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耶纳。
城北监狱。
二层办公室,昏暗的油灯照出一个头顶光秃秃,脸上生长着野猪鬃毛一样浓密络腮胡的男人。
治安官利特高大的身体倚在铁窗户前,眺望着下方街道上稀疏的行人,短短五分钟,他就看到好几个镇民转身冲着城外难民营的方向吐一口唾沫。
厌恶和嫌弃溢于言表。
他能理解大部分镇民的看法——难民营就像是寄生在玛耶纳这具瘦削躯体上的肿瘤。
抢夺先天便不足的营养,使得健康状况每日愈下。
尤其是在前段时间安兹大使失踪之后,缺粮,确切地说,缺少廉价食物的情况越演越烈。
维吉玛的弗尔泰斯特陛下战后发出了大量的抚恤金,有心无力。
玛耶纳的公库资金眼看快见底,市长大人每天焦灼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愤怒无处宣泄。
利特总是担心明天自己就会被市长开除。
没了工作拿什么养活一家老小?
不过幸好“罪魁祸首”找到了…
利特布满老茧的手掌使劲儿往柏油桌子上打了一拳!
后天,把商人和猎魔人绑上大街绞死,平息市长的愤怒。
让人民知道,是谁抢走了他们的粮食!
但这就像饮鸩止渴。
没钱,玛耶纳迟早会完蛋。
……
“哒哒!”
重重的脚步声和金属撞击声从走廊里传来。
一个全副武装的年轻士兵敲开了办公室大门。
“长官,有人求见!”
“工作时间,除了失踪的荣誉大使,我谁也不见!”
“难民营的医生带来了安兹的仆人马托,”士兵坚持地说,他曾接受过女医生的治疗,保住一条膝盖,“并且关于安兹大使失踪一事,她声称有新的线索。”
“安兹的下落?”治安官揉了揉光秃秃的头顶,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流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德鲁伊很难受到法律约束,犯了罪往广袤的森林里一躲,谁也抓不住她们。
何况这位医师颇受人民爱戴,玛耶纳本地人、难民或多或少都受过她的恩惠。
自己实在招惹不起!
“那就让我瞧瞧,她究竟有什么名堂!”
……
铁栅栏后的玻璃窗外,天空中忽而飘过一团浓黑如墨的乌云,挡住了灿烂的阳光。
随之而来的是轰鸣的雷声,以及道道银蛇般的闪电。
滴答!
一滴雨水从天空坠落!
猎魔人罗伊收回目光。
证人马托、以及红发女郎薇森娜,同他一道坐在办公室靠墙的长凳上,后方挂着一张描绘熊熊燃烧永恒之火的挂毯。
光头男人缓慢地绕着那张办公桌踱步,目光如炬地扫过三人的脸。
“尊贵的女士,还有这两位。事实摆在面前,无从狡辩,一周前,利维亚的商人尤尔加联合保镖杰洛特一道,将荣誉大使安兹约到郊外绑架杀害…嗯…并毁尸灭迹!”
“几十双眼睛看到他们一起出了城,又慌忙地独自返回,不存在别的可能!”治安官沉声道,“女士,希望你明白,接下来的谈判,必须在这个前提之上进行。”
“安兹大人,无辜者不应受罚!”女医师目光清明,嗓音悦耳又坚定,“我们有证人,足以完全推翻你这个假设!”
“是的,大人!”马托豁然起身。他换了一身干净、整齐的亚麻衣裤。
那张马脸显得更为消瘦,弥漫着一股病态的殷红,他正在发烧,
“我为安兹老爷服务了十年,一周前跟他一起参与了谈判,了解整个经过…我向诸神发誓,”他举起一只手,表情虔诚,
“尤尔加从没绑架或者杀害安兹大使,而猎魔人那时候压根不在树林里,更不可能谋害我的主人!安兹死于别的原因,他——”
“住嘴!马托,记清楚你的身份!”光头大汉一下拽住了马托的领口,野兽一样凶狠的眸子,盯着他的闪烁的眼睛,将他提得双脚脚尖离地,“怎么敢以众神的名义撒谎?真不怕连累一家人被雷劈死?”
“你忘了吗?”治安官的唾沫星子疯狂地喷射到马托脸上,“你早已经是个通缉犯,尤尔加和白发佬的同伙,你的证词不具说服力!”
“耐心点。”红发女郎声音中充满了平静的力量,就像一阵轻风拂过心扉,治安官的愤怒瞬间被抚平,钢钳般的大手松开了快要被勒窒息的马托。
罗伊目露精光,德鲁伊这手安抚术,可比猎魔人法印隐蔽得多。
“利特大人,不能先听证人讲完?”
“那他就说说!”
马托抚着胸口重重喘了一口气,“那天安兹大人和尤尔加老爷没能达成合作。”
治安官轻哼了一声,这不就有了杀人的动机。
“我们返程路上经过了一片树林,那里面散发出璀璨夺目又危险的红光!”
“又来这套破绽百出的陈词滥调!真把我当成傻子糊弄?”治安官生气地打断他,“你们所谓的杀人红光连根毛都见不着!”
利特还记得当初自己这么跟市长描述的场景,市长暴怒得就像一头受到挑衅的公牛,把他臭骂了个狗血淋头,差点没直接解雇他。
“我来作证!”薇森娜起身,翠绿的眸子直视治安官的眼睛,“我不只是医生,我还是一名德鲁伊,我了解自然,玛耶纳郊外树林的每一分变化,都逃不出我的眼底。”
“我检查过一遍!”她抬高了嗓音,“就在马托描述的位置,自然的磁场出现扭曲,栖居在那附近的动植物都变得异乎寻常!”
“我以德鲁伊的荣誉保证!那片红光的确存在过,如今虽然消失了,但它遗留在森林里的痕迹和能量,在我眼里,就像是凶案现场凶手留下的脚印、气味、血液一样醒目!”
“谁要是质疑,我和他当面论证!”
……
利特咽了口唾沫,脸露为难之色,但对于高贵的女医师,他不敢动辄打骂,“女士,我接受过你的帮助,自然相信你的为人,你的声誉。可那又如何?没有证据,市长大人、镇民绝不会相信这个荒谬绝伦的说法!那个是你也不行!”
“谁说没有证据?”罗伊往房间中央的空地一挥手,牛犊子大、血淋淋的狼尸凭空出现在眼前!
治安官被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玩意儿?”
“大人,这便是受到那红光辐射之后的变异动物!”
利特蹲下身体,小心翼翼摸了摸它硕大的脑袋,毛绒绒的背,测量般它的爪子。
不由面露惊奇之色。
“各位,你们不觉得这前后矛盾了吗?荣誉大使被你们口中的红光烧成了灰烬。可这些野生动物为何反而变得强壮,难道它们就不是生命?”安兹冲德鲁伊女士一笑,瞳孔中流露出一丝得意,“在德鲁伊眼中,一切生物,人类、动物,植物,不都平等?”
“同样的道理!尤尔加、马托都沐浴了红光,为何完好无损。偏偏只有安兹中招?”治安官拍了拍手,摇头,叹息,“你们要编故事,也该逻辑严密一些,别漏洞百出!”
……
“万物平等是真理,但物种之间的区别亦无法否认。”薇森娜面不改色,意味深长地说。
“我有一个合理解释,大人!”马托焦急地补充道,“那红光,你没见过,只要见到一次就明白,它绝非普通的光芒,它具有智慧,能筛选目标!”
马托哽咽了一声,脸皮发颤,眼色恐惧,
“它是神明的惩罚!它只烧死犯过重罪,该死之人!”
治安官呼吸一滞。
“野兽,灵智未开,思想处于最低级的层级!”罗伊接茬道,瞳孔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终其一生为生存而努力,何谈罪恶?而植物的智慧更加初级。所以红光非但没有伤害它们,反而给与滋养。”
“人类,有心存正义之士,比如薇森娜女士,马托阁下,利特大人。”
治安官脸皮隐隐泛红,他平日里所作所为,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正义。
“也有丧心病狂的罪人,喜欢把快乐建立在无辜者痛苦之上上!而荣誉大使安兹正是其中之一!”
“你!”利特指着猎魔人支支吾吾。
他崇拜永恒之火,太罔顾事实、颠倒黑白的话也说不出口。
他从头到尾都清楚。
安兹在救济难民的粮食上动了手脚,说不上什么好人。
但那又如何?
他能提供最为廉价的食物,有的吃,吃坏肚子,总比饿死要强。
连他的顶头上司,市长大人也没有任何意见。
在利特看来,安兹的恶,不过是小恶。
“安兹大人犯下的错,远远不止是把发霉变质、掺杂了泥沙的食物发放给难民。”马托脸色涨红,表情狰狞,非常难受的说,“他还欺骗了难民营里多位漂亮女士。”
“她们原本洁身自好,替人洗衣服勉力维生。可安兹看中了她们的姿色,便威逼利诱…”马托深吸一口气,表情很痛苦,像是在忍耐什么,“监视、跟踪骚扰、不断用食物和漂亮的衣服饰品勾引她们,甚至许诺以后带她们进城,娶她们为妻。”
“我、我作为贴身保镖参与过其中一次。”马托捂住了自己的脸,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抽泣声,“我亲眼见到安兹玩弄了她们的身体和感情,玩腻之后又抛弃。”
“他逼死了一个怀了他骨肉的女人,还有两个女人变成了营地里的疯婆子,两个沦为妓女。”
利特闻言,脸上却无太大波动。
难民营的女人不出卖自己,又能活多久?
女人和安兹的关系,在他看来不过是各取所需。
算不上什么重罪。
怪只怪女人太天真,贪婪。
“还有别的‘罪’?”治安官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安兹…安兹…”马托突然结结巴巴,捋不直舌头,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
“还好吗,伙计?”罗伊按住他的肩膀,
薇森娜一摸他的额头,热得烫手,“别说了,休息一会儿。”
“我坚持得住,让我说完。”马托摇头,“安兹,还杀人越货…”
“过去十年,他和玛耶纳郊外一伙强盗内应外合,抢劫了上百位薄有家产的小商人!”
“首先,他会挑选一个目标签订利润丰厚的贸易合同,等着目标把他需要的货物以及从他这儿采购货物的款项带到玛耶纳郊外,那队埋伏的强盗突然动手!”
“钱、货、命,全不放过,最后毁尸灭迹。”
“安兹就靠这门生意发家致富,从一个小商人成长为荣誉大使。”
治安官的脸色终于严肃起来。
截杀商旅的犯罪,最令城市管理者憎恶!
这意味着商业氛围恶化,市政机关错过大量的税收。
这份罪,足够安兹犯死上几十次!
连市长无法饶恕他!
“尤尔加也是他选中的目标之一?”
罗伊问。
“安兹第一次遇见拒绝诱惑的商人。”马托颔首,目露钦佩之色。
“最近半年他嗅到了战争的气息,认为物资贸易更挣钱。”
“又开始买卖过期物资…赚得盆满钵盈。”马托突然做了个呕吐的动作,吓坏了众人。
薇森娜扶住他的肩膀,掀开他的眼皮,瞳孔中蠕动的血丝就像沙虫一般密集!
“有证据吗?”治安官不管不顾地追问,“你不能随随便便指认一位荣誉大使!”
“安兹有个强迫性的习惯,记录每天的收入和支出,已经持续了超过十年。”马托嗫嚅道,“账本里肯定有线索,搜他的宅邸,一定能搜出来!”
“唔…”
“唔…”他喉咙里发出嘶嘶声,脖子上青筋突兀,脸色红得快要滴血。
他突然松了口气。
“我说完了…”
狰狞的脸色变得释然。
罗伊收回了勾勒亚克席法印的手指。
“安兹犯下的罪,多到数不清,所以他被红光烧成灰烬。”利特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又抓住他话里的破绽,“你是他的同伙,你也亲口承认自己加害过难民营里的女人。为什么你没事?”
“大人刚才没发现?我受到了影响,红光在我体内折磨我,但我犯的罪还没到那个底限。”
“我感觉神明给了我一个悔过的机会,让我为过去的所作所为赎罪,所以今天我来见你。”马托盯着治安官的脸,表情虔诚中带着一抹赎罪的决然,让利特为之动容。
当治安官那么多年,他只从登脖子上绑上绞索的死刑犯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翻然悔悟。
他相信了马托的话。
“诸神啊,罪人在此!”马托突然挣脱猎魔人和女人的搀扶,双膝跪倒在地,盯着墙上那副描绘着熊熊燃烧的永恒之火的挂毯。
双手合十,大声祷告,
就像被高烧烧坏脑袋,癔症发作。
“您的教导我谨记于心,我自知罪孽深重,我忏悔……恳请您原谅。”
“原谅我!”
他的声音歇斯底里。
“让我解脱!摆脱火焰和痛苦!”
“你已经完成了自我救赎,伙计。”罗伊深吸一口气,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神明有灵…”
“呜呜…可我还是难受。”
“痛…好热。”
“莉琳…等我,”他眼眶泛红,用沙哑干涩的嗓音喃喃自语,“回去就娶你!”
眼泪顺着两颊滑落,不再无色透明。
一片鲜红。
鲜血一样猩红的火焰!
“轰隆!”
灼热得融化皮肤的高温迎面扑来。
薇森娜、治安官,猎魔人突然神色大变,情不自禁地后退。
一眨眼。
一缕缕猩红的火焰从那道跪倒在地的人的眼眶、嘴巴…七窍之中钻出,缠上他浑身皮肤!
将他彻底包裹。
令人眼花缭乱的惊变不过半秒之间。
诡异的猩红火焰好似拥有生命一般疯狂跃动,在墙上投下一片片不规则的倒影!
三人来不及做出反应,马托的上半身直接被高温升华,变成赤红的气体。
只剩胸腹以下的残躯跪倒在地,安静燃烧。
正如曾经尤尔加的描述,这红焰焚尽血肉,却不产生烟气。
“这,这就是杀人红光?”光头治安官瞠目结舌,紧靠墙壁浑身发抖。
薇森娜指尖迸射出锯齿状魔力灵光,数条水柱朝着马托迎头浇下。
却浇不灭这缠身烈焰。
“这光根本不给人后悔的余地!”
“绝不是神的手笔。”
一旦中招,红光就是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猎魔人心头升起一股明悟,面目扭曲,
上古之血沸腾!
混蛋啊!
又想在我面前抢人?
“我管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马托!”
“不准死!”
面目骇然治安官,专心施法的薇森娜,只见猎魔人随手一指!
指尖好似点亮一颗星球。
浑圆而朦胧的光罩瞬间扩大,笼罩住四个人和半间房。
上古之血剧烈沸腾,时间之力爆发!
“唰—”
霎时间。
跪倒在地,上半身被气化的男人,血肉重新丰盈,胸腹、亚麻衣裤、脖子,脑袋,眼睛,头顶……恢复原样!
猩红火焰烟消云散。
马托恢复了呼吸和心跳,眼神明亮,嘴巴开合。
房间里再度回荡起他声嘶力竭的陈述。
正是二十秒之前的场景——
“安兹有个强迫性的习惯,记录每天的收入和支出,已经持续了超过二十年。账本里肯定有线索搜他的宅邸内,一定能搜出来!”
而薇森娜和完全没有察觉到时间回溯,专心致志地聆听。
似乎彻底忘记之前火化活人的恐怖景象,他们的记忆随着倒退的时间消失。
罗伊五指勾勒,直接给了马托一记亚克席法印。
后者话音中断,闭上眼,软倒在地。
打起了呼噜。
“猎魔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治安官质问。
猎魔人沉默不语。
直到二十秒过后,马托仍然安静沉睡,猩红火焰不复点燃。
他才擦去额头冷汗,松了一口气,
“你没发现?马托状况很糟糕,继续说下会出大乱子,让他歇着吧。”罗伊冲两人爽朗一笑,“接下来的事我来负责,我已经提前从他嘴里得知一切。”
“我帮你解决燃眉之急。只要你还杰洛特、尤尔加、马托一个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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