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逝,直至夜幕降临,这所谓的议会也没有讨论出一个所以然来。
这只有十个人的大厅里,大约有半天时间,都充斥着三个以上混乱的声音,你来我往、争先恐后、互不相让,可就宁宣听来,其中有价值的地方实在不多。
到了最后,庄梦终于咳嗽了两声。
她咳嗽的声音清脆得像是咬下一口梨,又好听、又甜美。
她一咳嗽,所有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也看向了她。
宁宣眼看着她将看完的话本小说收了起来,然后抬起了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嗯,诸位辛苦,我看你们今日的讨论也算有所收获,以此来看,不日就要将那贼人生擒。那便就此散去,明日继续如何?”
有所收获?
听到这个词汇,宁宣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眼角,他心中却知道,真要让这女子讲述到底有什么收获,她指定是讲不出来的。
要说些江湖故事、浪漫情怀,估计能倒出一箩筐来。
现在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女人压根儿是个混子!
她自幼上山习武,根本不通人事,对整个世界的看法只怕和一个普通的十六七岁少女并无任何区别——宁宣想象了一下自己穿越前陪着长辈喝酒的时候,便也和面前的女子这个下午差不多状态。
——用“状况外”似乎有点过分,那就用“完全不相干”吧。
这点谁也看得出来,就算一时看不出来,这会议在今天之前,也已经开了这么久了。在场的诸位也不是傻子,想必到了现在,心里也都明明白白的。
做任何大事,最忌讳的就是遇上了这么一个领头人。
可她身份又颇高,还代表着龙孽虎煞山这么一个庞然大物,谁又能忽视她的意见呢?
不管是三大帮会,还是朝廷,在这件事情上都必须过问于她。可她压根儿不想管事,也没有能力管事,所以三大帮会干脆自己来做事——于是这又出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最后做成的事情,到底是谁拿功劳,谁做牺牲,谁得奖赏,谁坐顺风车。
到了这时,宁宣已经知晓,今天这番争吵,恐怕不是第一次了。
当然,之后也肯定少不了。
于是一切不变,在场诸人皆是赞同,张傲、马赤弓、吴寒臣三人对庄梦站得笔直,齐齐应声,让这冷冷清清的女孩也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虽说她脸色不变,但任何人都好像能从她的目光中看出,她恐怕还觉得自己的团队很和谐、很热闹、很有氛围。
……
“原来这就是龙孽虎煞山。”
十人各自散去,宁宣跟着张傲走出了两条街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老爷子,你们这样,真能抓住凶手?”
他语气讥讽,是不自觉上的。
此时虽然只入夜不久,但庄府本来偏僻,两人还特意走了一条罕见的小道。只见月光照在街头巷尾的地面上,映出一连串水银般的柔光,前后一览无余,空寂冷清。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相伴而行。
“这其实是挺无奈的一件事情,我在第一时间听了,是很想抓住凶手的。毕竟这是官府和山上委托的重任,咱们三家有一口饭吃,也是赖着他们容忍。”张傲走在前方,声音老迈,却不糊涂,“但我在发现这玉幽子道长如此懈怠的时候,就立即想到,可不可以利用这次事件,施展些微手段,对付吴寒臣和马赤弓。”
宁宣点点头,“既然你想到了这点,他们自然也想到了这点。”
“对,到这时候其实我动不动手都没得选择了,他们一定动手,所以我不如先下手为强。”张傲冷笑道,“同理,他们也肯定是这样想的,也肯定会这样做……这种发展是必然的,想都不用想。”
“……真聪明。”
张傲当然知道宁宣不是在夸奖,“你觉得难以理解吗?”
“不是难以理解,只是有点不敢相信。”宁宣叹了口气,“我没想过,一个棋艺这样拙劣的人,会有这样的眼光。”
“嘿,你就不忘挤兑我。”
张傲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忽然收起了笑容,“你对我很失望,是吗?”
宁宣顿了一顿。
前方张傲的步子却不停,于是他马上又跟了上去。
“也不能算失望,你本来就是混黑道的,做这样的事情挺应该的。”宁宣面无表情,“只是有点不习惯,你下棋的时候很好相处,但今天……却有点让我陌生。”
“为什么陌生?”
“因为有人死了,而你裹着死者的名义却又枉顾死者,只在意自己的利益。”宁宣紧紧盯着张傲的背影,一字一字道,“那些死者,何其无辜也。”
张傲动作流畅,毫无停顿。
“有些事情是势必要这样做的,就好像是有一个人操控了你的一言一行一样,我也好、马赤弓也好、吴寒臣也好,我们都很清楚,这个凶手必须缉拿,可我们又都不会真正集中全力对付那人,因为我们都是江湖人。你知道什么叫江湖人吗?”
张傲忽然笑了笑,笑得苍凉,又仿佛自嘲,“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马赤弓曾杀了我最爱的徒弟,我当时恨不得将他生剐活剥,后来我也杀了他的师弟。但当必要的时候,我们仍然能够合力对抗吴寒臣。我第一次抑制自己愤怒与他合作的时候还很难受,当晚用拳头捶断了三根大树,我发誓我必杀马赤弓。但第二次做类似的事情就熟稔太多了,更别提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现在的我见到他一点心理波动都没有,也根本不会想起那个誓言,冷漠得简直让我自己都怀疑我是不是和他没仇。”
宁宣愣了一愣,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张傲讲起以前,“那马赤弓呢?”
“在这方面他比我有天赋得多,他的妻子、兄弟、师弟、师傅……全都死在了江湖的拼杀里。我杀了他师弟的第二天,他就大摆宴席,请我喝酒,对我道歉。当时我觉得这小子是个软蛋,直到三个月之后他悄无声息吞了我一处地盘,将我当地的手下屠杀干净,让我的弟子尸首挂在城楼,我才恍然大悟,他的硬朗全在骨子里,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干小看他了。”
宁宣沉默了许久,“……你恨他吗?”
张傲对此的回答是一声自嘲的冷笑。
“一开始嘛,当然是恨的,但伪装得太多了,恨又如何呢?恨是会淡的,会散的,会消的,会去的。这种感情太需要激烈地发泄了,一旦你没有发泄,你就算是想恨也恨不起来,因为太累了。”
张傲的语气带着些疲倦,“人人都说江湖好,江湖回首人已老。不知何时,我早已经不是那个泼洒热血、拔刀相助的年纪了,我现在是恨也淡薄、爱也浅柔,自阿七死后,我只想要壮大门派、光耀门楣,但我为何做这些事情,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到最后我能得到什么呢?这问题更是个不解之谜。”
宁宣忍不住说,“……老爷子,你已经被这社会给异化了。”
“那是什么意思?”
宁宣抓了抓脑袋,“解释起来很麻烦。”
“那就不要解释了。”
张傲转移话题,“你知不知道,我曾想要你做长河派的少主人?”
“……啊!?”
宁宣愣了一愣,惊了一惊,怔了一怔。
难道是我的武功暴露了?这是宁宣的第一个想法。
但张傲的下一句话,让他稍稍安心。
“当然,你的武功是不够,但有宝兵在手,就算是头猪也能有一定自保能力。”
张傲说,“我是没办法生孩子了,阿七也死了,我举目望去,弟子虽多,却没有一个靠得住。相反,你虽然是个乡下出身的小子,我却能看出你很沉着稳重,是个可塑之才。再加上王有财的资助,你待我百年之后,应当也能独当一面……又或者,就算将长河派败个精光,也已经是我死之后的事情。”
他一贯说了下去,仿佛在印象中,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后,宁宣应当惊喜无比,当场跪拜。
他看向宁宣,“怎么样?”
“挺好。”
宁宣却黑着一张脸,任何人被说成一头猪,他心情也不算好,“可我不答应。”
张傲愣了一愣,回头看向宁宣,“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入江湖。”宁宣自然而然道,“我要站在江湖之外,我绝不肯像你一样异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好狂的话。”张傲苦笑了起来,“小宁,有财说你看起来老老实实,实际上心比天高,我之前还不懂,现在总算明白了。不过你可千万别因为我的话而误会自己真有什么能耐了,你的天资和刀法进度有财都向我报告过,或许比一般人强,可也没到惊世骇俗的地步。我之所以找你,只是因为我虽有众多弟子,也有个乖巧的女儿,却恰恰少了个儿子……”
他大概是真怕宁宣被自己捧了起来,连忙打击这看起来热血上涌的小家伙。不过说着说着,话语中也动情起来。
宁宣赶紧打住,“我爹早死了。”
他说的是实话,前世今生的两个父亲都死掉了。
张傲被堵得说不出话,“……”
恰在此时,他们也走到了分岔路口,一处前往张傲的宅子,一处通往城外。
月光揉碎,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好像千百块镜子的碎片。
两个人同时停下了步伐。
宁宣道,“看来我们是到此为止了。”
张傲疑惑道,“到此为止?”
他听出一些不一样的意味。
“没错,到此为止。”宁宣笑了笑说,转过头看向张傲,“毕竟不是同路人,老爷子,以后不能一起下棋了。”
张傲愣了一愣,皱着眉头看宁宣,就在刚才那一句话中,宁宣在他眼中的姿势忽然变了。那种变化是说不清而道不明的,不是气质也不是灵魂,只是几个简单的拿刀的手法和站立的姿势。
那是高手的手法和姿势。
他露出好像首次认识宁宣的神色,他又看了看宁宣身后背着的白布包裹着的条状物,再深思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忽然有了个猜想。”
“请说。”
“那显然是一柄剑。”张傲指了指宁宣的背后,又摸了摸下巴,“这玩意儿是你最近才佩戴上的,而有财报告你回来的时候,恰恰和我重新得到落日圆的时间相合。另外,何楚那畜生得到的奇遇也恰好是一柄剑,听说他的尸体被人盗走,那柄剑也不翼而飞……小宁,你说我会不会想多了?”
“当然没有,老爷子你想得不多不少,刚刚好。”
宁宣微笑道,然后转过身,“真的到此为止了哦,江湖再见吧。”
数个呼吸后,宁宣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慢慢拔刀的声音,同时亦感觉到了一股灼热的力量正蔓延着。那就好像一个初生的太阳正在自己身后逐渐攀升到顶点,并不可避免地走向落日的终点。
而那落日的一刻,也是所有积蓄的力量爆发的一刻。
他笑了笑,忽然止步,手按住了“断去”的刀柄,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敲击,亦在心头悄声默念。三,二,一。
宁宣大喝转身拔刀踏步。
刀光如雪,一刀破空。
斩斩斩斩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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