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天凉如水。
宅子里寂静无声,烛火通明,一个布衣荆钗、朴素干净的女人正坐在桌子前,双手抱胸。她面前的桌子很平整,上面放着一把刀,刀柄在右,那是一个最好的拔刀位置。
她当然是这间宅子的主人之一,王冬枝。
王冬枝正在等人。
她一边等人,一边调心、凝神、静气。或者说尽力做到调心凝神静气,尽力的意思就是做不到而想要做到。
王冬枝虽然看上去神色平静无碍,但她已然心乱如麻。
作为宁宣的师傅,她当然也是刺客出身,她当然也知道,做刺客最重要的一点其实并非武功多高,而在于要能够精准地控制住自己的心中情绪。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王冬枝实在不算一个真正合格的刺客。她天生脾性跳脱,而且因为天赋异禀,所以颇受看中,自己又肆意妄为,从来不在意什么专业训练。
偏偏杀手的世界又是个最为务实的世界,不管你在专业能力上是否达标,你能杀死敌人就是个好杀手。
荒川宁家内部都知晓,“刀弄云”王冬枝虽然完成任务的成功率极高,但她的行动一向是没有经过任何周密筹划的,她不会隐藏杀意、不会按捺杀心、不会易容改面、不会潜伏伪装。她的杀人法一向是能打得过就能杀,不能打得过便杀不了,简单而粗暴,直接而赤裸。
若非她还能算是合格的刀客,她根本吃不了这碗饭。
但即使如此,她吃得也并不安稳,并不坦荡,并不舒坦。
所以王冬枝逃了。
任何一个组织的内部成员无故逃遁,不管是否对原本的组织造成了利益损害,不管是不是对原本的同伙抱有一定恶意,这组织都没有轻饶了他们的理由,否则怎能服众。所以既有人逃,自然便有人追。
而现在,追兵就来了。
这追兵恰恰是王冬枝打不过、杀不了的那一个。
王冬枝耳朵一动,抬起了头,她脸色冷硬,像是一尊雕塑。
紧闭的门口同时传来了脚步声,门开了之后,三个人接连鱼贯而入。
“……师伯厉害,名剑山庄那两个剑客叫嚷得再嚣张,也对您是俯首称臣啊。”其中一个王冬枝很熟悉的声音,正带着一种她不太熟悉的谄笑说着恭维的话,“由此足见咱们宁家是日益壮大、渐有所强,再有师伯师弟这样的栋梁之才辅佐,往后赶追各大世家,跻身龙头门派,也是指日可待了。”
宁宣当头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展露出笑声,走到了王冬枝面前看了她一眼,“师傅,你没给师伯烧水沏茶吗?”
走在最后那一身漆黑的宁业冷哼一声,“你这辈子都活得这样假吗?”
宁宣没搭理他,只看着王冬枝。
“感应到宁业的时候,我本来要下手了。但等秦师姐进来之后,我就再也没动。”王冬枝老老实实地说,“我一动,恐怕就要激发师姐的杀意。我连说句话都得提防着她,更别说沏茶了。”
“师傅,你怕了。”宁宣眨了眨眼睛,有些好笑,“你以前不是这样贪生怕死的。”
“我不是贪生怕死。”王冬枝很认真地说,“我是怕临死到头都没看你一面,所以要等你回来一起死,我们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才行。”
宁宣同时听到了两个骂人的声音,一个来自于谢易,另一个来自于宁业。
两者不同的地方在于,谢易骂了一声矫情,宁业叫了一声恶心。
“……”宁宣则充耳不闻,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头挠挠脸,“别说这话啊,这儿有外人呢。”
“我也算外人吗?阔别近一年,师妹和师侄怎地已变得这样绝情啊。”
那梳着一条大辫子,看上去非常成熟雅致的女子听到这里,不禁莞尔。
她进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旁边关上门,她的动作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威胁性,脸上也带着和睦温情的微笑,看上去正如她的称呼一样,只是一个和师妹师侄久别重逢的长辈而已。
做完这些事情,她很自然地坐在了王冬枝的对面,王冬枝下意识抖了一抖,手掌摸到了旁边的刀柄上,她厉声道,“秦清,你!”
“你要动手?”
宁业瞪大眼睛踏前了一步。
“不至于不至于……”
宁宣则左走了两步,正好拦住他,可他手中的刀却又是可以指向那名叫秦清的女子的方向。
最后动作的是秦清,她没有做任何出格的动作,她只是抬起手放在了桌子上,随手摘了一只茶杯把玩,然后看了看王冬枝,再看了看宁宣,她的目光平静而玩味,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减少。除此之外她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可宁宣却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猛退两步,王冬枝瞳孔则收缩了一下,握住刀柄的手掌一紧,却随后又慢慢松开。
宁宣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那里,然后惊奇地抬头看向秦清,“哎哟,师伯……”
“你用泣血法用得有些多了。”
秦清则叹了口气,单手继续把玩着茶杯,好像坐在这里面对的并非两个高手,而是两个孩童,“最近一段时间你起码用了三次,而且每一次对手都不容小觑,让你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都经受了很大的冲击。宣儿,你现在感觉如何?”
宁宣笑了笑,“气血通畅,有所好转。”
“你隔空以‘真气’梳理他的暗伤……”
王冬枝一听这话,虽然心头早有猜想,却终究还是一下子失了魂、丧了魄,她忍不住喃喃道,“难道你已经达到了小玄关?”
秦清摇了摇头,“还差一点,一点点。”
她既然说了是一点点,那就肯定是真真正正的一点点。
宁宣虽然还在笑,可心头也是一沉,但他看王冬枝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这答案对她的冲击也不比对自己来得小,王冬枝肯定已经没心思搭话了。
便连忙明知故问,别让局面陷入诡异的沉默中,“哦,怎么说?”
“我已经不算是真气境了,体内的丹田和真气都受到过天地伟力的洗练,褪凡脱俗,纯澈干净。”秦清低眉,端详手中的茶杯,“但我又没有真正修成性命玄关一窍,距离玄关境高手也有一定差距。任何玄关境以下的人我都有把握收拾,任何玄关境往上的人,我都绝对打不过。现在的我到底算是什么情况呢,连我自己也不好描述了……”
她一边说,一边好像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
“您这叫半步玄关。”宁宣比划了一个大拇指,“师伯,高!师伯,硬!师伯,又高又硬!”
他说的其实也不算错,如果将小玄关视作一个门槛,秦清已经一只脚踏入门内了。接下来另一只脚跟着踏进去,显然也只是时间问题。
“别贫嘴了,话归正题吧。”
秦清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得明媚动人、极为魅惑,然后才稍稍正色,“宣儿,你这次拐走师妹,让长老们很是气愤。自荒川宁家的招牌立起来开始,便没有人做过像你这样的事情,你是首例叛徒。我这次出马,就是要拿你是问,严惩不贷。”
“和小宁无关,是我自己要逃走的!”王冬枝听到这里,急忙忙道,“师姐,你把我们两都杀了吧,我不要和小宁分开,我也不要回去。”
她之前等待宁宣,是估量自己和宁宣合力,能与秦清、宁业对抗一下,拼个惨烈战死并不过分。
但现在秦清展现出自己的实力,王冬枝清楚自己连选择死亡都很难了,就算秦清一个人面对他们两人,再来两个王冬枝、两个宁宣,只怕都能轻松生擒。
武道有时便是这样,境界高一线,差距如天堑。
宁宣这时候听到了谢易吐槽的声音,“她怎么满脑子和人家拼死拼活的?一般来说,应该是自愿束手就擒,说服这女人饶过你才对吧。”
“那就太天真了,我师傅虽然很够天真了,却只是其他事情上。”
宁宣苦笑,“这是杀手式的天真,不管她杀人手段上多么单一、技术含量多么低劣、生活上多么笨拙,这种天真唯独在执行任务上展现出残忍和成熟来。在她的观念里,师伯是肯定不会放弃执行任务的,我们俩合力也绝对不是对手,所以最好的结局也是和我一起死掉了。”
“不错嘛,还有种残酷的美,末路人的浪漫。”谢易冷笑,“不过可惜了,老子最喜欢打碎别人的浪漫。有这女人在,你总算避免不了我了吧……嘿嘿,在真气境无敌么,我这就让她见识见识一个能杀了她的真气境。”
对此,宁宣只摇了摇头,“你未必有机会。”
“什么意思?”
宁宣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站在一边,看这对师姐妹的对话,“秦清师伯刚才说了,她来此没有恶意,而是另有目的。她没有必要说谎,也不喜欢说谎,我猜或许另有转机。”
和宁宣宁业一样,王冬枝和秦清也是宁家被收养的孤儿,自小培养为杀手。
她们比宁宣宁业高一辈,而宁家选拔的女性条件和男性其实有所不同,在武学资质上没什么要求,在容姿身材骨相上自然就要精益求精。她们会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统一训练各种讨好男人的技巧,上得了台面的如琴棋书画,上不了台面的自不用多说,等长大到一定程度之后,发放到岳州乃至于九州各地,以结交权势、散布眼线。
正因如此,她们要保持外姓,否则旁人见了这样多姓宁的才色双绝的女子,怎会想不出其中的干系?
王冬枝和秦清一开始也是这种定位,但中途却变了。
比如王冬枝,她在刚进宁家的时候,就被发现了武学资质出众,连忙被调入杀手院,从眼线转为杀手,和男孤儿位数同列训练。秦清则在她之后不久,也跟着进入杀手院,脱离了成为娼妓、卧底、线人的悲惨遭遇。
她们两人在刚进来的时候相识,后来进了杀手院又是脸熟,因此时常相伴。而在这个过程中,王冬枝多次和秦清交手,从来是输多赢少,但她也从未气馁嫉妒,而是愿意和秦清互动有无、交流武学。
这份感情别说在宁家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是对普通人而言也十分珍贵了。
但很显然,这份感情在长久的训练所带来的服从性面前,其实是很脆弱的。
秦清放下了茶杯,在桌子上发出轻巧的一个响声,她正色道,“师妹,你不能想怎样就怎样,我不会杀你们,只会拿你们。如何处置是长老们的选择,我无权插手。这话就不用再提了,在动手之前,我们谈谈其他事情吧?”
“……有什么好谈的。”
王冬枝失魂落魄地念叨了一句,然后抬头用眼睛看了看秦清,然后转头看向旁边的宁业,“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接下来动起手来,会全力攻向宁业,这混账刚才偷袭了小宁是吧,我现在只要他死!”
她说最后几个字眼,说得是咬牙切齿,杀气四溢。
宁宣立刻感觉到,王冬枝全身上下,都被真气盈满。她虽然手中无刀,但只要念头一动,就能立即拔刀起身飞斩宁业的人头,这整个过程宁业绝对眨不了一下眼睛。
“……”
宁业面色一沉,他知道这女人不是真的恨自己,只是气急败坏、随便迁怒而已。
如果可以,王冬枝肯定想要与秦清死拼,正因为连和秦清死拼的资格都没有,才来找自己的麻烦。
但这么一个杀手前辈的杀人宣告,其实已经远远比任何刻骨铭心的仇恨甚至是货真价实的攻击都更令人心惊胆战了。就算有秦清在,其实也未必真能够保住自己。
想到这点,宁业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脚步却悄悄退后了一步,再不说一句话。
宁宣发现他的小动作,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宁业的脸色更黑了两分,却还是一句话不说。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秦清则完全不管此事纠纷,还是盯着王冬枝看,“你为什么要逃?”
王冬枝愣了一愣,然后再看了看旁边的宁宣,然后说,“……因为我忽然发现,我要活着。”
秦清疑惑道,“活着?你呆在宁家,有享不尽的荣华,有受不完的名气,还有接触‘干戈洞’这无上武学秘境的机会,而你唯一要做的只是杀人而已,这怎么不算活着了?”
“这就不是活着,那只不过是生存而已。这是小宁教我的,活着和生存有很大的不同,他说的是对的,你说的是错的,而且是大错特错。”
王冬枝看着宁宣说,“这杀人得来的银子沾满鲜血,做狗得来的名气内藏鄙薄,什么‘干戈洞’的武学秘籍更是狗扯。我王冬枝生来在这天地间,练我的刀、走我的道,纵然得来的成就不如干戈洞,但这所得的一切也都是我自己的珍宝,要什么干戈洞高高在上赏赐他们的狗粮!呸!”
她说到这里,宁宣则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脸。
她眼中忍不住也流出了些笑意,紧接着深吸一口气,“——还有。”
秦清眨眨眼,“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了好男人,就要当个好女人。我当上了好女人,他才能当好男人。”
王冬枝抬头挺胸,就好像是在向全世界宣告一样,她又热情、又大方、又骄傲、又夸耀地说出这一句话,“外子不想娶一条狗,我怎能辜负他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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