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绿花教堂

  睁开双眼,艾德吸入了清晨的第一口空气——冰冷、湿润。

  坐起来穿上衬衫,在把玩了片刻口袋中的硬币后,他终于提起精神面对新的一天。

  昨夜行动对他的睡眠质量影响深重,其后果就是——艾德现在困得像条死狗。

  他挣扎着走下楼,奎茵早已醒了很久。

  此刻她早已替换了新衣,又一条黛灰色围巾包裹着她勃颈上的金属项圈。

  “早。”她不冷不热地打了一声招呼,提起水壶在煮着咖啡。

  她冲泡咖啡的手法极其粗暴:撒上一勺咖啡粉末,然后将沸腾的开水注入杯中。

  “你要喝吗?”奎茵顺便问道。

  “好。”

  艾德自觉此刻正需要一杯咖啡提起精神,于是他开口做了一个令自己追悔莫及的决定。

  奎茵真的递过来一杯“咖啡”——如果那能称之为咖啡的话。

  扑鼻而来的酸涩和强烈过萃味道,还悬浮着一层河泥般的咖啡渣。

  假如像鸡尾酒那样给它起个花哨名字的话,艾德愿称之为“常青藤桥陈尸事件”。

  奎茵小姐若无其事地饮下了一大口,语气略带歉意:“抱歉,我的手艺不太好。”

  “呃……没关系。”

  话说到这个份上,艾德也绝无退却的可能了。他屏住呼吸,像是用子弹杯喝烈酒,闷头痛饮了一口。

  “怎么样?”

  “...”

  她笑了,唇间的犬齿愈发明显,似乎很满意艾德此刻的表情。

  “你确定这是咖啡?”

  艾德苦着脸放下杯子问道。不管怎么说,这杯咖啡确实起到了提神的作用。

  “你觉得是什么?”

  “鞋底的污泥……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我甚至喝出了鞋油的味道。”

  “放心吧,是咖啡没错。”她低头喝光了杯中剩余的液体部分。

  “好吧,”艾德端起杯子又饮了一口,摇了摇头,“但还是很像污泥。”

  咯哒咯哒咯哒……

  印刷电报机又转动起来,滚出了一张纸条。

  “又来?”艾德坐到办公桌前,扶额感慨道:

  “就不能让我好好休息一天再来新案件吗?”

  “我们的工作就是如此。不然你指望怎样,每天坐在办公室吃茶泡饼干?”奎茵已经开始穿戴起行装,“反正你也没正式入伙,觉得累的话我一个人去就是了。”

  “绿教堂发生盗尸案,请速前往调查。”艾德校对好电文之后逐字念出。他起身披上大衣,扣上帽子说道:

  “我看还是一起去吧。多积累些经验,将来也好升职加薪。”

  ……

  绿教堂以其满身覆盖的爬山虎而得名,与东区公墓建立在一起。

  这里有时也被称作“绿花教堂”。因为埋在这里的大多是些穷人,来此悼念死者的亲属或朋友买不起白雏菊或康乃馨,只能去郊外采一把野花。

  里面没有富丽堂皇的玻璃彩窗,亦没有恢弘雄伟的玉砌雕阑。细小的阳光映照在廉价神像上,灰尘加深了神躯上的阴影,却闪烁着黯淡而丰饶的神性。

  七位一体,一灵七貌。

  七座神像展示着圣灵神性的七种体现:

  代表着『温床』秘文的「绿杉翁」;

  代表着『湖泊』秘文的「湖之少女」;

  代表着『傀儡』秘文的「木偶师」;

  代表着『眼眸』秘文的「盲眼妪」;

  代表着『日光』秘文的「守夜人」;

  代表着『回音』秘文的「回声女士」;

  代表着『蛛网』秘文的「巡礼蜘蛛」。

  昏暗晨光下,只有几排泛着白色包浆的拥挤木椅,和坐在一旁板凳上低头煮着咖啡的奇怪男人。

  之所以说他奇怪,是因为这个男人穿着司铎的长袍,却竖着油头、耳朵上还镶嵌着黄金耳钉,看上去有一种极不协调的古怪。

  奎茵似乎与他熟识,招呼打得很是随意:

  “早上好啊狄伦,怎么就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

  神父两眼泛黑,神色自若地煮着咖啡:

  “我怕有不干净的东西,让他们先离开了。”

  “瞧您这气色……让我猜猜,昨晚又去曼莎街‘接济穷人’了?”

  她说这话时的微笑肆无忌惮。

  艾德当然听得出奎茵口中的“接济穷人”是什么意思——曼莎街有一座知名的花柳巷,名叫“欢腾俱乐部”。

  如果奎茵所言非虚,这位狄伦神父一定是去那里度过了一个“美丽的夜晚”。

  “是啊,咖啡快好了,你们要喝吗?”他不温不火地答道。

  “不了,我在侦探所喝过了。”

  是啊,“常青藤桥陈尸事件”。艾德在心中念叨道。

  “昨晚是谁在值夜?”

  “没人值夜。”

  “没人?”

  “至少要三个人才能看住这片墓园。整个教堂只有五个人,我、一位宣读、两位位修士,还有一个耳聋的老修女。白天还要接待信徒,没有人手可以值夜。”

  他低头将开始沸腾的咖啡倒进搪瓷杯中,言语中透着不满:

  “我这座破庙里唯一有用的人被划给了你们神调局,还记得吗?”

  见奎茵一时无言以对,艾德出口提议道:

  “是不是可以请一位专职的守墓人呢?只要花一小笔薪水,我相信有很多老弱病残的信徒愿意接受救济吧?”

  “我确实考虑过请一位守墓人,但埋在这里的都是穷人尸体,根本没有任何值钱的陪葬品,没人会感兴趣——除了食尸鬼。”

  狄伦神父抿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

  “……假如真的遇上食尸鬼,那他们肯定是凶多吉少,总不能为了死人而害了活人吧?”

  艾德短时间内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像这样的盗尸案太过稀少离奇,的确难以预防。他只能点点头伸出手道:

  “您说的不无道理……艾德加·怀科洛,很高兴认识您。”

  “叫我狄伦就好。”

  神父友好地和艾德握了握手,转头看向奎茵,语调忽然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话又说回来,伯纳德呢?我那亲爱的神探哥哥去哪儿高就了,这时候难道不是该他大显神威了吗?”

  伯纳德……伯纳德·伊顿?那不是伊顿先生的名字吗?

  艾德有些惊讶,眼前这位冒牌神父竟然是伊顿先生的弟弟。

  “他……”奎茵欲言又止,“先别管这个,谈点正经的,一共被盗了几具尸体?快点把凶手揪出来,我就可以去吃午饭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满是自信。

  “只有一具,跟我来吧。”

  说罢狄伦将喝到一半的咖啡杯随手放在神龛旁边,朝后门的墓园走去。

  这哪像是位神职人员干的事情……

  艾德心底里暗暗叨念了一句,迈步跟了上去。

  ……

  东区公墓的历史相当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伏卢尼治世时期。

  最早这里曾是一个就地掩埋尸骨的乱葬岗,后来演变成了一个小型墓园。

  直到第三次大瘟疫,白瘟疫在银雾市肆虐横行,其中75%的死亡人口来自于东区——贵族和富商早已提前得知消息,乘着马车逃往城外的别墅。

  而在人口密集、卫生条件低下的贫民区,“死亡轻吻每一户人家的窗户,带走了二十万条生命。”

  为了处理堆积如山的尸体,政府扩建了东区墓园,集中焚烧遗体并掩埋。

  据说在那段绝望的日子里,人们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在六月份的夏季,黑色的雪花像灰烬般沾染在玻璃窗上,发出细微的咝咝声。

  晨霭罩住了四周,空气中透露着一股难言的气息,死去的枯枝挂着霜气,在地上布下一张阴影斑驳的网。

  一具墓碑下的棺盖已被掀开,意想中的陈腐恶臭却并未扑面而来。

  墓碑生长着褐绿墓苔,显然不是新近安葬,刻下的文字浅淡简明:

  “我一生挚爱的妻子,

  玛格丽特·坤图安眠于此。

  (870.6-899.3)”

  原本的自信在奎茵眼中消弭殆尽,她的神情逐渐转变为惊讶和不解:

  “这太奇怪了……”

  “气味……在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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