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刚说完好字,就把手中点了穴道的宁业一丢。
她将宁业朝着王冬枝丢过去,整个人也如影随形,在宁业之后迫来。身子一矮,十五六道指劲如织密的网络般笼罩过去。
这一系列动作流畅得如行云流水,好似在心里演算了千万次。
她这一招突如其来,打得王冬枝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盖因若对宁业进行攻击,宁业虽死,王冬枝自己却也得结结实实挨下秦清一击。而若不对宁业进行攻击,转而退避躲开,却也得陷入被动,被秦清抢占先机。
在先前对话的时候,秦清还几次三番做出退让、避战的姿态,可一旦到了真正作战的时候,她下手却比王冬枝快三倍、狠五倍、心机八倍。
“好!”
王冬枝却叫好一声,秦清越是认真,就越是叫她兴奋。
她不出刀,不动手,后退一步。
这一步不多不少,精妙至深,恰恰是让宁业落空,却又能够以逸待劳,抵御秦清的位置。王冬枝闪电般出了三刀,三道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光芒在虚空中闪烁,这三刀从无中来,到无中去,不着痕迹。
至清大静太无虚空刀!
虚空中的指劲如同桌布上凸起的痕迹,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抹平。
王冬枝持刀而立,像是从未出刀,可只听闻咔咔咔几声,面前的空间却已如同打碎的琉璃般出现了无数的裂纹。秦清前一秒还携带泰山压顶、如狼似虎的气势前扑,这一下却又猛然定住,不敢有丝毫寸进,仿佛自己和王冬枝不只是距离不到半丈,而是距离一道深不可测的峡谷天堑!
王冬枝站立,秦清止步,两人同时朝着对方看去。
这对视只维持一瞬,她们的眼神认真得如同不只是要杀死对方的肉体,更要毁灭对方的灵魂。
不知什么时候,王冬枝手中的刀已经化作了一道雪亮的匹练,自上而下。
但这匹练还没到,秦清却忽然一洒右手。
这动作非常的洒脱,像是这手刚从溪水中浸泡了许久,还沾满了水珠,现在一颤抖、一震动,上面的种种水渍就全部抖落。事实上,这一下抖落的绝不是水渍,而是一股又一股变化多端的内力。如果有一双能看见内力运行的肉眼,就能瞧见秦清掌中有大量酝酿孕育的力量,在以一种汹涌狂暴的势态炸开暴散。
这一手极快,瞬间握住了王冬枝的刀。手一捏,王冬枝的刀便不动。
那遁入“无”中,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一刀,竟被秦清硬生生从虚空中找到,并拿捏,成了现实,稳定在掌中。
糟糕!王冬枝的脑子刚闪过这两个字。
秦清进一步,另一只手掌则不知何时,已轻轻印在王冬枝的腹部,看上去甚不用力,可一发劲,王冬枝脸上立时露出了无比痛苦的神色,身子像是只炸熟的虾一般弯曲。
掌再变式,化作一拳,拳出气荡,空中产生一圈一圈扩散的纹路,王冬枝的脸色变红变青再变紫,眼耳口鼻都流出了鲜血。
拳又一变,最后成指,一指点出,如一龙飞天,似横空闪电,坚固无能摧毁,王冬枝惨叫一声,当即跪了下来。
掌发化劲,拳发暗劲,指发金刚劲。
秦清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这一连掌拳指打在要害,几乎去了王冬枝半条性命。
这也足见秦清并没有留手。
事实上,以她们现在的状态,双方都很难留手。这场争斗一旦开始,就不死不休,没有回旋的余地。秦清若有半分留情的念头,现在跪在地上的就是她了。
但王冬枝的手扔握着刀。
一个杀手,只要武器仍在手,便不容任何人小觑。
她跪下后已经是双手拿刀,不像是拿刀,更像是以刀来支撑自己。此时却大吼一声,刀虽未动,刀意已发。
秦清下意识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先兆,当即一松手,一歪头。
一道刀气掠过秦清的右手、擦着秦清的鼻子,飞入了远处的破庙中。咔,破庙的某根支柱上发出了轻响,随后慢慢浮现出一道将其生生割裂的痕迹。
只听一连串轰隆巨响,那破庙失了支柱。当即分崩离析,坍塌下来,成了一堆废墟。
秦清回头再看向王冬枝时,王冬枝已经满脸鲜血地站了起来。
“差点。”秦清抬起自己的右手,五指接连起伏,如一许波浪,“你若斩了我的手指,此战胜负两可。”
王冬枝却摇头,很认真地说,“说什么呢,现在我又没输。”
“师妹……”秦清只定定看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等你死后,我有话告诉你。”
“什么话?”
王冬枝疑惑,却立马神动,刀光迸射。
只因刚说完这番话,秦清就再度冲了上来。
从刚才的交锋便可看出,秦清的指法虽了得,却高不过王冬枝多少,技巧虽精妙,也压不住王冬枝的刀。事实上,王冬枝的无字诀刀法,她到现在也难以真正将其破解。
她也不用将其破解,因为这刀法只是让人察觉不到那出刀的一瞬,若有若无、空空蒙蒙,但秦清却可后发而先至。
她真正厉害的地方,仍然是那一身自天地洗练之后无坚不摧的真气。
半步玄关境。
只是境界高王冬枝一线,便打得她不能还手!
果然,一旦交手起来,秦清立刻打得王冬枝溃不成军。她指法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以点、压、截、啄、击等手法屡次进犯王冬枝的要害,那分明是血肉之躯的手指,可王冬枝手中的金铁刀器却不得不退避三舍。有时候王冬枝躲避不及,以刀格挡指劲,这从阳关城小兵腰间拿到的精良武器,立刻出现了一处凹陷。
这一下倒显得秦清像是个金刚捏成的铁人,而王冬枝手中却拿着柄纸做的刀一般了。
砰砰砰,一连五六招的碰撞,王冬枝气血翻涌,面如金纸,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长刀。
不过她神色仍然冷静。
关于秦清的厉害,王冬枝是早就知道的。但此时此刻,她仍然追了上来。
这不是因为王冬枝蠢——她承认自己脑袋在很多时候的确不那么灵光,但那些地方绝对和战斗无关。
一旦到了战斗的时候,王冬枝就立马会拥有野兽一样的嗅觉。她那从杀手巢穴里锻炼出来的本能,会帮助她找到胜利的曙光。换言之,她之所以追上来,就一定有追上来取胜的把握。
果然,接下来的局势有了变化。
秦清本来准备十招之内取胜王冬枝,她甚至都想好了分别使用哪十招,就算杀死王冬枝也一定保证对方不会有太大痛苦。
但到了第十招的时候,她却发现好像只是取得了上风。
看来是我之前与那玄关境道士的一战消耗太多,以至于判断出了差池。秦清想,那就二十招。
可又过了十招,秦清仍然没有拿下王冬枝。
不,不只是没有拿下王冬枝,她连本来占据的上风、盛势,都好像一点一点地丢失了。秦清原本进攻九次,防守一次。可随着时间发展,却渐渐到了进攻七次,防守三次的境地。
我在渐渐变弱,是毒?秦清第一时间想到了这点,但随后运转内力,却发现体内干干净净,除了真力略显枯竭,再无任何问题。
她并没有变弱。
“是我变强了。”王冬枝打着打着,忽然长啸一声,劈出一刀,“师姐,你别疑惑了,我正在变强啊。”
这一刀解开了秦清的所有疑惑。
因为这不是至清大静太无虚空刀,而是另一门刀法。
秦清匆忙间接下此刀,只觉得两股气劲你纠缠着我、我纠缠着你,彼此痴痴缠缠、交交错错,难分彼此地杀了过来。她一指点去,指劲尚未触碰刀身,立刻被这股起伏错落的力量给削去,不留半分。
“这是什么刀法?”秦清惊诧地退去,这刀法竟然比虚空刀更加精妙。
那虚空刀已算是世间难见的一门绝学,也一直是王冬枝的得意之技,怎么许久不见,师妹竟又拿出了更厉害的刀法?
“是小宁演示的刀法。”王冬枝得意地追了上来,“嘿嘿,他虽未真正对我教导——呸,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弟子教导我堂堂师傅——但刚刚他施展这门刀法对付别人的时候,我却瞧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第一次见着这刀法,却像是天生为我所造的那样,我一见就有了些莫名的领会。到了现在,可算是融会贯通,真正将其学会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连砍四五刀。这几刀和上一刀一个模样,都是气劲缠绕交错,如同披着一层厚厚的甲胄。秦清接连几指点去,却觉得指劲如泥牛入海,竟不见踪影,一时实在拿这刀法没什么办法。
这下子秦清可算是恍然大悟,王冬枝之所以追击上来,其把握就在此刀法上。
她之前心如死灰,后来虽有变化,却也大多数注意在谢易附身的“宁宣”身上,那时候“宁宣”所展示的武功简直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秦清更与其胜负有直接关联,心中只在期待“宁宣”速败,想不到其他。反而是王冬枝,虽然被“宁宣”所救,却对这救命恩人很是不爽,唯到了真正宁宣出场的片刻,心中欢呼雀跃,记忆犹新。
而那一刻,宁宣所使用的“相依为命”刀法,也成了她心头最深的印象。王冬枝只觉得自己和这一门刀法有一种天性上的暗合,虽然只是第一次见了形状,却简直像是能触摸到其中的真意。
等到秦清一去,她便紧随而来,便是自恃有这一门刀法,正好克制了秦清的武功。
秦清的凌空指力再强,也只是高王冬枝一线,不可能连破王冬枝两股内力痴缠交织而成的刀劲。
当然,这其中也险之又险,王冬枝毕竟是临阵磨枪,难说成败。但最终的结果是,在和秦清的交手中,她居然真的仅凭惊鸿一瞥,便学会了这门刀法。
甚至达到了极高的造诣,宁宣也只会以两股内劲发出螺旋攻势,突破张傲的沙甲防御。
而到了王冬枝这边,却举一反三,更胜宁宣一筹,以两股内劲组成防守势态,竟连半步玄关境的攻势也难以突破!
所谓半步玄关,到底不是真真正正的玄关境。
她们的差距只是一种假象,而现在,假象已经被弥补了。
“好刀法!”
两人再次交手十招,秦清竟然始终没办法突破王冬枝的刀劲,不只是如此,甚至还渐渐落入了下风。
她现在的状态,其实和王冬枝相似,同样是使用过一招真意绝技,消耗真力,到头来也没有真正休息过。
甚至她还要更加糟糕。
因为王冬枝对付的只是半步玄关境的唐损,而她对付的却是真正玄关境的玄贞老道。二者差距之大难以言喻,既然对手差距巨大,那么消耗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如是到了现在,秦清除了依靠境界之外,其本身的战力精神意志,都是不如王冬枝。
反观王冬枝,她气势如虹,难以阻挡,又学会了新一门和自己生涯命运隐隐契合的刀法,一时间竟比全盛时期更加凶猛强悍。
彼消此涨,如此一来,胜负自定!
再过十招,秦清忽然举起了手,已不准备打下去了,“我有话要说。”
刀光一顿,王冬枝以刀尖点在她的咽喉处,皱着眉头看她,“师姐,你不会要求饶吧,你该知道我是不会饶过你的。”
“我要说的是我本来想要告诉你的事情,只是这话我以为会是我给死去的你讲述,却没想到竟成了我的遗言。”
秦清苦笑一声说,“我就说两句话。”
“……你说。”
“宁宣不喜欢你。”秦清看着王冬枝,一字一字地说,“我看得出来,他根本就不爱你。”
王冬枝愣了一愣,随后皱起了眉,“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让秦清的心情很奇怪,她的表情也很奇怪,就好像对某件事情有着极高的期待,最后却只得到了稀松平常的结果一样,“……你不惊讶?”
“我当然不惊讶。”
王冬枝脸色上收敛了一些笑容,她淡淡道,“因为我早就知道这点了,他本来也没有说过爱我。他之所以接受我,只是因为我需要他而已。”
秦清苦笑道,“你为他竭心尽力,他却不喜欢你,你难道不愤怒吗?”
“这有什么好愤怒的,难道我能强迫他喜欢我吗?”王冬枝低着眼帘说,她本来是个什么时候都乐观的性格,现在却带着种奇异的忧郁,“再说了,我们两个被宁家追杀,朝不保夕,哪有时间讲究什么爱啊恨啊的。我需要他,他需要我,这不比什么常人的爱恨更加强烈而且重要吗?既如此,那还需要在意什么呢?”
“你接受这一切。”
“没错,我接受这一切,这就是我的幸福。我要活下来,我要和小宁在一起,我要追求他,我要让他喜欢上我,我要和他结成夫妇,然后我要给他生孩子,我们要开枝散叶,永远快乐地生活下去。”
王冬枝抬起头看向秦清,“师姐,你该知道,这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吧——所以我一定要将它紧紧握在手中,我一定要!”
“——就算是,杀了你!”
秦清没有说话,她说不出话。
因为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面前的王冬枝的双眼已经红了,这个前一秒还笑嘻嘻的女子,现在那对眸子噙满了泪珠,和之前流下的鲜血混杂在一起,成了脸上一缕缕难看的痕迹。但她即使在流泪,眼中的杀意也丝毫不减,那杀意突破了痛苦,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坚定。
被这样的眼睛看着,明明喉咙上的刀未动,秦清却也觉得自己好似中了一刀。
她很勉强地笑了笑,“原来你不想杀我。”
“我是不得不杀你,在我必须动手的名单里,你绝对是让我最不想杀的那一个。但我必须杀你,一旦决定就不后悔,我绝对不会手软的。”王冬枝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说,“我从离开宁家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这份准备。你以为我是没头没脑地走出来的,可我是决定把我未来的一切都堵在那一夜才走出来的。”
“……原来是我一直小看了你。”秦清苦笑了一声,忽然问,“师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宁宣不爱你?”
王冬枝一愣,摇摇头,“我不知道。”
“因为我明白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眼神。我在第一次看见你们的时候,就发现了宁宣并不爱你这件事情。”秦清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王冬枝说,“我以为你不知道,我以为你被宁宣骗了,我以为你一定会勃然大怒然后和我回去,但我觉得你和我回去不是一条好路,所以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点破此事。但我没想到的是,我的纠结一点儿用没有,你比我想象中更有勇气。”
“这也是从小宁那里学会的。”王冬枝道,“他教了我很多东西,他才是我的老师。如果是师姐你遇到小宁,今天有机会握住幸福的一定就是你了。”
“不。”
秦清伸手,摸了摸王冬枝的脑袋,王冬枝身子一颤,低下脑袋,她却自顾自地说,“不会的,我们的差别不在宁宣,在更早之前。”
说话间,秦清抬起头看向天空,她仿佛能看到两个女孩的身影,一个选择反抗,一个选择顺从。
如果那一天,我……
她鼻子酸楚,咬住嘴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动手吧!”秦清说,“去握住你的幸福吧,师妹!”
她感觉到有冰冷的东西贯穿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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