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剑阁的春天

  幽州赵氏虽然与襄阳陈氏、金陵沈氏并称为“大齐王朝三大门阀”,但它的来历却跟另外两家不太一样。

  陈家、沈家,还有被灭门的陆家,其先祖要么是帮助太祖皇帝建国的功臣,要么曾经在抵御外敌的战争中立下赫赫功勋,并因此被授予“国公”头衔,获得了世代相传的封地和丹书铁券。

  幽州赵氏的历史却要悠久得多,可以追溯到上千年前。

  那时候,赵家在北方自立为王,建立了“大燕国”。

  中原的大楚王朝曾经不止一次对他们发动战争,想要把这个“大燕国”纳入自己的疆土,但是却未能得逞。

  直到四百多年前,乞丐出身的大齐太祖皇帝忽然在乱世之中崛起。

  他手持“泰阿剑”,率领军队覆灭大楚王朝,战胜各路诸侯,然后在洛京城登基为帝,威震四海。

  接下来,他便挥动马鞭,指向了大燕国。

  毕竟对于像他这种志在一统天下的雄主来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而北方的燕王也畏惧于他的威势。

  为了避免战端,燕王选择放弃王号,向大齐太祖皇帝投降。

  除此之外,燕国人也放弃了原本对“火神”的信仰,从那以后便跟中原人一样,信仰“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据说,这是太祖皇帝当年坚决不肯让步的一个条件。

  太祖皇帝将这位投降的燕王册封为“燕国公”,并让他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自己的私军和对幽州区域的自治权,甚至允许他自行任命幽州的部分地方官员;当朝廷制定跟幽州有关的政策时,也会参考燕国公的意见。

  其他的世家门阀都没有如此大的权力。

  再加上当今燕国公赵长缨拥有圣人实力。

  夸张一点儿说,幽州可以是算是大齐王朝境内的一个“国中之国”。

  小时候,当赵嫣从长辈们的口中听到先祖的故事时,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如果当初那位燕王没有向大齐太祖皇帝投降,那么自己现在岂不就是一位公主了?

  当然,现在她虽然没有公主的名号,但是她在家族中的地位和待遇,其实跟真正的公主相去无几。

  …………

  此时此刻,赵嫣望着衣衫不整瘫在凉亭里的父亲,嗅着空气中浓烈的酒香味儿,心情格外复杂。

  这些年她一直待在戍边军队里,亲眼目睹大齐朝廷像软刀子切肉一样吗,一点一点地裁撤赵家的私军,也听说了那些类似“东北有天子气”、“日升之际火为主”之类的谶言。

  她并不认为自己的父亲有反叛的心思。

  她只觉得,这应该是朝廷想要削弱门阀势力的手段,就跟最近派人调查金陵沈氏产业的逃税漏税问题一样。

  可在这样的情形下,燕国公赵长缨却对此无动于衷,表现得格外颓废,甚至懒得去制止谣言,任由其到处传播。

  “嫣儿,有件事情之前忘了跟你说,”只听见赵长缨打了个嗝,接着说道,“上个月青州府出事儿时,我去那边跟沂山雪女打了一架,打了个两败俱伤——她回到了冰窟之中,进入了沉睡的状态,而我的部分经脉也被她用法术冻住,难以正常地运行真元。

  “所以你来到京城后,做事儿还是尽量稳重一些。万一得罪了什么惹不起的人,我可没法像以前那样帮你撑腰了。”

  赵嫣双手抱在胸前,眯起眼睛说道:“沂山雪女……堂堂大齐圣人,竟然连这种名不见经传的鬼怪都打不过?”

  “鬼怪这东西,可不一定是实力越强,名气越大,”赵长缨嘿嘿一笑,回应道,“比如那空玄散人,在他举行晋升鬼王的仪式之前,一直都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赵嫣没有立即说话。

  她曾经从朝廷邸报和旁人的议论中了解过青州府的那场灾难。空玄散人那缜密的计划,还有抹去自身因果的手段,令她感到不寒而栗。

  不过这个事件里,最让她印象深刻的,还是“顾旭”这个名字。

  她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刚刚晋升第三境的修士,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才能从一个“凶神”级鬼怪布下的必死之局中逃脱出来。

  之前她派丫鬟在元宵擂台赛上对顾旭发起挑战,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到了这份好奇心的驱使。

  “听说最近那个叫做顾旭的年轻人在洛京城风头很盛——”

  “——我建议你暂时别去招惹这个人。”

  未等赵嫣说完,赵长缨就打断了她的话。

  他依旧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但是他眼睛里那迷迷糊糊的醉意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说话的语气也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为什么?”赵嫣蛾眉紧蹙,“他很厉害么?”

  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一个年轻人。

  以前她就算想拎着长枪去找皇子单挑,赵长缨也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下手轻点儿,别打死打残就行。”

  赵长缨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曾经在洛司首的观星台上见过这个顾旭一面。当他出现的时候,洛司首不仅专门起身相迎,而且还客客气气地亲手给他倒茶……连我都没有这种待遇呢!”

  “难道他背景很深?”赵嫣猜测道。

  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确信。

  毕竟众所周知,驱魔司的洛司首一向是个清高冷傲、自矜身份的人,不论是其他圣人还是皇亲国戚,他都不会起身迎接,更不会亲自给他们斟茶。

  也只有皇帝的圣旨,能够让他稍微挪一挪屁股。

  可是在这世间,又有什么背景能够比皇室、比圣人更深厚?

  “谁晓得呢?”赵长缨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一边凭空变出了一个新的酒壶,再次咕噜咕噜地往自己嘴里灌酒,目光重新变得迷离起来。

  深红色的酒水从他的唇角流出,沾湿了他的胡须,滴落在他的衣襟上,使得亭子里弥漫着更加浓烈的酒香。

  赵嫣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了凉亭。

  …………

  赵嫣的房间,是整座大宅中最宽敞、最奢侈的一间,比燕国公的屋子看上去更加富丽堂皇。

  屋内摆着一张弦丝雕花架子床,挂着青纱帐幔,旁边摆着珊瑚迎门柜,一张雕花细木贵妃榻,几把梨木镌花椅。

  墙壁上挂着名人的字画,桌上摆着古铜炉、流金仙鹤,地上铺着来自西北边疆的羊毛地毯。

  丫鬟们早就在浴桶中准备好了“五香汤”,服侍她沐浴。

  古书中记载:“五香汤法,用兰香一斤,荆花一斤,零陵香一斤,青木香一斤,白檀一斤。凡五物切之,以水二斛五斗煮取一斛二斗,以自洗浴也。此汤辟恶,除不祥炁。”

  “五香汤”由五种不同的香料配制而成,用它来沐浴,能够有驱散阴气、辟除邪祟的效果。

  赵嫣躺在浴桶中闭目养神,滚烫的水滋润着她凝脂一般白皙莹洁的肌肤。

  浴桶中的水温已经接近沸腾。

  倘若换做是一个普通人,恐怕早已被严重烫伤。

  但赵嫣作为“炎灵之体”,又掌握着赵家特有的“圣火图腾”,却在里头安然无恙,甚至感觉格外舒适。

  她的贴身丫鬟秋雁站在一旁,跟她讲述着最近京城里发生的事情。

  秋雁自幼父母双亡,被赵嫣的母亲收留府中,深得瞿夫人信赖。

  瞿夫人逝世后后,她就一直跟随在赵嫣的身边。

  对于赵嫣来说,秋雁不仅是一个仆人,也是一个关系亲近的姐妹。

  “秋雁,洛京城的天才们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动静?”

  “驱魔司的楚凤歌不久前破了第五境。”

  “他这破境速度还挺快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也用了‘斩七情’的方法吧?”

  “没错。他斩去了自己的‘欲’。”

  “斩去‘欲’……他可真是个狠人啊!我很好奇他是被什么事情逼急了,竟然会想要用这样的方式来破境。”

  “小姐,您不也一样用了‘斩七情’的破境之法?”

  “我跟他不一样,我斩去的是‘惧’,”赵嫣睁开眼睛,轻笑一声道,“恐惧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是多余的,它只会影响我的决心,阻碍我的行动,所以斩去它有益无害。

  “但欲却不一样。

  “人活在世间,怎可能没有世俗的欲望,又怎可能没有放不下的执念?

  “楚凤歌这么做,今后修行定会遇到不少麻烦。”

  秋雁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道:“其实,小姐,您应该知道,国公爷之前把你送到军队,其实就是希望你通过军中杀伐之气磨砺道心,继而破境。

  “或许,您只需要在军中再待一两年,就可以自然而然地突破第五境,而无需使用‘斩七情’这种速成的方法。”

  “来不及了,”赵嫣一边说着,一边用纤长的手指拨弄着水面,使其漾起层层涟漪,“时间这东西,可从来都不会等人。

  “再说,赵长缨这样的懦夫,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只会选择最稳妥的方法,永远都只知道保全自己。

  “我现在已经年满二十了。没必要事事都听从他的安排。”

  听到赵嫣数落自己的父亲,秋雁紧紧闭嘴,不再说话。

  隔了一会儿,赵嫣又淡淡道:“对了,秋雁,我记得你在元宵节那天见到了那个叫‘顾旭’的年轻天才。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说话时,“顾旭究竟有什么背景”这个问题在她脑海中萦绕不散。

  秋雁迟疑了一会儿,回答道:“他很强,悟性惊人,还会写诗。在打擂台的时候,他当场用‘惊鸿笔’写了一首词,创造了一门新法术。”

  “什么词?说来听听。”

  秋雁按照吩咐,把《青玉案·元夕》从头到尾背了一遍。

  “此人确实有才,”赵嫣评价道,“不愧是‘惊鸿笔’的主人。跟他比起来,洛京那些文人墨客的作品简直就是在矫揉造作、无病呻吟。”

  “小姐,您想与他结识一下吗?”秋雁尝试性地揣测主人的心思,“他上个月月底时刚刚搬到延庆坊金鱼巷。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他那里递一张拜帖。”

  “不必了,”赵嫣立即摇了摇头,“这世间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没必要跟他们有太多往来。把他当做是一块磨枪石,就足够了。”

  半个时辰后,赵嫣裹着浴巾,从浴桶出来。晶莹的水珠沿着修长的腿缓缓滚落,雪白的赤足踩在深红色的地毯上,足尖氤氲着淡淡的雾气。

  “秋雁,替我取一件轻便的衣服来,”她淡淡吩咐道,“今天下午,我想去我母亲遇害的地方再看一眼。”

  “是,小姐。”

  “另外,你派一个人去跟教坊司琉璃姑娘说一声,今晚我会去她那里,想请她弹奏一首《雉朝飞》。”

  “没问题。”

  …………

  这天早上,顾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修炼之中。

  在“长命教”的岩浆地河中,他吸收了太多的能量,需要一段时间来慢慢地消化。

  除此之外,在对《赤炎真诀》进行改进后,他体内的真元也发生了质的变化,变得更加凝练精纯,也具有了更持久的灼烧伤害。

  因此他也需要重新评估并适应自己每一门法术的杀伤力。

  待到午后,身穿灰色布衫的小书童从壁画上走出来,来到顾旭的面前,把一张字条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张字条来自沈丘。

  沈丘表示,洛京城的丹药作坊已经初具雏形,想要请顾旭亲自去作坊中看看。

  “沈兄这办事效率挺高啊!”顾旭心里暗暗道。

  自从上个月月底跟沈丘商量建立“京城分作坊”之后,顾旭就没再过问此事,把筹集资金、招募修士、购买材料等事务全权交给沈丘处理。

  而沈丘也确实不负所托,从来没有让他操心过。

  正因如此,顾旭常常会去想:像沈丘这样又有修行天赋,又有经营头脑的人,究竟是遭遇了什么事情,竟然使得他义无反顾地抛下金陵沈氏,来到自己的府中,成为自己的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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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释:

  “五香汤”出自《三皇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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