,还兜着臭气熏天的尿布,拿什么去找乐子?要不是看着张德彪是嘴巴油滑惯了,没注意分寸的话,这般侮辱自己,当即便要他好看。
“得了得了,咱家晚出去假装逛街,正好替你们引开一些盯梢的。咱家在东城晃悠,一旦出了事,我还可以现身去救你们。”袁明远摆手轰苍蝇一般的将张德彪轰出了房间。
……
一下午,袁明远极其随员们一步也没迈出馆驿的大门。直到天色擦黑时分,袁明远才在七八名亲随的簇拥下出了馆驿,他们换做了便装,沿着东门大街一步三摇的沿街逛着夜市。
成都城自王源来此之后夜市逐渐繁华。王源不希望成都像长安一样一到夜晚便成了一座牢笼,他鼓励商家在夜晚开市,鼓励百姓们夜晚出来逛街摆摊。为此,王源甚至设立了一项补贴钱财的名目曰‘灯油钱’,便是给在夜晚开始的商家的一种钱财的补贴。
在安史之乱之前,成都的夜市已经繁荣到了相当的程度,这年头本没什么娱乐活动,百姓们一到晚便只能吹灯床,生活枯燥乏味。但随着夜市的越来越发展,成都的百姓们也逐渐适应了夜生活。夜市的繁盛也促进了成都商业的发展,带来了不少的好处。
大乱发生之后,因为大批难民的涌入,成都的夜市不得不关闭了一段时间。但现在战乱平息,夜市重开,压抑了一年多的百姓们兴致盎然,故而这一个多月来,夜市繁盛之极。
袁明远对此印象深刻。之前在酒席宴,他曾说过,见到成都的百姓们脸都带着笑容,觉得他们生活的一定很惬意。而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找到了百姓们面带笑容的根源。看着满街的人流,街道两旁白昼般的夜市店铺,丝竹悦耳的酒肆歌馆,他不由得想到了此刻的长安城的情形。这时候的长安一定是街道空旷武侯驰骋,笼罩着一片肃杀的气氛吧。陛下进京之后,对于夜禁之制执行更严,怕叛贼余孽在城作乱。以前夜禁之后尚在街道行走的人只是被打板子,现在武侯则有临时决断之权,即便当街格杀也是可以的。所以现在的长安一到晚便像是一座死城一般。
而仅仅在一千多里之外的成都,这里和长安简直是两个世界。这满街的流光溢彩的灯光之徜徉着的百姓们难怪面带笑容,因为他们享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袁明远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感慨这些,他和七八名随从一边在摩肩擦踵的街道走着,一边主意着后面那一帮从馆驿便一直跟在身后的人影。很显然,那些人都是盯梢自己的人,定是王源的人。不过袁明远倒不是担心被他们跟着,恰恰相反,他担心的是他们不跟着自己,因为自己出来逛夜市的目的正是要吸引这些人的注意力,好让张德彪和另外四名武功高强的护卫能够安然离开馆驿,实行今夜的探访散花楼的行动。自己吸引的人越多,便越是能让张德彪他们行动自如。
抱着这个目的,袁明远在夜市慢悠悠的晃荡着,吃了好几次小吃,进了好几家酒馆,尽量的拖延着时间。一个多时辰后,时近二更天,街道的人群逐渐稀少。袁明远估摸着,张德彪他们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
张德彪他们确实在二更天开始了行动,一行五人在袁明远离开馆驿后观察到了另外几名窥伺在馆驿之外的盯梢客,显然这些盯梢的家伙们很有经验,并没有全部跟随袁明远离开。但这难不倒张德彪。张德彪早已计划好了甩掉他们计划。
二更更鼓敲响,几人从馆驿之施施然出门,也不掩饰身形,带着身后的几个尾巴来到了街市。和袁明远的到处乱逛不同,张德彪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了街市,一猛子便扎进了成都最大的青馆‘明月楼’。很显然,盯梢的几人没料到他们是来逛馆子,在青馆外徘徊着没进来,一直守在门口。
这正是张德彪等人定好的计策,用青馆作为脱身之所,这些盯梢的家伙总不至于冲到青馆的客房之,掀开被子监视自己等人吧。他们顶多便是守着前后门干等着。
几人都是青楼妓馆的常客,成都的青馆虽没光顾过,但大抵规矩类似。于是乎轻车熟路的点了几名青馆的女子包夜,也不听那些什么唱曲弹琴的花样儿,直接搂着便进了二楼的房间里。虽然晚有大行动,但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几人还是急吼吼的搂着各自的粉头打了一炮。二更过半时,张德彪首先从被窝里爬起来,拿绳子将房女子绑成粽子塞了嘴巴丢在被窝里,然后换了黑衣出门,挨着房间叫起了其余几名禁卫。这几人其实也早已准备绪,很快聚集到了楼梯的暗影之下。
“房。”张德彪一声令下,这几人沿着回廊外檐身手矫健的了青馆的屋面,然后沿着高高低低的街道旁的瓦面快速移动起来。
对散花楼的位置,张德彪已经了如指掌。虽然他们并未经过实地的踩点,但是下午在馆驿之,袁明远早已用纸笔将散花楼左近的街道的地图方位画了个草图,标识的清清楚楚。袁明远曾跟随李瑁在成都带过数月,本是个跑腿的仆役,故而对成都各条街巷都清楚的很,当然散花楼一带更是清楚明白。其实算袁明远不知方位,张德彪等人也不会不知道散花楼的所在。因为散花楼的位置其实很突兀,在东城,这座高出所有建筑物的高楼便是一处地标,远远便可看到楼的灯火,只需朝着高楼而去便可抵达。
几条黑影蹿高伏低,沿着瓦面往北飞奔。在接近散花楼附近的街口,几条黑影潜伏在屋脊之静静的等待。此刻街道早已灯火阑珊,夜市已经到了尾声。昏暗的街道已经并无多少行人。店铺门前悬挂的灯火也熄灭了大半,只有隔着百余步设立的灯杆悬挂着的几串风灯在夜色下发出凄惨的白光。四下里人声渐寂,三更的更漏之声也已经敲响,这正是最好的行动时间。
张德彪一挥手,几人悄无声息的翻下了屋面,沿着街道的暗影快速朝散花楼南边的围墙接近。在距离围墙数十步外的一处店铺的屋檐下,几人停步探头观望。但见散花楼围墙外的数十步宽的开阔之处空无一人。丈许高的墙头也有风灯悬挂,但光线着实黯淡。这不是张德彪他们担心的,他们担心的只是在围墙外巡逻的守卫。
然而,在等了顿饭功夫后,只有一队十几名守卫拖拖拉拉的从空地走过,除此之外更无其他。
张德彪心大喜,看来这散花楼的防卫并不严密,夜晚的巡逻也只是顿饭功夫才有一队巡逻守卫。相隔时间这么长,足够自己几人行动了。
“行动,都给我手脚麻利些。完了事回去还能搂着粉头睡一觉。”张德彪低声道。
几名禁卫连连点头,几人左右看了几眼,确定四下无人,顿如脱兔一般飞快穿越围墙外的开阔地。待他们冲到围墙下的暗影时,周围依旧一片寂静,毫无动静。显然没有出任何的差错。
“老规矩,搭人梯。”张德彪打了个手势。
几人无声点头,三名禁卫围成一圈半蹲在围墙下,手挽着手组成一个落脚之处,另一名禁卫飞奔两步跃他们的达成的手臂阶梯。下方三人手臂一起用力抬,那名禁卫借力跃,手臂稳稳的搭了墙头。
“看清楚里边有无巡逻守卫。招子放亮些。”张德彪仰着头低声道。
那名禁卫微微点头,手臂用力,将头伸到围墙方,往里边张望。在他露出半边头脸往围墙内看时,不远处的黑暗之发出咔吧一声机簧的轻响。下一刻,一只弩箭笃的一声正他的眉心。这只箭劲道十足,穿透他的眉心骨头之间的缝隙直灌入脑,那禁卫连叫都没叫一声当场气绝。尸身冲墙头径直坠落,直砸入下方三名禁卫的怀抱。
“怎么回事?”张德彪惊骇叫道。
三名禁卫扳动落下之人的身子,然后他们都看到了他眉心之间的那支弩箭。
“不好,有埋伏。”张德彪只来得及叫出这一声,便只见周围火把灯笼齐齐亮起,从数十步外的街巷以及围墙的两侧飞奔出无数的兵马来。片刻之间便将张德彪等四人围在当。
“好贼子,敢闯散花楼?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们这等小毛贼能闯的么?”一名身材高大的守卫将领大声笑骂道。
“误会,误会。我等是……”张德彪知道,此刻若不表明自己是钦差大臣随员的身份恐有性命之忧,忙开口叫道。
“闭嘴,本人不想知道你们是谁,本人只知道,擅闯散花楼者,杀无赦。放箭!”那将军沉声下令。
张德彪等人大惊失色,耳听得弓弦震动之声嗡嗡响起,然后便是无数的羽箭和弩箭飞向自己等人。张德彪连抽刀格挡的时间都来不及,顷刻间头胸前胳膊大腿同时箭,痛的他长声惨呼。但这疼痛只延续了不到数息,接下来便是全身的僵直麻木,意识也迅速的迷糊,生命快速的离他而去。在他慢慢软倒在地的瞬间,他最后的目光扫到了身边倒地的几名禁卫。他们自己更惨,身插满了箭支,像是几只生满了刺的刺猬,早已先一步命丧黄泉了。
整个格杀的过程用了不到十几息,五名意图潜入散花楼的京城禁卫便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几名守卫散花楼的神策军将领走前来,伸脚踢了踢几具惨不忍睹的死尸,重重的啐了几口浓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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