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烈龙光和烈龙霞已经一起跪在了莽古麻的面前。
“哦,这个暴雪书生,居然提出要与我见一面。”莽古麻却并不愤怒,只是抽着旱烟,盘着腿,坐在椅子上,好像是一个乡村里聊天的闲汉一般,“看来他的确代表着某个势力,背后也有依仗,息壤是一点儿也没有将他迷惑,他也势要与我争一争这大鼎的归属。不仅一点儿也不怯场,反而巴不得和我见上一面,探探我的虚实了。”
他所在是书房,这书房的布置很简单,只一张椅子,一座书架,没有半点装饰用的东西,所有的物件、物品、东西的存在,都有很强烈的实用属性。
这种特性甚至深入他的骨髓,他又看了看烈龙光,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烈龙光忽然猛然磕了几个头,“主人,这是我的责任,属下万死莫辞,请惩罚我!”
烈龙霞在旁边,也跟着闷声不响地磕头起来。
莽古麻皱了皱眉,忽然一挥手,止住了烈龙光,问道,“惩罚的作用是什么?”
“……是警示。”
“没错,是警示。但警示也有两种作用,一种是警示其他人勿要再犯,另一种是警示你自己,以后不能再做类似的错误。”莽古麻淡淡道,“但老实说,这并不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这只是一种杜绝问题再发生的手段,而这手段也不是绝无代价——比如说,如果我惩罚你,惩罚轻了,这无疑是脱了裤子放屁,也让你心头没了敬畏,惩罚重了,你只怕战力有损,也对我们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没有好处。依我看来,还是不要惩罚来得好。”
“可不惩罚……”
“是的,不惩罚,我原谅你了。”莽古麻笑了笑,他让开了手中的旱烟,在朦朦胧胧的烟气云雾中露出一张平凡而冷硬的面孔,这面孔一看就觉得很难露出笑容,但一露出笑容却就像是春风送到了寒冬腊月,驱逐了其中所有的死气、冻气、冷气、寒气,将冰雪也化作升腾上天空的暖雾,“龙光,我要告诉你一个道理,惩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做错了事情,让我得到了损害,那么你只有将这部分损害给我补益回来,除此之外再无他法,你明白吗?”
他的语气不着急,也不繁琐,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像是一把精准找到病症命脉的刀片,一针见血地给出了烈龙光想要的答案。
烈龙光埋下的身子颤抖了起来,他的面孔上露出了近乎崇拜的神色,那就仿佛见到了自己的神祇,“是!”
“你继续留下有用之身就是,我相信你犯了错,自己内心中的愧疚与自责就足够算是惩罚了,也不需要我多说什么。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人不会犯错的,历史上那些真正强大而伟大的人,都是犯了错之后自己愿意将其纠正改变的,而不是被所谓的惩罚、责难给导入正途的。”
莽古麻继续循循善诱,“做错了事情便接受惩罚,这是一种很自欺欺人的思维。因为惩罚要经历痛苦,于是觉得经历痛苦之后的自己已经没有罪了,便心安理得,不思改变。你不要做这种自我催眠的事情,要正视你的错误,判断你的能力,明白你的优劣,知道吗?”
这一席话语更是让烈龙光五体投地,他的声音更加清朗了一些,也更加激昂了一些,“是!”
莽古麻笑了笑,在笑容中收敛了一丝忧虑和愁苦。
和方息壤相比,烈龙光实在太稚嫩也太天真,这是一个看起来冰冷木讷实际上天真活泛的热血男儿,他太会受到情绪煽动了。如果是方息壤的话,一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而最关键的是,莽古麻相信,就算今次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以后也还是不会收敛自己的脾性。
这其实也是赤族盛极而衰的意向,就算被莽古麻明言赤族与晋人之间力量的对比,烈龙光还是不愿意和莽古麻一起朝着不熄火内部努力钻营,而是天真地认为莽古麻离开之后,自己就要执掌赤族,与晋人争锋。他的所思所想,尚未领悟到这个世界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有些事情不是一代人可以完成的,起码不能是一个连先天境都没有的人能完成的。
但这也不是通过道理就能够讲清楚的事情,莽古麻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别看他现在如此理智,如果不是身居其位,见到了这个位置应该见到的那些领域,他也不会逐渐产生抛弃全族,只为修行的想法。
在晋人的话语之中,这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有些道理,终究要经历过了才能明白。
莽古麻心中叹了一口气,但同时也清楚自己本不该有此忧虑,这仍然是自己对赤族斩不断、去不掉的一丝丝留恋。
昔日,他年轻时跻身高位,也不是没有过雄心壮志,但在见识到了晋人的势力之强底蕴之厚,明白赤族一辈子也翻不了身后,便想要逃脱这个振兴民族的牢笼,去寻找真正让人强大壮大的道路。
可他终究未能如此决绝,还是收养了烈龙光、烈龙霞,将自己的智慧、武功全部交托给他们,希望他们能够承担起自己的事业。
这又是一种不上不下,瞻前顾后的行为。
如果念着武道,真如自己的神名“贯通天地者”一样,将世俗的一切都抛开,都丢下,都放弃,那么自己就直接离开阳首城,前往不熄火拜山。
偏偏莽古麻还收养了两个后继者。
如果念着种族,那就更应该励精图治,布下计划,培养体系,将整个晋人视作敌手,联合周遭的异族,夺走晋人的文化,占据晋人的领土,盗窃晋人的武学。
偏偏这目标又太过于遥遥无期,难以完成。
莽古麻无法彻底放下种族,却又对种族的前方感到绝望,难以有勇气踏入这条无望的道路。这才有了烈龙光、烈龙霞的存在,他们兄妹就好像是莽古麻的替身,为他承载这一处心中的缺憾与执着。
莽古麻收拾心情,对烈龙霞再道,“你去招呼一下息壤,让他不要再掺和这件事情,免得他和我之间的关系被暴雪书生泄露,令他身败名裂。等到他日息壤上了位,必将得到晋人们的拥戴,成为阳首城众心所归的人物,到时候我族远去,就是彼强我弱,关系倒转。但他昔日在我手下从事的种种证据,我们紧紧握在手中,以作威胁,这就能够保证我族的生存,足以令他包庇保护,咱们一定要守护住他的安危!”
对他而言,方息壤就是一个血统为晋人、外貌为晋人、思想也为晋人,却不得不为赤族做事的人。这样的人成为阳州之主,赤族只会有无限的好处,这件事情甚至比大鼎本身都要来得重要。
烈龙霞应声道,“明白!”
烈龙光和烈龙霞退去了,房间中一时只剩下了莽古麻。他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沉思着什么。
忽然间,房间里的书柜一下打开,从中漫步走出来一个身影。
这房间里居然有一处密室暗格!
这身影一边漫步而来,一边拍着手掌,一下一下,带着无比的赞赏,“好,好,好……没想到你这个小辈,能够想到这么深,你对族内所做的筹备,真是让本王也自愧弗如啊。”
“圣王谬赞了。”莽古麻对这个声音并不陌生,只淡淡道,“这只是小子身居此位,理应作为罢了。我已经仁至义尽,做不了更多的了。”
他口中称呼这个身影为“圣王”,可言谈之中,并没有多少尊重。
“你也不用做更多的事情了,接下来的事情由本王处理。”那人却傲然道,“昔日本王与方天然一战,本来是本王的胜利,可最后却是他成了大贤,本王成了妖孽。哼哼,本王常常听闻晋人有成王败寇一说,可没想到历史一旦深远,连成王败寇都要倒转过来,变得成寇败王,何等可笑!”
随着话语,一个高大健硕,赤发赤瞳的青年从阴影中显露出来。
只见他赤裸着上身,只穿着布裤,显现出完美有若雕塑般的肌肉线条,整个上身布满了各种纹身,多是火焰与蛇,密密麻麻布满自己的胸膛、背脊、手臂,甚至还蔓延到脖颈处,这纹身中的火焰扭曲,蛇面狰狞,显得复杂繁乱,竟有一种奇妙的精细和暴戾并存的美感。
如果是烈龙光、烈龙霞、南库塔木、哈齐木尔多等人在场,看到这样一个形象,一定惊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赤族对神话传说的信仰极为原始也极为严肃,人们喜欢纹身,但不同身份的人所能够纹身的象征却各有不同。一个人如果逾越了自己的身份,为自己纹了不属于这个身份的身,那这个人就会遭到全族的唾弃。
当然,也有一些寓言故事,说是一个人在身份低微的时候就为自己纹了长老才能有的象征,以此鞭策自己,最终真的成为了位高权重的长老。
但这终究是寓言故事,而且即使是寓言故事也只是位极长老,连族长都没有涉及。
——而这个男人身上的纹身,却比族长更高。
这是“大蛇创世图”,是讲述赤族神话中宇宙原初之时,一点初生之火燃起,火中诞生了一头创世之兽“蛇神洛”的图画。这头“蛇神洛”一边在火焰中诞生再生,一边却又被火焰炙烤焚烧,如是产生了种种情绪和反应,并在这个过程中构成如今的世界。
它的愤怒形成了世界的形状,它的哀嚎形成了世界的法则,火焰势弱时所产生的惬意是天国的原型,而火焰集中产生的焦痕则是地狱的起源,而最终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前四种赤族神话中的世界元素构成,消耗了蛇神与原火的力量,两者也终于到了毁灭的边缘,蛇神一辈子什么事儿也没干,自己的所有痛苦、哀嚎甚至惬意和伤疤都化作了世界的基础,就这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于是便产生了仇恨。
而这也是蛇神的死去和原火的熄灭。
事实上,这个神话,也是赤族镇族神功《火精五变》的原型。
“灼”“焚”“炽”“焦”“烬”,就是蛇神洛在火焰中创造世界的五个阶段性过程。
在这个青年身上,就有这神话中创造世界,火焰焚烧,大蛇痛苦仇恨将死的图像。
在赤族中,修行《火精五变》已经是常人想也不敢想的至高福祉。而要纹上这样一幅《大蛇创世图》,更是连族长都不敢,因为这一幅图像的神圣、伟大,早已只属于一个人所拥有的。
这个人就是当年赤族被晋人征服时,战到了最后,被晋人大贤方天然所击败的赤族大王“索伊”!
索伊也是神话传说典籍中得来的神名,其意思是“天上人”。
传说这位族长,是前任族长的孩子,前任族长被人谋害,年幼的索伊流离失所,最终在民间得遇贵人,练成了一身武功,终于报仇回归,执掌大权。
因为这份经历,人们将其称作忽然降下的天人,在后来人的称呼中,也将其称之为“圣王”。
没想到就在这人生巅峰的时候,索伊却遇上了晋人的征伐。
索伊的武功,已经超越古代赤族人的想象,可面对当时的大晋还是毫无反抗之力,不过他虽然失败,却是历史上最后一个与晋人作战,并且态度鲜明的领袖。
在大晋掌握阳首城的早期,索伊的事迹还被晋人给掩盖、隐瞒,但随着近年来赤族逐渐掌握实权,索伊的事迹被挖掘出来,成为赤族人精神的象征。而他身上的《大蛇创世图》,更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以至于被蒙上了一层神圣而伟大的面纱。
而莽古麻面前这个青年,居然就有这一身纹身?
那他的身份,岂非正是索伊本人!
“圣王所言不虚,但须知成王败寇,不是一时之胜利,而是全族之底蕴。”莽古麻摇了摇头,“就算圣王一时胜了,最终赤族也得败在晋人手中。你昔日是胜是败,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你这道理是这样没错啦。”
青年坐了下来,咧嘴一笑,笑容十分狂傲自信,“只要本王今次再将方天然宰了,获得大鼎加持,再次复活重生,君临我族,这次的成王败寇,便再无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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