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骑兵全力冲锋的气势,堪称地动山摇,天地变色。那种奔腾呼啸的威压和气势,当真非言语所能形容。带来的巨大的恐惧和末日将至的恐慌感,也不是以前任何一次战斗所能比拟。
王源所率的神策军可谓身经百战,作为神策军最初班底的剑南军,当初曾经在匹播城下遭遇过吐蕃十几万兵马的全力进攻。那时,吐蕃兵马调集六万骑兵发动过规模巨大的冲锋。那一次的场面很久以来都让原剑南军的将士们记忆犹新,甚至王源都记忆深刻。六万骑兵呼啸而来的场景,给人以极大的压迫和窒息感。但那次的记忆,到了眼前这场冲锋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眼前这十万回纥骑兵的冲锋彻底刷新了众人认知。一则,骑兵数量多了四万,二则回纥骑兵的冲锋方式竟然不是分批分梯队的冲锋,而是全军排山倒海的集体冲锋。其三,那一次的吐蕃骑兵中,起码有一半是骆驼骑兵,冲锋的速度远不如战马。而眼前的回纥人,座骑是清一色的战马,冲锋的速度极快,给人以更大的恐惧感。
短短里许的距离,仅在片刻之间便被跨越。潮水般的回纥大军以极快的速度冲入了山包北口的三道两里多宽的入口。就像是巨浪撞上礁石一半,北边的两座山包瞬间成了被洪流淹没的孤岛。回纥骑兵被割裂成三股洪流,从北边两座山包之间以及东西两侧涌入梅花形的山包地形之中。
让人奇怪的是,在冲入山包通道中的那一刻,想象中的打击却根本没有到来。北面山包之中也并无任何神策军兵马的踪迹。所以,虽然阵型被分割,但三股骑兵洪流还是沿着里许宽的平畴通道飞驰而入,速度丝毫未减。
但因为山包的阻隔分割,即便是三道近两里许宽的通道也不足以让十万骑兵的冲锋阵型发挥。本来冲锋阵型以近九里宽的散兵冲锋的阵型被硬生生压缩了一半。这导致冲入山包通道中的回纥骑兵被迫形成密集的阵型。本来骑兵之间的距离可保持丈许,但现在被迫压缩到数尺之内。对于骑兵而言,虽然是以密集冲锋的队形作战,但被压迫的阵型过密,会带来巨大的隐患,便是一旦有战马骑士失足,会对周围的骑兵产生灾难性的后果,往往会因为一匹战马的倒下而导致周围的七八匹战马遭殃。若是反应不及,还会形成连锁效应。
但此时,处于亢奋冲锋状态下的回纥骑兵们已经无暇顾及到这些。特别是进入山包通道之后,没有遭受到预想的打击之后,他们更是急于脱离这过于狭窄的通道而希望立刻绕过身侧的山包抵达开阔之处,所以反而快马加鞭,加快的冲锋的速度。
就在此时。三道红色的信号弹冲上了天空,爆裂成花雨的瞬间,北面的两座被骑兵包围的山包上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随着这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声响起,两座山包之上,八门虎蹲炮同时开火,这一次无需瞄准,只需居高临下将炮口对准密集的回纥骑兵的阵型发射便可。八发实心铁弹带着呜呜的低沉的风雷之声落入回纥骑兵阵中。下一刻,**名回纥骑兵连人带马原地爆裂,碎成了一片的血肉。
那实心弹击中回纥骑兵的情形就像是用一柄大铁锤对着一只小动物当头砸下一般,那力道,那冲击力简直难以形容。巨大的冲击力直接便可击碎骨肉,穿透血肉,留下的便是一具如爆裂一般的破碎尸体。一枚炮弹直接命中了一名骑兵的头颅,将那名骑兵的头颅轰碎之后斜斜的击中数尺外的另一名骑兵的大腿,连人带马将他们轰倒在地上。
虽只有八枚铁弹的第一轮进攻,但带来的连锁反应让中弹骑兵周围的骑兵均受波及,瞬间如多米诺骨牌一般,百余名骑兵纷纷翻滚落马,被周围的骑兵踩踏成了肉酱。
这仅仅是个开始,两侧山包山腰之处,架设的神威炮开始朝射程内的骑兵发动轰炸,神威炮因为射程的原因,无法架设在山包顶端,也无法覆盖敌军的冲锋阵型。但因为回纥骑兵需要尽量保持之间的距离,所以不可避免的将阵型扩散到距离山包百余步的距离之内,而这正是神威炮可以发挥的距离。神威炮最短的距离也在三百步之外,架设到山包中段之后因为高度增加可延伸少许射程,但这已经不重要。神威炮架设的作用其实是为了进一步的压缩对方的冲锋阵型,让他们不得不更为密集的聚拢在通道中间里许宽的距离内。
神威炮一旦开火,威力更加的明显。起码在声势上,比之虎蹲炮要浩大的多。神威炮的弹药是落地爆炸的,所以更显得凶悍。可惜的是,山包太小,也没有太多可以利用的地形来安置神威炮。坚硬的砂石也无法挖掘,最终每座山包中段只能安装十余架神威炮。但正是这数量不多的神威炮,带来的爆炸性的后果也极其严重。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让靠近两侧山包三四百步距离内的回纥骑兵遭受了他们从未遭受过的攻击。霹雳弹爆炸的气浪,以及霹雳弹中横飞的尖利铁片让没有太多盔甲武装身体的回纥骑兵遭受了巨大的伤害。每一发霹雳弹都将方圆丈许内的数骑骑兵炸的皮开肉绽,翻滚落马。由此引发的一连串踩踏和碰撞,带来的是更多的杀伤。
乞扎纳力冲锋在队形的前部,但并非是最前面。他是军中大将,带头冲锋也只是鼓舞士气,并不会是第一梯队与敌交战的兵马中的一员。此刻他刚刚冲入山包之间的通道,目睹两侧山包上下神策军轰炸,前方一片人仰马翻的情形,乞扎纳力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意识到,对方这是利用狭窄的地形对骑兵进行轰炸,从而达到耗损己方兵力的目的。虽然看似这种轰炸的密度不大,带来的伤亡其实也不会太大,但任由他们占据高处不断的轰击,会给兵马在心理上带来极大的恐惧。
“花不留、次布。你二人率兵马占领两座山包,摧毁唐人器械。必须拿下山包,否则提头来见。”乞扎纳力高声下令。
两名回纥将领接令大声的打着唿哨,各率一只三千人的骑兵队伍朝着两侧的山包冲去。他们其实都明白,这是最明智的作法,命人攻下山包,便去除了这些器械的威胁。山包这么小,上面应该没什么兵马,没什么太大的难度。
两只骑兵接令开始冲向山包脚下,然而,就在数千骑兵靠近山包下方时,无数的箭雨从斜坡上激射而至,那正是神策军安置在那里的步兵。骑兵作战中,步兵的作用不大。
三万多神策军步兵并无用武之地。他们的弓弩射程也有限,也不能像神威炮和虎蹲炮那般在几百步甚至数里之外便可轰击对手。那么他们唯一能杀敌的机会,便是利用虎蹲炮和神威炮作为诱饵,当对方意图攻上山包之时,便是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
每座山包下方的斜坡上其实都只有一千多名步兵驻扎,不是宋建功不想多驻扎兵马,而是山包太小,根本无太多立足之地。围绕着山包下方的斜坡一圈,其实也只能容千余名弓箭手驻扎。但这千余名弓箭手所配备的弩箭却是最好的弓弩。那是神策军中最精锐的十字连发弩。这种弩箭本来是骑兵才可装备,但这一次,王源分发了六千柄给驻扎在山包上的步兵,便是为了完成阻击对手夺取山包的任务。
数千骑兵猛冲到山包之下百步之内,他们便遭受到了异乎寻常密集和强劲的弩箭的袭击。在这一侧,其实只有四百余名神策军弓弩手,但射出的弩箭却密集的好像有数千人一起放箭一般。这当然得益于连射弩的连续发射的能力。一只箭匣中八只弩箭,射光一只箭匣只需扳动八下弓弦机簧,所用时间比弯弓搭箭缩短三倍,且精度更佳。箭弩如雨,一轮下来,回纥骑兵冲到山包下时,便已经死伤上千。但回纥骑兵还是硬着头皮冲了上来,因为他们接到的是死命令,他们无法后退。
但骑着马冲锋,好歹还有马儿当挡箭牌。现在化身为步兵要往山坡上冲,既行动缓慢更加成为目标,又无任何躲避遮掩之物,这简直就是送死。两千多回纥士兵只往山坡上冲了十几丈,便发现这是太愚蠢的举动。于是丢下数百具尸体滚下山坡,仓皇逃离弓箭手的射程。
两侧山包发生激战的时候,回纥骑兵的阵型已经深入山包之地五六里。数万回纥骑兵已经通过了第一道山包通道的生死考验。但前方另外两座山包横亘在前,其间通道比冲入的通道还要窄小一些,大概只有一里半的宽度。周围数座山包上下,也都开始响起巨大的轰鸣声。铁弹一颗颗的落在阵型当中,腾起一片片的血肉迷雾,溅起一片片的土石砂砾。引发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落马踩踏事件。
但到了这时候,谁都没有退路,除了继续猛冲,根本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他们的现在最想看到的便唐军的身影,他们恨不得将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到敌军身上,所以,数道变得狭窄但更为凶猛的洪流径直冲向了前方的两道通道。坏消息是,本来三道冲入的兵马汇聚成了两道,面对又狭窄了数百步的前方通道,阵型又被压缩了不少。但是也有个让人振奋的好消息,那便是,最前方的回纥骑兵终于在前方的通道中看到了黑压压的敌军骑兵的身影。
看到对方兵马的那一刻,所有回纥骑兵们心中的潜台词便是: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堂堂正正的厮杀一场了,老子的弯刀已经饥渴难耐了。
……
丰州以南八里余里的邠州城内,同样的月夜之下,丰州城外的大战如火如荼的展开之时,这里也笼罩在大战将至的压抑气氛之中。不止是李光弼的大军兵临城下带来的恐惧和压抑,刚刚发生的恒王李瑱杀妻杀子然后自杀的举动,也让这恐惧压抑的气氛到达了顶点。
李珙李璲李璬等人心里其实都明白,李瑱这么做的根本原因便是因为绝望。当此情形之下,李瑱自知大势已去,已无活下去的希望,所以他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杀了妻儿然后自杀,便是想一了百了,彻底结束这一切煎熬。
面对李瑱和妻儿们的尸体,三人的脸上阴云密布。之前他们相互安慰着鼓励着,拼命说服自己还有守住邠州的希望,但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之举。此时此刻,他们甚至有些佩服李瑱来。这个醉心于修道的二十七弟,关键时候表现的比自己这几个兄长还有勇气,自杀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这一点三人自问都做不到。明知山重水尽,三人还是不肯放弃希望,说的好听点这是不认输,说的难听点,其实是三人害怕死亡,害怕心中早已勾勒出的那种悲惨的结局罢了。
李瑱自杀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开来,府衙后堂之中住着的几名公主和驸马们纷纷赶到,顿时痛哭之声四起。所有跟随李珙李璲等人参与此次讨伐的皇亲国戚们,从李瑱的死中察觉到了形势之险恶。与其说他们在为李瑱哭泣,还不如说他们在为自己的选择错误而后悔,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而哭泣。
李珙眉头紧皱,看着痛苦的众人喝道:“哭什么?二十七弟是个懦夫,当此之时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去,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大战之前,这是对我们军心的动摇。二十七弟此举实在不妥。”
众人吃惊的看着李珙,自己的亲兄弟死了,他还说出这种话来,简直毫无人性了。
“我说的不对么?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之声,也要为了父皇,为了大唐而死,杀妻杀子自杀,这不是懦弱是什么?都莫哭了,来人,弄些棺木收殓起来,停放到城中寺庙中去。十二哥十三哥,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干,可没时间在这里哀哀哭泣。”李珙冷声道。
李璲李璬虽心中不快,但李珙之言也是有道理的,还有不知道多少守城的准备工作要做,哪有时间在这里为李瑱哭泣。李璬长叹一声,将李瑱的尸身抱起来摆在床上,用布巾盖住李瑱扭曲恐怖的面孔,哽咽道:“二十七弟,你安心去吧。待退了敌,皇兄一定给你风光大葬。哎!你倒是知道享福,这一去一了百了,还有兄长们给你收敛下葬。可是兄长们这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去,若是我们明日战死了,怕是连个收敛的棺木都没有。哎,不说了,不说了,你若有灵,便保佑我们守住邠州吧。”
众人听着李璬的话心中悱恻难言,是啊,李瑱今日死了,还有棺木收敛。明日若是城破了,这些人怕是连薄棺都无一具。正所谓今日你死我来葬,明日我死谁来埋,想一想便让人心灰意冷,浑身无力,万念俱灰了。
李珙不愿呆在这里被这种情绪所影响,他皱眉沉声道:“我先去城头了,二位皇兄也快些各行各事,不要在这里耽搁了。”
说罢李珙拂袖转身,快步离开这血腥恐怖气氛压抑之处。李璲和李璬只好交代了其余人等几句,请两位驸马去安排入殓之事,两人也前后脚离开了院子。
李璲李璬二人默默无语的沿着回廊来到前厅,堂上已经空无一人,李珙显然已经上城头去了。李璬举步便往厅外走去,却被身后的李璲给叫住了。
“十三弟。请留步。”李璲低声道。
李璬停下脚步来,回头问道:“怎么?”
“十三弟意欲何往?”
“继续去征集军粮啊。怎么?十二哥不去收拢百姓守城么?”李璬诧异问道。
李璲叹息一声,走到李璬身旁,低声道:“十三弟,事到如今,你觉得做这些还有用么?城中百姓就算全部被我们驱赶上城防守,就算粮草充足无虞,你以为我们便能守住邠州么?”
李璬愕然道:“十二哥,你此言何意?”
“十弟之所以做出如此过激的举动,那便是知道已经穷途末路了,他才杀妻杀子然后自杀的。二十七弟今晚的下场,便是我们明日的下场。明日城池一破,我们的下场比他还惨。你难道真相信我们能守得住城?”李璲叹息道。
“十二哥,事到如今,只能尽力而为了。我们除了全力而为之外,又能怎样?就算是知道邠州守不住,难道我们便坐以待毙不成?”李璬皱眉道。
“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所以我才要跟你商议嘛。据我看来,明日城是必破的,与其等到明日城破,我们都要死,何不趁着现在想想办法?今日二十七弟的死难道你没有所感?”李璲低声道。
“办法?我们现在能有什么办法?现在可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了。”李璬面色灰暗,嗓音黯哑的道。
“怎么会没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的,就怕你不肯。”李璲低声道。
李璬皱眉问道:“十二哥到底是何意?”
李璲道:“十三弟,这次讨伐李瑁,是二十六弟一手发起的,其实你我都是胁同他行事罢了。当初其实我们去跟李瑁服软,也不至于落得现在的境地。就算当日长安城下我们战胜了,将来皇位十之**也是二十六弟的,你也知道,王源和他的关系可是不一般。你我其实还是白忙活一场。”
李璬皱眉道:“十二哥,现在说这些怕也是迟了吧。说句老实话,你我不都想有个机会么?哪怕是渺茫的机会,那也比没有机会要好。再说,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怎么没用?为兄之意是,其实李珙才是李瑁最恨的人,而你我兄弟,其实并非主谋。所以,你我其实最尴尬,胜了你我也没太多的好处,败了更是要跟二十六弟一起死,你说这公平么?我之前没想明白,但刚才二十七弟的死却一下子惊醒了我。我们这么提着脑袋干,其实是很傻的行为。”
李璬皱眉道:“十二哥,莫非你想有所行动?你是不是想要做些什么事情来。我可提醒你,现在你我可都没有回头路了,现在即便我们去投靠李瑁,他也不会让我们活的,你可别做白日梦。李瑁的为人也许你不知,但我却是知道的,他内心阴暗极其记仇,隐忍至今得了皇位后,你看,连父皇的仇他都记上了。父皇到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呢,对父皇尚且如此,何况你我。”
李璲点头道:“我明白,十三弟,我不是要你和我去投降李瑁,我也知道李瑁不可能饶了我们。但你我跟着二十六弟也只是送死罢了。既如此,我们还不早做打算,留在城中作甚?二十六弟要拼死守城,那是他的事。他胜了是可以得到皇位的,至于你我,何必这么愚昧?”
“兄长到底是何意?”李璬沉声问道。
“我的意思是,你我何不三十六计……走为上?明知明日你我必死,何必呆在死地?趁着月黑风高,我们带着家眷从北门遁走便是。二十六弟要为他的皇位拼命,便由得他去拼。我们也帮了他不少了,也仁至义尽了。”李璲终于说出了他的用意。
李璬砰然心动,李璲刚才说的那些话,他全部都明白。只是他不敢先提出来而已。李璬虽也是皇子,但在众皇子之中他其实是最不得宠的那个。他相貌丑陋,被玄宗一直怀疑是其母与人私通之子,虽无证据,但一直备受玄宗冷落。就连李璬自己,有时候也怀疑自己并非玄宗之子。众皇子也因此对李璬并不待见,唯一和自己关系好的便是二十七弟李瑱而已。所以,其实跟着李珙李璲出兵讨伐李瑁,他是地位最尴尬的一个,也是得到皇位机会最小的那个。李璲是皇子之中最年长的那位,李珙是得到王源支持的那位,而自己什么都不是。但既然上了这条船,李璬也无可奈何。即便心里有些什么想法,也不敢贸然提出来。但今晚,李瑱之死带来的冲击甚为激烈,死亡离得如此之近,一下子将心中最后的希望的泡影击得粉碎,李璬当然担心自己也即将死于非命。现在李璲提出来要离开,那其实正中李璬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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