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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河套之南,有一座西宁堡。
堡临三汊河,又挨着辽长城,算是小小的水陆要冲。
西宁堡周边,明代时生活着不少军户,而今却早已物是人非。堡子还在,水土长存,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居民,完全变成了新鲜模样。
辽国公府就建在堡子旁边,那里以前是庞家的房子。
庞春来告老还乡之后,一直在寻找亲人和同乡。亲人着实找不到,同乡则寻到几个,稍微感到有些宽慰。
初夏时节,天气正好。
院子里摆放着一张躺椅,侍卫将庞春来背到院中,在几个佣人帮助下,小心翼翼放到躺椅上晒太阳。
辽国公,偏瘫了,严重时甚至神志不清。
这天精神似乎要好些,庞春来咧着嘴巴,说话吐字略显模湖:“青崖,可还记得,当年我们一同去山东赶考?”
李孟思,字青崖,跟庞春来一样,都是大明世袭武官子弟。
鞑子杀来,李孟思逃去关内,又辗转去了陕西,投奔父亲的旧日袍泽。当时各路大军勤王,李孟思也在军中,还跟着一起闹饷,后来回到陕西,因躲避李自成而南下。
兜兜转转,李孟思做了新朝百姓,响应移民政策回到辽东,分田落户,躬耕读书。
由于缺少文化人,得知李孟思做过举人,本地官员还聘请他做老师。
从报纸上,李孟思晓得昔日同窗做了国公,但他依旧窝在乡下小学教书。县里开办中学,李孟思又调去中学教书,退休的时候已经是县中学校长。
李孟思的身体还算硬朗,他接过女佣递来的茶茗,望着蔚蓝的天空陷入回忆:“那个时候,别的秀才都走海路,我俩偏偏结伴走陆路。一路畅游大明河山,过山海关,访北直隶,从天津走运河到山东。”
庞春来脸上泛起微笑,由于偏瘫,笑容比较僵硬:“可还记得平山卫邓指挥家的女公子?”
“怎不记得?”李孟思也笑起来,“你爹跟邓指挥是旧识,过东昌府的时候,你拿着名刺去拜会,邓指挥留我们小住几日。邓家的女公子,年方十五,还未婚配。初次见面,你眼睛都看直了。”
庞春来想要大笑,嘴巴却张不大:“你那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
李孟思摇头好笑:“你我二人,还争风吃醋打了一架。当时我没婚约,正该我去追求佳人。你这厮已有婚约,却还要跟我抢,真真是恬不知耻。”
庞春来回忆道:“我现在还记得,她当时穿着翠色湖丝女衫,是扬州流行的新款式。袖子更窄,清新利索。发饰也不繁琐,只插了一支玉钗,坠子是颗湖珠,走起路来随风摇曳。我俩冒冒失失闯进门去,差点跟她撞个满怀……”
李孟思说道:“看来你是真心的,几十年过去,还记得这般清楚。我已忘了邓女弟的相貌,也记不得她穿什么衣服,只依稀能想起她翻了个白眼。那俏模样,娇憨可人,哈哈哈哈!”
“唉,也不知她如今是否还活着。”庞春来一声叹息。
李孟思说:“但愿故人安康吧。”
庞春来托人打听过,只知初恋嫁去了兖州,随夫家一起逃难去江苏。当时兵荒马乱,还有瘟疫流行,死在半路上也未可知。
二人沉默,不再言语。
良久,李孟思突然说:“我近两年经常做梦,梦到重回万历末年。开春雪化,我们一干卫学同窗,相约去骑马踏青,高歌笑谈着要杀鞑子报国。我那族弟李孟周,似乎未曾投鞑叛国,还是当初那个热血少年。”
“不要提……提他,咳咳咳咳!”庞春来顿时变得激动,脸部肌肉都在颤抖。
庞春来收养了四子一女,女儿已经嫁人,三个儿子在外地做官,只剩幼子在身边尽孝。
此时幼子扶他坐起,拍打背部给庞春来顺气。
李孟思却老泪纵横,似是回忆起不堪往事。蓦地,李孟思双手捂脸,整个上身趴伏在腿上,竟坐在那里独自呜咽哭泣。
“当当当,当当当!”
有人在外面扣响铺首,门子边走边问:“谁啊?”
门外官差喊道:“县里来的,太子即将驾临国公府,已经进入本县地界了,陈知县让我来提前通报。”
“太子爷?”
门子顿时加快脚步,开门把官差迎进来。
朝廷给辽国公府配了侍卫,庞春来不喜欢人多,侍卫只留下四个,而且不用在大门口站岗。
听说太子要来,府上的佣人开始忙活,四个侍卫也全天候站岗。
等待数日,太子终于驾到,而且没去县城,直接跑来乡下看望辽国公。县中官吏等了个空,得知太子绕城而走,连忙成群结队的追来。
庞春来被抬到大门口躺着,开路的太子侍卫一到,养子和男佣就将他扶起站立。
赵匡桓早听说庞春来瘫痪了,见此情形,连忙疾步上前,搀扶着说:“使不得,老先生身体不便,切莫折煞晚辈。”
“无妨,还能站稳。”庞春来说道。
赵匡桓转身弯腰,强行将庞春来背起,在一众惊讶的眼神中,背着老爷子走向大门。
庞春来也不拘泥规矩了,趴在赵匡桓背上,笑着说:“小时候没白疼你,乖孙儿近来可好?”
赵匡桓边走边说:“好得很,父皇也好。”
庞春来问道:“我看报纸,去年在打西域,又说已经收复唐时莎车。如今还在打吗?”
赵匡桓说道:“孙儿离京之时,已然收复葱岭,似还要攻打大宛故地。”
“好,好,陛下宏业将成!”庞春来老怀大开。
两人的身后,一大群人跟着跑,却又不敢打扰他们说话。
来到院中,庞春来说:“就在这里,我不喜进屋,屋里坐着感觉要发霉。”
躺椅已经抬过来,赵匡桓把庞春来放下,县中官吏这才过来参见太子和辽国公。
庞春来指着李孟思说:“这是我以前的卫学同窗,李孟思,李青崖。”
“拜见太子殿下!”李孟思拱手作揖。
赵匡桓回礼道:“老先生安好。”
李孟思说:“不敢,太子折煞在下了。”
庞春来又指着一人:“本县的县太爷陈焕良,为政还算不错,就是烦人得很,一年要跑来烦我好几回。”
赵匡桓立即明白啥意思,拱手道:“多谢陈知县照料。”
“分内之事,分内之事。”陈焕良连忙说。
庞春来晕厥过好几次,陈焕良身为知县,哪里敢不来探望国公爷啊,甚至每次都带着高丽参登门。
庞春来问道:“殿下有几个子女了?”
赵匡桓回答:“三子两女,另有一子夭折了。”
庞春来说道:“太子大婚多年,才五个子女,还须多多努力啊。”又说,“不贪恋女色也好,今后能做个好皇帝。”
“父皇春秋鼎盛,我没考虑那么远。”赵匡桓说。
庞春来问道:“你在信里说,你开始批奏章了?”
赵匡桓说道:“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内阁需要上报,父皇又觉得繁琐,便让我去批红处理,事后交给父皇抽阅过目。孙儿驽钝,办得不好,已被父皇斥责过几次。”
“你被骂了,心里服不服?说实话。”庞春来笑道。
赵匡桓说:“服气。”
庞春来道:“服气个屁。你打小就跟你爹一样,都是心里有主意的,表面恭顺,心里肯定不服。”
“岂敢,父皇乃当世圣君,处理政务肯定是对的。”赵匡桓当然不会承认。
庞春来估计神智受到病情影响,不似以前那么谨慎,越说越离谱:“我的坟都修好了,皇帝的陵寝怎还没开建?”
赵匡桓叹息:“父皇自有深意。”
庞春来道:“若不方便,你晚上跟我一个人说。”突然,又指着陈知县,“不让你白跑,过来汇报政绩吧。”
陈焕良表情有些尴尬,因为他的心事被戳穿了。
赵匡桓道:“让你说,你就说。”
陈焕良诚惶诚恐道:“启禀太子殿下,本县在籍民口已有十万三千余。下官赴任二载有余,新开荒地六千余亩。另外,组织百姓疏浚河道、修筑河堤,本县的长广道已经重新启用。”
“长广道是什么道?”赵匡桓问。
陈焕良说:“回禀殿下,辽河与大辽河,在元代还是一体的。明代洪武五年,河道一分为二,即辽河与大辽河。大辽河是新分出的,且周边水网复杂,由于泥沙淤积,河床日渐抬高,河道不断更改。辽中一带,多为沼泽,又称辽泽。”
“前明之时,疏浚路河,筑长广道,东起海州,西至本县境内。关内辎重若走陆路,到了本县,须走长广道,才可运往海州、沉阳。明末之时,由于河道淤积、河水泛滥,长广道已然废弃了,崇祯和鞑子都无力修缮。”
“我朝收复辽东,物资多走海路,因此也不着急修复长广道。近年来,辽东人口日增,恢复陆路交通迫在眉睫。因此省里下了政令,要求恢复长广道。余知府便让我二县合力疏浚,恢复交通。”
“本县恢复长广道,比邻县的工期快了半年,而且并未扰民过甚。”
赵匡桓点头赞许:“善!”
大辽河跟黄河一样,泥沙非常多,而且经常改道。即便是几百年后的新中国,大辽河都改道了三次。
此时的大辽河及附近水网,遍地沼泽。
明代一直在排沼泽水,把沼泽变成耕地。明末忙着打仗,河道一塌湖涂,大明和满清都不疏浚,河水满溢倾泄,沼泽面积慢慢增加。
如今的大同新朝,又忙着排沼开荒,疏浚河道,清理水网。
别扯什么保护湿地,生产力还没发展到那个地步。
陈焕良不无得意道:“本县是整个东北,种植稻米最多的县。那些开垦出来的沼泽地,大都变成了良田,可养活百姓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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