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宋元,江西便是戏窝子。
江西人周德清,独力制定《中原音韵》,结束元曲创作的混乱现象,被誉为“曲韵之祖”。
江西人魏良辅,吸收江浙地方戏腔调,改良昆山腔唱法,创出一种新式唱腔,被誉为“昆曲鼻祖”。
江西人汤显祖,一代戏曲大家,自不用过多赘述。
费松年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美食,二是戏曲。
年近八十高龄,身体胖成一个球,他也没有别的可享受,每天吃饱了便听戏而已。
“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为甚衾儿里不住的柔肠转……”
费松年半躺在椅子上,手指敲着肥肚皮,跟着戏台上的旦角一起唱。
唱着唱着,有些口干舌燥,轻轻抬起一根手指,家奴立即把茶壶嘴塞过来。
润润喉咙,费松年继续摇头晃脑。
“老爷,老爷,不好了!”一个家奴惊慌奔至。
费松年皱眉道:“祖宅起火了?何事敢来扰爷听戏?老老实实站着,天大的事情,等我把戏听完再说!”
那家奴焦急等待,可横竖没忍住,展开大字报,举在费松年面前:“老爷还是先看看吧。”
费松年好奇瞟了一眼,突然双眼圆瞪,挣扎着坐起来,抢到手里仔细阅读。
读着读着,顿觉气血上涌,整个人几欲晕倒。
他六十多岁得子,本就心里有所怀疑。只不过,随着儿子年龄渐长,愈发像自己小时候,如此才彻底安心下来。
并且为此骄傲,自诩宝刀不老!
可这份大字报说,妻子张氏勾引侄孙。若真是哪个侄孙的种,长得像他似乎也正常,毕竟费氏子孙同出一脉。
费松年浑身发抖,喝问道:“这东西哪来的!”
家奴回答说:“贴在三人阁坊的立柱上。”
三人阁坊!
三人阁坊!
那是费氏为了彰显威风,宣告家族出了首辅,专门建在最热闹地区的牌坊!
整个铅山县,就数那里人最多。
老婆勾引侄孙的文章,居然贴在三人阁坊,岂不是被江南数省商贾都看到了?
“轰!”
费松年突然倒下,从椅子滚到地上,耳朵和鼻子出血,瞳孔渐渐变得散大。
“老爷!”
“老爷你怎么了?”
“快快去请大夫,老爷晕过去了!”
年近八十岁的大胖子,能活到这年纪已是不易,此刻高血压直接冲得脑溢血了。
医生还没请来,费松年已经断气。
不管是赵瀚,还是庞春来,他们都没想过,竟会把人当场给气死。
“老爷,老爷,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张氏闻讯赶来,趴在那里哭天抢地,身后站着私塾小霸王费元鉴同学。
费元鉴反而没什么悲痛感,他跟父亲年龄相差悬殊,从小是被乳母悉心带大。而且,父亲整天泡在戏班子里,父子俩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少。
费元鉴下意识扫视众人,发现身边的那些家奴,都用一种异样眼神看着自己。
对,我应该哭,否则就是不孝顺。
“爹啊,爹啊……”费元鉴扑过去嚎啕大哭,可惜演技实在太差,不但完全挤不出泪水,就连悲痛表情也显得很僵硬。
突然,张氏起身指着戏台:“都是这些下贱胚子,唱戏,唱戏,成天只知唱戏,勾得老爷魂都没了,如今更是把命都勾走了。来人啦,把他们从老爷那里骗的银钱,统统都给我搜回来,再把他们给我打将出去!”
费松年一生共纳有八妾,其中七妾都是戏子出身,张氏早就忍受了几十年。
费松年平时对戏子们很好,整个戏班子都视其为亲人长辈,此刻许多戏子正围在旁边痛哭。
他们是真情实意在哭,既哭费松年意外去世,又哭自己以后找不到这么好的主家。
可张氏的一番言语,把戏子们都听傻了,哪有搜回以往赏钱的做法?
家奴们立即出动,提着棍子驱打戏子,逼迫他们赶快交出钱财。
“哇!呜呜呜呜……”
张氏重新趴回去,继续在那儿悲伤痛哭。
她的贴身侍女,终于拿来大字报,低声提醒说:“夫人,别急着哭,你先看看这个。”
许多家奴捂嘴偷笑,甚至感到幸灾乐祸。
不要以为大族出身,就有多少风度涵养,虐待家奴的事情随处可见。
明末江南奴变,甚至有家奴杀死主人,提着主人脑袋去官府自首。说是不堪受辱,要跟主人同归于尽,可见平时被欺负到什么程度。
张氏不明真相,抹着眼泪看去,还没看完纸上内容,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夫人也晕倒了!”
全家上下,鸡飞狗跳。
戏子们趁机收拾行头逃跑,有的家奴也跑回主人屋中,偷窃一些金银饰品藏起来。
费元鉴毕竟年幼,搞不明白状况,好奇的捡起那份大字报。
然后,人傻了。
我真不是亲生的?
那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张氏很快醒转过来,睁眼第一句话,就是嘶声哭喊:“我不活了……”
她起身便往戏台下的水池跳,被忠心的家奴死死拉住。
其实跳下去也无所谓,池水顶多淹没膝盖,也就冬天太冷容易感冒。
……
河口镇,街边茶馆。
“你们听说了吗?费太公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
“哪个费太公?”
“就是生得很胖,家里养戏班子,六十多岁得子那个。”
“嘿,我早就说过,六十多岁哪还能生儿子?”
“奸夫是谁?”
“定是他家的家奴。”
“不是家奴,是他的侄孙。”
“婶奶奶跟侄孙?还生了个儿子?”
“可不是?”
“唉哟,这可得天打雷劈!”
“何止呢?那张氏五十多岁了,上次我在码头见她,白净得跟小妇人一样,还涂脂抹粉一看就不守妇道。我听说啊,她不止是勾引侄孙,还跟家里的戏班子有染呢。”
“费太公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经常穿着戏服扮女人。你们还记得不,年初有次庙会,费太公穿着女人戏服就出来了。听说他好男色,七十多岁了老不修,跟戏班子里的男人打得火热。”
“我知道,我知道,有个名角叫李胜,听说经常跟费太公、张氏同睡一张床。”
“啧啧啧,听起来就脏耳朵。”
“……”
河口镇热闹得很,街面和码头都在疯传,而且各种添油加醋。
庞春来的桃色文章,写得非常概括。
可那些市井传播者,却自动补齐细节,甚至确定好几位男主角,由此衍生出十多个不同版本。
南来北往的商旅们,本来长途跋涉颇为疲乏,这回终于有了让他们兴奋的谈资。
还有客商,在路过牌坊的时候,讥笑着呸过去口水。
婶奶奶勾引侄孙,还生下一个孽种,简直就该天打雷劈!
费氏子弟,不论主宗,还是旁系,得知消息都连忙跑开,没脸在镇上被人指指点点,纷纷回到家中将此事告之长辈。
……
含珠书院。
费元禄傻傻看着大字报,先是暴怒,继而阴沉,最后骂道:“这个庞蔚然,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枉我当初善心收留他!”
“山长,听说书院各处贴了十几张,要不要派人去收回来?”仆从提醒道。
费元禄一脸郁闷:“收得回白纸黑字,收得回谣言人心吗?既在书院贴了,想必河口镇也贴了。”
费元禄直奔费映环的房间,敲门半天,魏剑雄出来开门,费大少爷尚在里面穿衣打哈欠。
“日上三竿了,美中还在睡呢?”费元禄冷着脸说。
美中,大昭,都是费映环的表字。
费映环嘿嘿笑道:“叔父莫怪,侄儿昨晚看书耽搁了时辰。”
费元禄把大字报递过去:“美中且看看吧。”
费映环本来睡眼惺忪,看了两段立即精神振奋,不由夸赞:“好文采!看似通俗直白,却得小说家三昧,只言片语便令人浮想联翩。”
这是文采的事儿吗?
费元禄听得满额头黑线。
如此不着调的晚辈,费元禄很想一脚踹过去。他压下怒火,吩咐魏剑雄:“你先出去,把门关好。”
魏剑雄带门而出,屋里只剩两人。
费元禄说:“此荒唐谣言,多半已传遍河口镇。”
便是费映环的性格,也不由瞠目结舌,惊呼道:“费氏之名,怕要响彻江南了!”
“什么响彻江南?你好歹是映字辈唯一的举人,说话用词能不能正经一点!”费元禄感觉心好累。
费映环坐在床边慢悠悠穿鞋,笑着说:“侄儿正经一点,就能阻止谣言散播?铅山费氏,腌臜事还少吗?我看闹开了也好,可以借机整顿一番门风。”
费元禄面露赞许之色:“美中虽然性格轻佻,但不愧是我费家的千里驹,所思所想正合我意。”
“叔父请明言。”费映环还在慢悠悠穿鞋。
费元禄说道:“若欲整顿费氏门风,当从整顿含珠书院做起。若欲整顿含珠书院,当拿回被各支侵占的学田、学产。纵观天下豪门大族,哪有霸占自家学田的?简直就是不要脸!美中可愿助我?”
费映环笑道:“侄儿悠闲惯了,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美中可做含珠书院的副山长。”费元禄立即开出价码。
费映环哭丧着脸:“叔父,侄儿真不想管,族中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一旦沾上今后就别想清净。”
费元禄说道:“我那位老叔叔(费松年),此番丢尽费氏颜面,总得给族里一个说法。他在河口有家铺面还不错,不知美中是否看得上?”
“叔父休要多说,侄儿是那样的人吗?”
费映环一脸怒容,旋即又义不容辞道:“既然叔父想要整顿门风,侄儿自当鼎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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