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莽古麻的压力

  拿特涅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他实质上掌握着赤族的许多实权,不过在身份上也只不过是一介普普通通的官员,有许多要务要做。

  这在阳首城是很常见的,像是许许多多的晋人都拥有爵位、土地,但是这些也只剩下个名头了。而很多赤族则恰恰相反,虽然掌握着各种权利,但得不到大晋朝廷的认同,官方文书上都没有自己的位置。

  所以在阳首城的许多枢纽位置,还是不得不设置成晋人的。

  但另一方面,却也有了一个奇妙的发展,那就是拿特涅可以命令自己名义上的上司,让自己随意地升官、得财、发达,除了那个晋人上司自己所拥有的位置之外,其他所有的一切都由拿特涅来处理处置。

  在这种情况下,其实这些职位也就成了空谈,只是个敷衍大晋朝廷,维持明面上称臣表象的象征罢了。

  不过这虽然是虚职,但拿特涅却有个奇怪的习惯:越是紧张,他越是要做一些小事,来消除自己的紧张。

  另一边,莽古麻也已经知悉了拿特涅的行踪。

  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坐在房间的正厅,烈龙光传递来了消息,他在手中看了一会儿,将其交给左边的索伊阅读。

  这还是他首次将索伊展现给他人,之前的莽古麻担心索伊的声势动摇赤族,为自己未来的计划造成麻烦,但自那一日的事情之后,就不再需要担心了。

  烈龙光、烈龙霞退在一旁,以敬畏的目光看向赤膊男子身上的纹身。

  这是莽古麻最信任的三个人,其他人都加入不到这个会议来。

  “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索伊站在原地,眼眉低垂,看也不看那消息,“你不是说过,这个人性格沉稳怯懦,早有勾连晋人的想法。这岂非正是应了你的心思,我有什么好说的?”

  自那一日之后,他就是这个气象,显得十分低落。

  “我是想要寻求新路,但我的路和他不是一条路。不过对于圣王大人你来说,这点就不用多说了,在你眼中我们都是一样的。”莽古麻放下手中的消息,抬眼看了看索伊,“现在最重要的是,拿特涅想要帮助晋人,打破我与梅伏杏之间的联系。你现在成了这样,如果梅伏杏再一去,没了沈赤练的战力,赫连威更加不好掌握,我将彻底地失败。”

  他看得很透彻,现在的自己真正能够完全掌握的,只有沈赤练这一个战力而已。

  索伊是心气丧尽,再无崛起可能。而赫连威眼中只有武劫,赤族和晋人的事情再大他也不在乎,就算有不熄火赵平舆的要挟,可他也不是没有后台的。

  原本看来铁桶一般的阵仗,在与宁宣的一会之后,就变得错落百出。

  当然,宁宣那边也或多或少,有些影响。但相比起莽古麻,宁宣有一项最大的优势,那就是宁宣永远能够掌握自己的力量,这是莽古麻所不能够相比的。

  莽古麻现在手中的许多高手,就算勉强结合在一起,也各有心思。

  但宁宣自己的战力,却有整个世界上最不可能背叛他的一股力量。

  在这种情况下,莽古麻是绝对的劣势,他要追求胜利,就更不能够放过沈赤练这一股战力了。

  “你怎么说服我也没有用的,心是骗不了人的。”索伊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莽古麻,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之前那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现在暮气沉沉,宛若死尸,“你想要让我觉得他们在说谎,可我自己的身体我最了解,很多细节的不一致都不言而喻,这并不是我的身体……不,这并不是真正的索伊的身体才对。”

  他扯开脑袋,看向窗外,目光沉静,“我现在是万念俱灰,什么都无所谓了。”

  “……”

  莽古麻静静地看着索伊,却不说话。

  整个房间,似乎一下子沉静了下来。一股无形的压力,从两个男人的身上散发出来,这是两代赤族的主人,他们的名字传播出去,都会引动任何一个赤族人的心神,现在他们两个却在对峙。

  烈龙光被房间无形的压力压得喘息不得。

  烈龙霞轻轻推了他一把,无声地指了指莽古麻的手掌。烈龙光着眼去看,发现莽古麻的手掌在微微颤抖,那是一种不细心根本发现不了的颤抖,细微无比,也真实无比。

  而再抬头看去,却发现莽古麻面无表情,神色如常,好像并没有任何表现。

  忽然间,莽古麻手一握。

  他的手握成了拳头。

  然后松开,按在大腿上,深深地,用力地按住。

  “我有很大的压力,你明白吗?”莽古麻静静地看着索伊,道,“现在正是要最后一战的时候,老夫也说说实话吧。索伊,我能理解你,因为我也有过一段时间,拥有和你相似的心思,心灰意冷,觉得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再重要,被一种虚无的力量给压垮了。”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真挚。

  这也是烈龙光烈龙霞兄妹头一次见到莽古麻这样说话,以前的莽古麻从来都是神秘莫测的,鲜少有揭露自己内心的时刻。

  连索伊都被这开天辟地的头一遭给弄得愣了一愣,转过头来看莽古麻,“……什么时候?”

  “就是上一次邂逅之前,那时候我是见到了赫连威,手中有三名玄关境高手战力,我认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可那时候我心中反而没有多少喜悦,因为我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胜过宁宣的。当时的我,觉得个体再怎么优秀,也超不过门派的力量,不熄火轻易之间就能碾死宁宣,也能轻易间将我碾死,我是兔死狐悲。”

  莽古麻说,“我认为宁宣和我是一样的人,我很骄傲,虽然我的能力在真正大门派弟子的眼中看来,或许只是平庸,但不妨碍我心比天高,我认为只要结束我所肩负的东西,我就能够做到一切。可惜那一次,我发现了自己的局限性,我发现了这个世界上有我永远也超越不了的东西,我并没有我所想象的那样伟大和超越,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打不赢就叫人帮忙,这没什么好指责的,但也没有资格再骄傲下去了。”

  他的语气平静,缓慢,冷淡,可里面却有一种莫大的力量。

  “你本来就很普通。”索伊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向莽古麻,“你难道认为自己很特殊吗?你或许在为人处世、目光远见上有点才能,但在武道上,你其实还不如南库塔木。至于你的这番心思……你也老大不小了,为什么还这样天真幼稚?你这样的想法,就好像是一只小兔子,自认为是大灰狼的对手,而大灰狼来到了你的面前时,明明看也不看你一眼,但你自己看着那爪子牙齿,就被吓得担惊受怕,哭哭啼啼。”

  索伊的这番言论,极为赤裸,也极为无情,听的旁边的烈龙光烈龙霞兄妹,都觉得不好意思,偷偷看向莽古麻。

  但他们心中,或多或少也得同意索伊的话语。

  莽古麻的确是这样一个人。

  在阳首城内内外外,许多人都认同莽古麻的能力,但这都是为人处世上的能力,而非武道上的才能。可偏偏莽古麻却将自己为人处世上的才能,视作一种负担,反而一心追求武道,将其视作自己一生唯一的解脱。

  他们兄妹也一直觉得,莽古麻想要抛下赤族,去往不熄火习武,这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笑。

  这就好像索伊所讲述的那只小兔子,其实赵平舆从来也没有将莽古麻的武功放在眼中,更没有对这点有任何期待。这一切都不过是莽古麻的自作多情而已。

  他自己觉得自己的武道才能了不起,然后自顾自地在这些玄关境高手面前破防,一切都是一厢情愿。

  连索伊都很惊奇,因为莽古麻的行为处事,一向都很成熟。可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这老头子居然有这样一种天真幼稚的想法,把这个世界想得太如自己所愿了。

  如果宁宣听到这番话,就会发现其实莽古麻的本质,是非常中二的。

  就好像前世他听说的某个网络主播,本来直播都干得好好的,非要去职业赛场上丢脸,既可笑又可悲。

  这话让莽古麻的眼皮跳了一跳,然后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沉默片刻,苦笑了起来,“是啊,我已经老了。”

  索伊毫不留情,“你没有发现你老了吗?”

  “不,我的心并没有老。”莽古麻又摇头,“或许老过那么一刹那,但现在没有老。”

  “你就算不老,也就那样而已。”索伊说,“我没到三十岁的时候,就达到了玄关境,而那已经是数百年前了。现在这个时代,像你这样的人物,在武道界也只能勉勉强强靠上平庸两个字的边缘而已。”

  “我可以做到更好的,我只是需要一个舞台。”莽古麻低着头道,他一字一字地说,“是赤族耽搁了我,你不明白我为它付出了多少,如果我将这些精力都放在武道上,我肯定也能够早早突破到玄关境的。我的人生被浪费了,被这个民族,被这群人!”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像是魔怔了一般,是看着地板说的。

  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莽古麻的表情是什么样子。这番话更不像是对着旁人说的,而该是他自己对着自己说的,他也好像根本不在意外人的看法和评价。

  烈龙光和烈龙霞看着现在的莽古麻,神色呆愣,瞪大了眼睛,有种大跌眼镜、偶像破碎的感觉。

  索伊沉默半响才说,“……你疯了。”

  “我没有疯,我根本没有疯,我只是痛苦,我只是悲凉。”莽古麻的双手,忽然狠狠抓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的话语之中,显露出了一种咬牙切齿的愤怒情绪,“是命运捉弄了我,我不应该出身在这个民族,也不应该承担这么多东西,我一心挚爱武道,可上天不允许我表达自己的爱。我被束缚了,双手和双脚都被绑住,动弹不得,我只能够远远看着它,看着我心爱的东西,却永远也触碰不到……你明白那种感受吗?你明白吗?”

  莽古麻笑了笑,“不,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只不过是一个假人。”

  索伊一挑眉,厉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挑战你,我要突破,我要突破,我要突破啊!”

  莽古麻抬起头说,他的双眼已经赤红一片了,这个一直以来渊渟岳峙、神秘莫测的老头儿,现在声音比谁都大,响彻在整个房间,脸上有一种疯癫狂热的表情,“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件事情,你懂不懂,你明白不明白?你这个没脑子的蠢货,因为即使宁宣踏入了我的陷阱,现在的你也帮不上忙,我必须要有与他抗衡的力量才能进行下一步,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我告诉你,为什么?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开窍没有?这就是我的下一步,你已经成了废物,就应该被我废物利用,我要借你的尸体为我铺路,不达到玄关境我就输了,所以我一定要杀了你——老祖宗,我要打死你啊!”

  房间宁静了好一会儿,索伊惊讶地看着莽古麻,好像还没能完全理解莽古麻的意思。

  莽古麻说完这一切,狂热狰狞的面容倏然一收,然后松开了自己大腿上的双手,上面有数道血痕,抓伤了血肉,十分用力。

  可莽古麻却好像刚才说那些话、做出这种动作的人不是自己一般,神情淡然自若,静静地看着索伊。

  在这个过程,他对一旁的烈龙光和烈龙霞做了个手势,两个年轻一辈的兄妹立刻懂事地离开了,他们屏住呼吸,脑子里无比复杂,涌动着各种思绪。

  房间里就这样,只剩下莽古麻和索伊两人。

  过了许久,索伊才忽然笑了。

  “好,你这个自命清高的废物。”索伊说,“你能打死我?笑话。”

  他哈哈大笑,忽然一伸手,“天大的笑话!”

  火焰升腾,再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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