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众人来到宅院的时候,已只见一地的碎石瓦片之中,立着一个垮了一半的小小的房屋,透过间隙,能看到其中有一个人影忙不迭跑出来,抓着两个身影,逃去数十米外的远处观战。
而另一边的院子里——或许根本难以称得上是院子,因为院子是四方墙壁围拢而成的一个空间,但现在周围却根本没有了墙壁,着大地上除了乱石成堆外,空旷得一目了然。
在这不远处,则有两个老人的身影,正在厮杀拼斗。
他们一个高大一个矮小,一个慈眉善目,一个神情阴狠,可算是鲜明的对比。
这两个老人自然是李丞和玄贞老道,他们一经接触,便战得焦灼,杀得激烈,斗得凶狠,拼得厉害。
玄关境的高手,已初步引动了天地外力,可滋生出惊天动地的声势。但声势再浩大,若不能攻敌制胜,也只是白费功夫。
他们这样的人,虽然能够以自己的力量引发各种异象,却又偏偏不能够肆意妄为地滥用这些天象之力。
玄关境一向被称作尴尬的高手,就是因为往上一点,有大先天高人们,挥手自有无穷无尽的先天真炁,足以狂轰滥炸过去,杀敌于千百里外;往下一点,百炼境、真气境,本来就是比拼拳脚功夫,近距离搏杀,玩得是江湖底层那一套。
玄关境呢?往下他们觉得真气境不配合自己对敌,但往上却又难以挥洒自如,真正和大先天们相提并论。
没办法,卡在这里了。
所以当真正面对同级别的高手、进入生命中最激烈的战斗时,他们的举手投足间浩大的威势反而会渐散渐去,变得返璞归真起来。
但偏偏就是这种看来如百炼境般的拳脚功夫,却比那些气象万千的风火雷电更加凶险万分!
原因很简单——他们的交手,全都超越了声音的速度。
所有的内力、真气、心法、功体、精力、气元都凝结在一体,化作了身体各个细胞、各个部位源源不断的最单纯的力量,以至于将两具老迈腐朽的残躯,推动至人形暴风的层次。
数十万斤往上的力道。
一个呼吸间跨越接近半里的移动速度。
还需要什么风火雷电?如此单纯的力量,怎能不比那内力所化的火焰更强百倍!
这两个快得模糊的影子,在极为靠近的狭小处交战,可每一招每一式,都好像是两个身高数丈的巨人施展出来的一样一样,在隔空数百米的尺度上搅动风云。
时而是这边击出一拳,那边的一间房子轰隆一声倒塌。
这边扫出一腿,那边的一道墙壁就嘎吱一下炸裂。
他们的每一次交击,都造成了好像是时间暂停,然后叫上一百个身强力壮的工匠,每个人拿着一柄大锤沿着拳风、腿风一路砸个两三百米,然后时间才继续发展的恐怖效果。而一个呼吸之间,这两人如是的交手,就起码有数十次。
轰隆,轰隆,轰隆。
大地不断震颤,每一次震颤,都有千亿颗尘埃和碎石颤抖着跃飞。
而还没有落下,就又有一次震颤,下方的尘埃已经撞击上来,与前者相碰撞、相激荡,互相崩解、四溅、飞射、碎裂。
在这样一个过程中,以两个老头为中心,大地产生了无数条向四周衍生的像是蛛网般的裂缝,而他们的战斗中心却是向下凹陷的——好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自上而下的数十万斤的石狮子,一下一下地砸出来,每一下都砸得惊天,而且动地,甚至是泣鬼神!
以马赤弓吴寒臣为首的一群人,站在稍远的距离观战,同时也暗中包围住那从小屋中逃出的四个身影。
但主战场战事未平,他们也只是阻碍了其退路,并没有引发什么新的争端。
毕竟有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在前,没有哪个人是愿意分神的。
宁宣也在观战。
但老实说,以他的能力,其实根本看不清战斗的过程。这两道影子实在是太快也太乱了,他刚才又中了以“色”为机、“眼”为引的一记“燎原心火”,虽然被玄贞老道救下,却也只感觉双眼晦涩。
索性他还有泣血法,虽然这玩意儿后遗症有点严重,但到了这时宁宣也不管不顾起来了。
他当即运转泣血法,脸色稍稍发红一些,并爆开体内一粒又一粒的内力种子,将这些虚假幻想的存在一点一滴化作真实可用的真气,最终流入双眸。
面前的一切清晰起来。
嗖嗖嗖。
忽然,李丞五爪凌空而下,卷着他的长袍,带动他的衣衫,呼呼作响间,好似五片厚重的云,其中藏有闪电、隐着雷霆。
“好火!”
面对着看似平平无奇的爪功,玄贞老道赞了一声,忽地道袍猎猎响动,无形间退后了两步。他以长袍一拂,面前即刻生成一面气墙,阻碍李丞再度进犯。
李丞落地,抬爪,指尖带着火,眼中掠着光。
他五爪过处,在空中留下五道久久不息的靓丽的色痕,再然后渐渐扩散开来,并在日光下如雪消融,无影无踪。
气墙上忽然生起了一片火,随即焚灭。
那是种很妖异的火,在指尖跳跃着,闪烁星与虹般的亮彩斑斓,所划过的空间,都留下痕迹,看上去更绚烂得如同街头艺人掌中的万花筒,其中有浓的蓝、炽的红、艳的绿,五光十色,缤纷迷离,美得难以形容。
但这五道痕迹延伸处,地上的杂草却一根一根,从头到根部地萎靡、垂落,乃至于变得干枯。
甚至连靠近一些的石头,都在无声无息地冒出白烟,一点一点被消融掉。
就好像沾染上了什么无形的猛毒,因而被腐蚀、侵蚀一般——但要说是“燃烧”,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周围的诸多高手,只看那亮色一眼,都感觉浑身不舒服,头脑眩晕,从心头冒起了一股无名的虚弱之感,好似体内的精气都被燃烧。他们立刻明白,那是火。
并非是真实存在的烈火赤焰,而是一种心神之上的无形火,灼人心神精气。
只要看一眼,就会中招!
裹挟着这份燎原心火之力,李丞再起攻势。
玄贞老道眯了眯眼,却忽然立住不动。
他又摆出了那个姿势。
左手在眉心上三寸七分,右手在丹田下三寸七分。
这个姿势叫做“撑天立地桩”。
玄贞一手撑天,一手立地,取自道家典籍中元始天尊化作盘古开天而辟地的意境,盘古破开鸿蒙、劈出混沌,斩杀出来一个天地,为免天地再合,于是便撑天而立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也日长两丈,如是一万八千岁,天去九万里!
当李丞指尖利爪火色袭前的时候,这个姿势又一动。
演化撑天掌。
蜕变立地手。
每有外力袭击的时候,左手以一种轻灵曼妙的姿态回击,即使在回击的时候,也时时刻刻处于温和轻柔的状态。而右手则重而沉、利而猛,一出再一收,凝固在格挡的瞬间,然后又在下一瞬间出现在另一个攻击处。
这两只手都很快,但两种快却不同。
撑天掌取自开天的清气,快似清风。
立地手取自辟地的浊气,迅如山崩。
一时之间,玄贞道人就摆出这么一个架势,也就这么两只手来应付。但不管再怎么厉害的攻势,碰上了他这两只手,就好像是碰上了天与地的隔膜、自然生出的克星。
一时之间,李丞竟怎么也攻不破、杀不进、犯不了、伤不着。
“好一头老乌龟。”
李丞大骂一声,忽然身影一定,不再动手。
他一停下,玄贞也不进攻,两个老头对峙着。
“你这贼子,骂人干嘛?”玄贞老道愣了一愣,好像遇到了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有些纳闷儿地说,“好歹也是小玄关镜的高手,放眼天下也算一流人物,怎么说话这般没水准啊?”
“哼,你这要死的人了,还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么?”李丞脸色涨红,仿佛要滴出鲜血来,眼睛却在发着亮、燃着火,“接下来再看我一招。”
“他已经黔驴技穷了。”宁宣刻意避开那爪间的燎原心火,心中已做了判断,“接下来必然是惊天动地的最后一击,若能打败这一击,老道长应当就是完胜。”
他这话刚在心头念叨完,谢易冷哼一声,“你在问我?”
眼见仇人将死,宁宣眉开眼笑,乐盈盈喜滋滋地说,“对啊,不是问你是问谁?我的判断怎么样,老谢?”
“应该没错,你可真厉害啊。”
谢易的语气冷得像一坨冰,“除了问我这个举动外——因为我根本看不到他们在做什么!”
宁宣这才反应过来,谢易的一切感知被武劫封印,虽然能够隔空观察他人、感知目光,但这种观察和感知都和普通的武者无异。宁宣都需要泣血法才能够看清对方动作,等同于普通人的谢易又怎能看尽其中奥妙呢?
而这件事情对谢易而言,只怕真是一种最大的煎熬了,他正是一碰就炸呢!
宁宣吐了吐舌头,决定暂时不搭理这火药桶。
而另一边,李丞的绝招已出。
只见他收起指尖妖火,看起来既可笑又丑陋三寸丁谷树皮一样的矮个儿忽然展开,身形配着手法,手法配着步伐,步伐配着心意,竟一下化作数十个身影围绕着玄贞老道,疾风骤雨般地狂攻。
这一个一个的身影,既是虚幻,也是真实。
和曾经宁宣一连五刀斩相似,乃是以真气所化的身影,只是李丞经历过天地洗练的内力更加强盛壮大,甚至能够支撑数十个自我同时发动攻势。
而他的每一招每一式,也都几乎去到了招式变化的尽头,达到了一种无法无形、万法万形的境地,并且还接二连三、毫不停歇,大有将玄贞老道搏杀的气势。在场的众人只看其中一鳞半爪、冰山一角,将自己与玄贞老道易地而处,都觉得无比难受,仿佛自己是无边无际大海之中面临黑压压云头狂风骤雨的一叶扁舟,孤独无依且伶仃凄寒,随时都灭顶之灾。
但玄贞老道仍然是一手撑天、一手立地,目光不动不摇,身子不斜不晃,连表情都不咸不淡,好像并非是在战斗,而是在练习某种入静冥想的方法。
如果他也算是在大海风雨之中飘摇,那肯定绝非一叶孤苦伶仃的扁舟,而是一条翻云覆雨的蛟龙。
恰在这时,左边数个李丞旋转着身子连续施展出三个变招,五种攻式,七种手法,十六种打击。
这每一招、每一式、每一法、每一击打出来,李丞身后的地面,都有一尺的青石砖刺啦一声,忽然龟裂开来。一连三十一招出击,他身后一连三丈一尺的青石砖全部寸寸碎裂,化作齑粉。
右边的九个李丞则以双手为刀、枪、剑、戟、棍、棒、斧、钺、钩、叉等十八般兵器袭来,杀气凛然,凶猛无匹。
这十八般兵器的杀气之盛,每一柄兵器打出,数百米外街道旁的某处人家院子里的一棵树都会簌簌发颤、摇摇欲坠,只用了不到半个呼吸,茂密的树梢像是被某种吸走了生命的精华一般,花瓣全数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秃秃一根树干,落在地上的花瓣也枯萎灰暗。一连十八柄杀气流溢而出的兵器斩杀过来,整条街的花树都失了色,落了花。
头顶上的四个李丞自上而下,化作鹰击、凤飞、鸾翔、雀落。
天上的飞鸟看到这四个动作,忽然都莫名其妙地飞得快了一些、有效一些,它们那简单的小脑袋并不理解,为何一个没有翅膀走在地面上的人类,却比自己这些飞禽还要懂得怎么飞得更好更快更节省力量?而它们更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四个动作中蕴含着怎样的奥妙,只要按照这个动作飞翔,就算有再娴熟的猎人来捕杀它们,也要做好丢一只眼睛的准备。
正面的七个李丞则一步一震地走来,直来也直去,迎面就是穿心一爪,七个李丞的动作开始时各有不同,到达穿心一爪时却又完全重合为一,拥有七倍的杀力。
大音希声,这一招反而没有了声音。但那更像是有力得将声音也吸收了进去,成为了其中的力、气、性、意,化作一记精彩绝伦、惊世骇俗的妙招。
这是繁的变化、兵的凶蛮、禽的意境、简的凝练,将所有招法囊括在内的合力袭杀。
这其中任何一招,都叫周围真气境的人物们自觉难以抵挡,更逞论还彼此配合、前后夹击、接踵而来、连绵不绝,务必要让玄贞老道葬送在这让人窒息的攻势中。
宁宣皱了皱眉,以他的目光看来,玄贞老道的现在的状态只怕还真接不下这一次攻势。
但玄贞老道所修行的功法却是《开天辟地玉阳神决》,而非撑天立地桩。
撑天立地只是一种静态,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当需要其中的力量爆发出来的时候,撑天立地就即刻转化为开天辟地。
开天辟地。
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
那是一种整个世界蒙昧混沌,黑暗笼罩一切,一个初生的意识震怒再奋起,奋起并提斧,提斧而开天,开天更辟地的伟大力量!
岂止是伟大,简直是伟大!
玄贞老道在静中忽然变动。
而且动得极快,快得惊人。那种速度简直不是速度,而是力量。
在常人眼中,速度和力量是分开的,可是速度的本质其实就是力量,尤其是在现在的玄贞老道的身上,他的浑身上下简直不是一个人体,而像是内蕴有无穷大的宇宙,并且早已经积蓄已久,到达了一个创生世界、造化苍生的契机。
于是便爆炸。
这一爆炸,他的浑身上下,每一个动作也简直像是炸出去的一样。
这样一来,就快到了极致,甚至比极致还快。
他踏出一步,这一步不像是踏出去的,更像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推动他的步伐,驱使他的身体,让他在转瞬间调整出这么一个动作。
他双手一举,这一举也不像是他自己想要劈出去的,而更像是一个无形的人强扭着他的身体摆出了这样一个姿势,他几乎没有控制自己身体的权利。
他大喝一声,这一声是出自他自己的意志,但这声音之中却充满了无奈、充满了愤怒、充满了不甘,像是对这个世界的控诉,像是在怒吼,流泪,哭诉,叫喊。
所有的动作都在勉强,所有的力量都被控制,所有的意志都是三个字:
不情愿!
——原来盘古并不想开天地。
——因为他知道一旦开辟天地就会死。
——这世界又有谁愿意去死,又有谁愿意送死呢?
——但没有盘古的死,又哪里来的这个世界?没有盘古的开辟,又哪里来的天地。
大喝到了最后,忽然拔升。
盘古的叫声,从无奈愤怒不甘,到寂寞犹豫恐惧,最后一切消失。
只有勇气。
只有勇气!
只有勇气!!!
玄贞踏出一步双手一举大喝一声从头到尾一气呵成流畅自如毫无阻碍。
他!劈!了!下!来!
那几乎是一瞬间的动作,可那一瞬间玄贞的身体变化,却几乎被所有人给观测到了,他好像全然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所有人都能够透过他的肌肤看到他皮肤之下的骨头、脏腑、大脑……乃至于更多部分的奇怪东西。
而在这种视角下,所有人也清清楚楚看得见,他的气息变成了风云、他的声音变成了雷霆、他的双眼变成了日月、他的四肢变成了东南西北四极、他的肌肤变成了辽阔的大地、他的血液变成了江河、他的汗水变成了雨露……
玄贞劈开了混沌,成了整个天地。
一道数十丈之高、纯净得简直没有任何杂质的光芒从这化身天地的老道士的掌中劈天砍地地斩杀出去,这道光芒有一种无比凝结无比凝练的感觉,就算是李丞的所有招式合力加在一起遇上了这一劈,都好像是虚假的纸片碰上了三维血肉的存在一般无味。甚至不只是李丞,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这一刻感受到了自己的虚假,整个世界只有这一道光芒是真实的。
光芒自上而下地一砸。
李丞所有分身一定。
玄贞站了起来。
于斯一斧。
天地初开。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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