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城平民区,一栋二层小楼,杰隆·莫吕躺在朴素却整洁的房间里,侧身眺望窗户外黯淡的星空。
理发修面,以及五桶热水将他浑身脏污和那股邋遢劲儿尽数洗去。
他的仪容仪表勉强从乞丐进化成普通人,但消瘦的脸、野兽的眼却又流露出常人难以企及的沧桑。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杰隆第一次换上干净柔软的新衣,身下铺的床也不再是凉得浸人的草地和那条长满虱子被蛀烂的挂毯。
过去几十年,他无数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抱怨命运不公。
他恪守狮鹫派信条以及骑士精神,从十五岁离开凯尔塞壬后,便单人背剑云游四海,他记不得有多少次纯粹出于无偿、或是减免大部分报酬,为贫苦的农民铲除作恶的怪物。
他扪心自问,从没做过亏心事。
而偏偏是他,接连遭遇重创,受尽折磨,家园遭毁,失去所有亲朋好友,孑然一身。
善良的人就活该受到这些厄运吗?
他开始怀疑年轻时代做过的那些义举、坚持的狮鹫派精神、这个世界的善或者恶是否有其意义。
这种怀疑,和他从小接受的深入骨髓的信念互相矛盾,至今仍然折磨着他。
但柯恩陪伴他的那段时间,他想通了一点——他必须问问埃兰老师,寻找一个答案。
“不要寻找——”
“抱歉老师,”杰隆叹息着,浑浊的泪珠顺着他消瘦干瘪的脸颊滑落,“答案有时比命更重要。”
……
清晨的薄雾笼罩了一栋栋建筑,方才的天空昏暗如墨,此时却透出白光。
诺城寂静的大街上,五名猎魔人并肩而行,走向商业区的西南角,属于收藏家高文·萨姆沙的地盘儿。
“柯恩兄弟,昨晚伊格赛娜没修理你一顿?”兰伯特五指轻微按揉山字形发际线,似乎这么按摩就会让它不再消退。“你当时浑身臭得像个垃圾桶,我发誓,我要是她肯定会跟你分手!”
“罗伊帮我打过招呼,这还不到约定的三个月,”柯恩换上了一身华丽的皮毛大衣,整个人焕然一新,右侧有个单肩背包随着他的脚步摇曳,“而且伊格赛娜是个温柔的好女孩儿,她能体谅我。”
“那就好好珍惜,”雷索叮嘱,“别像丹德里恩一样辜负美人情意。”
“丹大师那边?”
“我听说普西拉一周没跟他说过话。”
众人一时默然,视线望向不远处,连绵起伏的房屋尖顶犹如锯齿一般直插天际。
“那位女士能占卜到埃兰老师的下落?”灰色皮甲的杰隆·莫吕紧张再次确认,
“一半的把握。”罗伊扫了眼柯恩身边的单肩背包,“最初由埃兰大宗师亲笔所书,他随身携带了上百年,牵扯极深。”
“就算它无法凑效,不是还有你?”
“阁下作为埃兰大师的意外之子,和他之间有着强烈的羁绊。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当初才能通过冥想联系到你。”
“加上意外律,就像一座明亮的灯塔,帮助占卜者驱除迷雾,指引方向。”
杰隆脸色稍定。
而罗伊心头转过另一个想法。
有一种叫做移情探针的法术,能通过情感的联系寻人。而杰隆因为意外律成为埃兰大宗师的弟子,他们之间存在深厚感情,这个方法也能作为备选项。
……
可林·提丽正在二楼露台一张毛毯上劈叉压腰,做着一套极其彰显女性魅力的动作。
轻薄的修身毛衣彰显露她丰盈而美好的身材曲线,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两颊酡红,看上去娇艳欲滴。
她气息咻咻地向着左侧弯腰,肋骨贴着大腿,指尖摸着脚尖,琥珀色的视线压低,刚好看见门前的窄巷子里涌出四个男人。
她脸色先是一惊,接着自嘲地摇摇头。
今时不同往日,她不再是需要东躲西藏,不合法的卜梦师。
……
“上午好,可林女士,半年不见,您的美貌更胜往昔。”
卜梦者女士在一楼大厅会见了猎魔人,此时她已经换上一身胸口开叉,衣角和裙摆点缀着碎花的橘色长裙,露出大片小麦色的细腻肌肤,灰色长发披在两肩。
和女术士一样豪放又清凉,只是身上魔力灵光稀薄得多。
兰伯特开始疯狂冲罗伊眨眼,后者视若未睹。
“罗伊大师,看得出来,您比以前厉害多了。”沙哑而动听的声音中,她伸出了手,让猎魔人行了个吻手礼。
然后贴心地奉上茶水,目光温柔地扫过几人的面孔。
“最近工作和生活还顺利吗?”罗伊抿了口茶水问,
“托您的福…高文阁下顾虑着诸位大师的脸面,对我照顾有加,再没有任何人敢像从前那样为难我。”
可林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双腿交叉重叠,冲猎魔人感激一笑,“商业区住的都是些有钱人,工作轻松,收入却比以前更丰厚,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舒坦!”
“那就好。”罗伊嘴角浮现笑意,受自己影响的人生活变得更美好,无疑是件高兴的事,何况对方还是这么一位有着特殊能力的美人。
“如果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你知道去哪儿找我们?”
可林不由露齿一笑,起身冲着几人俯身屈膝行礼,又让几人大饱眼福——柯恩避嫌地转头,罗伊、杰隆、雷索淡然,兰伯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几位找上门,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来…”可林拢了拢秀发,豪爽地说,“我免费服务一次。”
“服务?”兰伯特嘀咕了一声。
“那就我长话短说,我们需要你帮忙占卜一个人的下落。”罗伊也毫不客气,“我们拥有他携带了数十年的日记,以及他的‘意外之子’…”
“可林女士听说过‘意外之子’这个概念吗?”兰伯特双眼放光,自告奋勇地说,“需不需要我为你解释解释。”
女人莞尔一笑,摇头,“意外律可不是独属于猎魔人…英雄札特雷特·沃鲁塔、疯戴伊等等都是意外之子。”
“我们卜梦者,同样研究命运,我刚好了解过意外律。毫无疑问,这种牢不可破的羁绊足以为梦境指引方向。”
可林又接过柯恩递过来的,摩挲了几下冷硬的书壳,瞬间意识到它绝非凡品。
“即便如此,我也无法保证找到那位阁下,只能尽力一试。现在,请容我准备准备。”
……
大约一刻钟后,众人随着卜梦者进了卧室。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窗帘遮蔽了外界的光线。
只有一根根木架上的蜡烛洒落昏黄而舒适的光芒。
杰隆躺在一张柔软的单人沙发上,怀里抱着,剩下的四名猎魔人靠着包铁的楠木门,双手环胸安静注视。
卜梦者站在杰隆身后,小手不轻不重地按揉着他的太阳穴,左边的香炉飘出一缕缕好闻的熏香,令杰隆莫名地有些睡意。
“深呼吸,放松…”可林·提丽盯着男人困惑的眼眸,吹熄了一根蜡烛,让光线更加昏暗、柔和,
“我会引导你,首先我们得建立精神的联系,我会问些问题,你必须回答,一定要诚实由衷地回答。”
杰隆深深地呼吸,压下心头的排斥感,卸下长久的流浪生涯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他调整了大约五分钟。
“好了。”
“描述你对埃兰的一项回忆,我需要一项最强烈最完整的回忆,关于他。最好是他当初和你建立意外律,第一次带走你那一幕。”
男人的目光瞄向远方,回忆在脑海里翻滚,
“1087年,埃兰在森林里拯救了我父亲托马斯·莫吕的生命,并跟他提出了意外律,带走一项他已经拥有却毫不知情的东西作为报酬——尚在丽迪亚肚子里的我。”
“1093年,我六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埃兰大宗师…”
“那时,丽迪亚才告诉我,我以后将跟随他一起生活。”
缓缓的陈述中过了一刻钟,男人闭上眼,表情有些怅然。
“克制你的情绪,不要沉溺于伤感,”可林面不改色,手掌轻轻在男人额头一点,“现在你得躺下来,全身放松,握着我的手,讲有关埃兰的事,你认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会失踪,他现在应该在哪儿?
一边问,卜梦者一边点燃了沙发右侧的香炉。
白色的、散发着青草香气的烟雾弥漫起来,
整个房间烟雾缭绕。
杰隆的脸在朦胧雾气中变得模糊不清,嘴角开合间,烟雾云朵般变幻,陈述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逐渐消失。
“现在,尝试把你自己和这本书连接起来。”
他闭上眼睛,开始规律地呼吸。
卜梦者站起身体,观察着男人的神色,确认他陷入熟睡,然后将梳妆台边准备好的半成品毛衣取过来——她开始织毛衣,火光将她墙上背影拉长,她就像一位女神,编织着一张命运的大网。
白烟将躺着的和站着的影子都笼罩住,融为一体。
……
大约半小时后。
杰隆从奇怪的梦境中醒来。
他睁开眼睛,瞳孔失去了焦距,一片茫然。
“得尔!”一道清脆的响指后,他的眼神恢复了灵动。
“怎么样,伙计,感觉如何,爽不爽?”兰伯特关心地扫过他的身体,又热切地转向旁边性感的卜梦者,她将手中织了大半的蓝白相间的毛衣珍而重之地放到身后的盒子里,轻吁了一口气,脸色疲倦地坐进另一张沙发,额头的汗水打湿了灰色的秀发。
“给我严肃点混蛋!”光头大汉目光一寒,又转向可林,“女士,你先歇着吧。”
“嗯。”
“我好像看到了点东西。”杰隆突然开口了,“但又看的不是很真切——毫无关联的两种东西。”
“说来听听伙计,”罗伊说,“咱们这么多人没准能得出点什么结论。”
“一座宏伟而古老的城堡…坐落于群山之间的偏僻之处,它开凿于山脉的冰岩中,隐藏在锯齿状的峭壁和冰雪下,一半的建筑物被冰雪覆盖。”
“等等,怎么感觉你说的是凯尔·塞壬?”罗伊看了眼柯恩,对方眯起了双眼。
“我确定不是凯尔·塞壬…”杰隆双手撑住沙发扶手,皱着眉头露出思索的表情,“但它们有着相似之处,给我的感觉都是——训练猎魔人的城堡!”
“对!”他抬高了嗓音,“我刚才梦到了城堡内部,冷峻简洁的厅堂,用来进行青草试炼的装置、手术台、试管架…”
“我年轻时候见过那堆东西。”
“可它们太过老旧,轻轻一碰尘云弥漫,仿佛闲置了几十年。”
“如果你梦中所见之处是一栋猎魔人的城堡…首先排除凯尔塞壬和凯尔莫罕。”罗伊看向光头大汉,“有没可能是格斯维德。”
“格斯维德从来没有过积雪。”雷索否定。
“还有别的线索吗?”罗伊略微紧张地追问,“见到埃兰大宗师本人了么?”
杰隆点头又摇头,
“我自己好似变成埃兰老师,以他的视角,浏览他的过往经历。除了这座群山之间的城堡,他还曾前往数里之外的高地。”
杰隆脸上闪过震惊,“高地上驻扎着数不胜数的军队,耸立着成千上万顶帐篷,一张张黑底的银色日轮旗帜在其间迎风舒展。”
“黑底的太阳旗帜…”几名猎魔人脸色大变,
“尼弗迦德的旗帜!”杰隆掷地有声,“我确定是那个南方帝国的旗帜。”
猎魔人们闻言陷入纠结之中。
“目前,据我所知…尼弗迦德正大量屯兵阿梅尔山。”半晌后,罗伊脸色复杂,他没想到会跟战争扯上联系,“所以,十有八九,你口中的这座城堡同样位于阿梅尔山。”
“而且你看到的景象,应该发生在最近这两三年间。”
柯恩和杰隆闻言顿时呼吸加重,脸上泛起兴奋的红色。
这意味着只要他们前往阿梅尔山,就有一定概率找到埃兰。
“阿尔梅山中有什么猎魔人城堡?”兰伯特好奇地看向罗伊,半是调侃,半是请求,“先知阁下,是否能给咱们指点一二?”
几双竖瞳豁然转了过来。
罗伊环目四顾,干脆果断地说,“那里有一座叫做海恩卡维赫的城堡,曾经是熊学派猎魔人的基地。可他们彼此没什么牵挂,也没有杀戮的欲望,后来出于某些原因,一个接一个离开城堡之后再未返回,城堡变成一个无人之所。”
“那么埃兰阁下待在海恩卡维赫有什么目的?”柯恩以饱含好奇的三色瞳孔扫视众人,
“根据杰隆在冥想中的经历——埃兰大宗师受到某种神秘力量控制。”
“而这近百年来,他不曾联系你们,不曾露面,也从侧面证明这一点。”罗伊纠正道,“所以你该问的是他背后的究竟想干什么。”
两名狮鹫派相顾茫然。
“说实话,在今天你们卜梦之前…”光头大汉脸上露出深深的忌惮和憎恨,“我本来有一个怀疑对象。”
“蛇派的最大死敌——狂猎,曾经多次入侵格斯维德,掳走我们学校的学徒,然后把他们转换为自己的傀儡、幽魂骑士,披着阴森可憎的盔甲,骑着骸骨战马,成群结队地在战争的夜晚出没,驰骋天际,散播灾难和厄运。”
“我原以为,狮鹫派的大宗师也是受到它们奴役。”
“可狂猎向来集体出动,他不可能独自一人出现在深山古堡。”
卧室里有了片刻的沉默。
“为今之计,要找到埃兰,弄清楚幕后黑手,我们只有一个选择——”柯恩深吸一口气,“前往阿尔梅山调查!”
“罗伊,兰伯特、雷索,感谢你们今天的鼎力相助…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和杰隆就行。等我们从阿梅尔山回来,无论结果…”
他感激地摁了摁几人的肩膀,“我们都将加入兄弟会!”
杰隆猛地站起身,冲几人颔首,动作大得几乎碰翻了椅子。
从没有这一天,他感觉距离老师如此之近。
他品味了常人几辈子的人生百态,是时候去见他的天命。
“伙计,别说得这么晦气!”兰伯特猛地一拍两位狮鹫派的胸大肌,“什么回来以后?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是兄弟,一起去海恩卡维赫。”
“兄弟会,又怎么能让同伴独自面对危险?不是我看不起你们,就算找到埃兰,光凭两位非但救不出他来,还得把自己折进去!”
两人陷入缄默。
可他们不想牵连兄弟会。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雷索拳头拍了拍沙发,一锤定音,“我们原本有个计划——寻找熊派猎魔人和熊学派青草煎药。”
“这一趟势在必行。”
“何况不止是狮鹫派的大宗师…”雷索琥珀瞳孔闪烁精光,一字一句地说,“蛇派大宗师伊瓦尔·邪眼同样失踪二十多年。”
“以及狼派的艾加。”
“我得搞清楚,这一切是否和这位幕后操纵者有关!”
众人心神一震!不约而同联想得更远,一个事实摆在眼前——所有学派大宗师都下落不明。
他们,难不成?
……
“我们得做好万全的准备工作,煎药,魔药,炸弹,传送道具。以免遭遇危险。”罗伊沉声道,“现在就回高文之家召集所有兄弟!”
“稍等片刻。”兰伯特突然打断道,目光转向靠着沙发小憩,偷听了半天的卜梦者女士,
“美丽的可林女士啊,能否伸出援手?我也要找个人。”
“你要找谁?”可林纤细的十指交叉在小腹前,悄然坐直了身体。但她有些受不了对方灼热的眼神,眯起了迷人的大眼睛。
“我要找的是,”兰伯特露骨地笑了笑,“我魂牵梦萦的未来女友。”
“……”
“何必麻烦可林女士,本人可以告诉你的答案,”雷索冲他狰狞一笑,拳头捏得咔嚓作响,“你将孤独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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