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宣和常飞这一番大战时,马赤弓和雷剑胆并不在名剑山庄内。
他们去了庄家院子,照旧和吴寒臣、张傲等人进行交涉,呆了足足半天。直到月起星升时才回到名剑山庄。
这一回来,却是目瞪口呆。
雷剑胆性子急、脾气躁,眼见这一地的残垣断壁、乱树碎花,还以为要么是夺心魔四处劫掠,要么是长河派伺机报复。直到马赤弓安抚他两句,指出弟子们都安然无恙,才一时按捺下来。
过得一会儿,马黄叶搀扶着常飞前来见过两人,并由常飞一一阐述前情。
只听了基本几句话,马赤弓沉思片刻,邀三人一同去了书房,准备细细详谈。
名剑山庄的书房都建立得靠近院落,只因为不管闲聊议事、读书思武,一抬头就能瞧见那弯弯垂下的柳树、树间起落的鸟儿、鸟儿衔着的紫花,不免心旷神怡、赏心悦目。
本来是这样的。
现在虽有保存得完整的书房,但往窗外看去时,却难有风花雪月姹紫嫣红,只剩下了一片凋残枯败、凄冷清秋的荒唐景致。
雷剑胆刚一坐下,便斥责一句,“常师弟,你怎能在自家地界儿败给外人!?”他没等常飞回答,又紧跟第二句,第三句,第四句,“败就败了,还这样动静!那些弟子们会怎样想?传到了外边儿,庄子的名声又往哪里去搁?你好糊涂!”
这话一出,为四人点亮烛火的弟子们赶紧兔子般逃开了。
常飞坐在一旁,神色有些颓然,他的伤势还没有好,而心中遭受挫败的打击恐怕比伤势更重。
此时更不免露出苦笑,单手抬了抬,“抱歉了,师兄。我为门派丢人了。”
马黄叶想要开口说说什么,但常飞说话时,却朝他隔空使了个眼色,令马黄叶终究制住了说话的冲动。这在场人中辈分最小的一个剑客,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父亲马赤弓,想要看看父亲的态度如何。
但马赤弓却好像全然没听两个师弟之间的对话,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常飞,表情不变。
马黄叶神色失望。
雷剑胆又咄咄逼人了几句,他先说常飞的武功定然是有所疏漏才败给外人,又劝常飞以后不要自不量力与人争斗,再点出常飞此事没有考虑到名剑山庄的颜面……这一连串话语的口吻,无不是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好像自己和常飞并不是同列于三奇剑之中、地位公平对等,而是一个大人一个孩童一般。
而常飞居然也一一承认接了下来,乖乖巧巧老老实实,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
马黄叶在一旁听得反复皱眉,他很想大声告诉雷剑胆:常师叔武功不比你低,就算你对上那个暴雪书生,也未必能够做得更好。
但他性格羞怯,一鼓作气再而衰,再加上也知道自己辈分最低,雷剑胆听了只怕就更有脾气,此时也不好再开口了。他只好再次期待马赤弓说上两句,可马赤弓好像也很认同雷剑胆一般,并不对此有什么异议。
“好了,雷师弟。”
眼见雷剑胆隐有滔滔不绝之势,马赤弓才总算开口了。
他一说话,雷剑胆立马闭上了嘴。
马赤弓又对着常飞道,“师弟能肯定,这位暴雪书生身世清白、来历无碍?”
常飞此时也忍不住松了口气,连忙道,“我能肯定。”
“他现在何处?”
“正在客房安睡养伤。”
“很好。”马赤弓评价了一句,“你当时也应该昏迷了过去,难以主持大局,弟子们没有一拥而上、以多欺少,是很好的事情——谁遣人这样做的?”
常飞连忙回答,“是黄叶。”
马黄叶听到这里,忍不住直了直身子。他本来坐在最靠末尾的地方,烛火轻盈柔和,四散的暖黄色只照亮了他一半的脸。但他现在却忽然把脑袋往前探了一探,尽力想把另外半张脸也露了出来。
与此同时,脸上则做出风轻云淡、仿佛本该如此的表情。
“做的不错。”
这夸奖是马黄叶想听的,可他听到耳中却忍不住失望。
因为说出话的人是雷剑胆,他露出了和面对常飞时截然不同的宽慰表情,抚摸着自己的长胡子夸赞道,“师弟已败了武功,就不可败了山庄的气度。黄叶此番做得很好,你在武功上一向令人放心,只人情世故方面欠奉了几分,今次是难得有进步了。”
雷师伯,我唯独不想被你称赞人情世故……马黄叶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然后把半张脸收回到阴影里,最后才翻了个白眼。
马赤弓则抛开这个插曲,甚至连看也不看马黄叶一眼,继续询问,“他所说的那件事情有没有可信度?”
“这点尚难确定。”常飞很是谨慎保守,“但这也是目前为止唯一有关于夺心魔的线索了。”
马赤弓又问,“他知不知道,那位荒川宁家的长老,为什么掳走黑河帮的王有财?”
“这点实难确定。”常飞说,“但在我们大战不久之后,门下的弟子也传来消息,这事情是属实的。的确有一群不知名的高手,大闹了黑河帮驻地一番,并且掳走了王有财。”
马赤弓再问,“你去过岳州,你对荒川宁家有多少了解?”
“荒川宁家是个庞然大物,和我们名义上依附于‘山上’不同,他是根植于龙头门派‘干戈洞’门下的组织,甚至可说是‘干戈洞’的势力延伸,这种联系更为紧密。”常飞说,“我们庄子、长河派和魁星门合力下来,亦只能掌握阳关城附近一片的各种龙蛇混杂的势力,而宁家却能服务于半个岳州的杀手、娼妓、情报、走私行当,是个彻头彻尾的庞然大物。”
这一系列介绍,听得雷剑胆大皱眉头,而马黄叶则在心头冷哼了一声。
他虽然天生羞怯内向,但也是个高手,而且是个年轻的高手。年轻人气盛、高手自尊,他是即气盛又自尊,并不是很害怕什么庞然大物,反而颇有挑战权威的倾向。
马赤弓听罢再问,“那位长老是玄关境高手?”
常飞说,“暴雪书生是这样说的。”
马赤弓若有所思,“一个这样庞大且严谨的势力内一个这样厉害的高手,是不可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他来到阳关城,肯定是有的放矢。而近来阳关城发生的事情,唯有夺心魔最为醒目,如此一看,他还真可能有夺心魔的消息。”
现在轮到雷剑胆问了,“但他背后的宁家?”
“他有宁家,我们也有执事大人。夺心魔若是小事,自不必闹出大矛盾;夺心魔若是大事,山上更不会袖手旁观。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只管放手去做。”马赤弓淡淡道,“我从未担心过惹不惹得起他,只在意怎么惹。”
常飞接过话茬,“庄主说怎么惹?”
“明日一早,你请来那位暴雪书生,再找人联系张掌门和吴门主,我们一起去请示执事大人。注意一点,不要邀请唐将军,这件事情名义上应该先告诉执事大人的,虽然你们已经先告诉了唐凤华,但我们还是必须把这事儿当做第一次告诉他人一般。”
马赤弓说完这话,没等常飞回答,或者说根本不需要常飞回答,只看了看旁边两人。
雷剑胆和马黄叶都很懂事地站了起来,离开了房间。
他们都知道,这是马赤弓要和常飞说一些私下的事情。虽然他们并不明白,这件事情上还有什么东西需要私下里说,但庄主下令,还是号令如山,须得唯命是从。
等到两人离开,马赤弓则转过头看着一旁的烛火,忽然开口,“那人隐藏了身份。”
常飞徒然一惊,他立马先说一个字,“是。”
然后疑惑道,“庄主何以看出来的?”
“你之所以游历江湖,就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能有今天的成就,实属幸运,所以想要见识见识各地高手。你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厉害的朋友,肯定早会告诉我,更何况他还有这样一堆齐名江湖的朋友。”马赤弓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我从未听说过暴雪书生、百花错拳玉碧生、驾临天堂任大先生、万恶罪魁索公子等人的名头。”
常飞只好叹一口气,“他的口气太大了。”
马赤弓却一下收敛了笑容,“你还是不准备说他的身份?”
对他而言,常飞这句话本不该这样说的,而应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将那什么暴雪书生的真正来头讲出来。
常飞只好又说了一个字,“是。”
马赤弓的表情已变得非常冰冷,“为什么?”
常飞道,“我大概知晓师兄你的意思,你想要借他之口,对张掌门、吴门主道出某些错误信息,引他们入你的陷阱,是也不是?”
马赤弓眯着眼睛,“错了。”
他紧接着说,“那太明显,张傲和吴寒臣不会上当,我恰恰要触怒他、逼迫他,令他觉得我不可靠,然后在这件事情上靠拢另外两人,可我在这个过程中早已告诉他错误的布置,反而叫张吴二人深信不疑。如果他是善人,我就视人命为草芥,如果他是恶人,我就优柔寡断——事实上,这也的确使我性格中的某一部分,只有这些最真实的东西,才能够激发出真实的反应。我需要自己有什么性格,就表现出怎样的性格,这甚至都很难称之为欺骗。”
常飞又叹了口气,“没错,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杀人,就忍不住躲在被窝里痛哭……但第二天,你就能够继续毫无阻碍地杀人,并且杀完人之后再次哭泣。你哭泣的时候真情流露,你杀人的时候坚决果断,两者同样是真实的你,却简直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样。”
马赤弓面无表情,“这只是一种很简单的控制自己的方法而已。”
他一字一字说,“当一个人能够把自己的情绪也当做一种招式的时候,这个人才是真真正正的强大。这是一种怎样的武功也比拟不了的强大,因为这世界终究还是人与人的世界——除非能够成了神、仙、佛、妖、魔。”
常飞忽然道,“你对黄叶的冷漠,也是你所发的‘招’?你到底想要将他变成怎样一个人呢?”
马赤弓则打断他,“话归正题。”
“……好吧。”常飞看了好一会儿马赤弓,才道,“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个消息,原因是,他的真实身份,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知晓,现在城内还有另一个人也知道这件事情,他是为了找出这个人,并且将其诛杀,才如此大张旗鼓的行动。所以你不能知道这件事情。”
马赤弓定定看了常飞许久,才道,“听起来像是个儿戏的玩笑?而且你为什么愿意帮他?”
“这不是玩笑,我很肯定。我之所以愿意帮他,可能是因为……投缘。他本可以不掺和这件事情,但他还是来掺和了,这种观念我很欣赏。我一向觉得人们没有责任心,他就很有责任心。”常飞说,“你认同我说的话吗?”
“我不认同,但我认同你。”这下轮到马赤弓叹气了,他拍了拍常飞的肩膀,“师弟,你既然如此想,我就不和你多做争执了。”
他一边说,一边做出一种很无可奈何的表情,站起来离开了。
这似乎是常飞的胜利,他的坚持,战胜了马赤弓的意志。
但坐在椅子上的常飞看着马赤弓离开的背影,一颗心却越来越低、越来越重了。
如果马赤弓骂他、斥他、迫他,他还有一肚子的话可以据理力争,就算最后闹翻了,常飞也酣畅淋漓、绝不后悔。
事实上,雷剑胆就是这样的性格,他总是嫌弃常飞疲懒惫怠,总是觉得常飞武功不够高,总是认为常飞丢了名剑山庄的面子,这固然让常飞觉得嘴脸讨厌,但也不是不能够接受,并且承认对方的真诚。
可现在,马赤弓在确定了他的态度之后,甚至都没有问更多的东西,就不再关心此事了。
这算什么?
这反而让常飞觉得荒谬而可怕。
马赤弓就好像料定了,如果他再有坚持,常飞说不定会和他大吵一架,到时候马赤弓是既没有办法借宁宣算计张吴二人,也可能和常飞心生嫌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在一番权衡利弊之后,马赤弓很轻松地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想法,他选择保留了和常飞的感情。
——但这种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真是觉得这段感情胜过一时的冲动吗?
——又或者说,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好用的副手还能用、一件有用的工具还可以有用?
——这就是江湖吗?
——还是我们太弱了,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来保全自己和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夜深,人去,楼静。
常飞沉思许久之后,才站起来吹灭了蜡烛。
房间里烛光一下消却,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黯淡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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