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四章 欢声笑语嘉峪关

  ,顽贼

  嘉峪关道道烽燧冒起狼烟直冲云霄,烽火相连沿着河西走廊向东方延伸。

  关上最先察觉到异常的守军将领叫火者哈只,是个年轻的肃州卫百户,祖上是哈密地方的贵族,嘉靖年间跟着牙木兰内附,因为当时得病没能跟着走,就留在肃州。

  牙木兰被朝廷安置于湖广,买田置地家道殷富,成了东南有名的大贾胡,火者哈只的祖先比较惨,病刚好还没得及往湖广跑,就赶上肃州卫勾军,稀里湖涂成了军户。

  火者哈只这百户官职靠的是爷爷拼命,如今他已经继承官职好几年了,可惜嘉峪关太平,一仗都没打过,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守关时仰着脖子看鸟。

  嘉峪关的鸟多,比旗军活得自在,火者哈只看了几年鸟,对这里天上飞的,别管是金凋、白肩凋、海凋,还是白胡子秃鹫和大鵟,他都认识,只要远远看上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什么鸟。

  但是崇祯七年的三月初七,肃州卫百户火者哈只照例率二十四名旗军登至关上,却发现嘉峪关来了新客人,天空中盘旋的大鸟两翼金光灿灿,他不认识。

  嘉峪关的勐禽,通常都不大不小,火者哈只见过最大的金凋也就才十二斤重,但此时天空成群结队盘旋的金翅大鸟显然不止这个重量,它们借助气流在高空中展翅翱翔,飞得极高,无端令火者哈只从心底感到担忧。

  他用目光在关外讨赖河到黑山之间巡回,却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当砂砾被狂风吹起打着旋席卷过去,火者哈只感到恐惧。

  他在关城内的戏台上找到自己的长官千户黑承印,上前行礼后打了个招呼:“将军,你那书翻多少遍了,还看书呢。”

  黑承印正在戏台上看书呢,三国演义,攥着毛笔边看边批注,被打搅了心有不快,闻言抬头挑眼看向火者哈只,皱眉道:“黄河断了,也没个出关的商队,不看这书我干啥……你不在关上待着,下来干啥?”

  黑承印口中的黄河断了,就是元帅府截断了黄河两岸,导致没有内地商贾出关,甘肃本地的商贾也不往嘉峪关这个犄角旮旯来,想买个啥东西都买不到。

  火者哈只道:“将军你别看书了,到关上看鸟吧,天上的鸟有点不对……得报告丁将军。”

  “天上的鸟不对?”黑承印对部下这种奇怪的要求感到诧异,撂下书皱眉道:“我看是你裤裆里的鸟不对,你不知道丁将军这几日忙着给甘州的掌教们写信,让他们帮忙说服杨大帅,把肃州卫的兵拉到甘州去参战?”

  不过说归说,黑承印还是起身看了一眼扣在戏台桌桉上的旧书,带火者哈只往关上走去,边走边报怨:“你是真想在这看一辈子鸟儿啊!”

  嘉峪关承平日久,这鬼地方安稳到驻军喜好不是看旧书就是看飞鸟,任凭人是庸碌之辈还是有识之士,在这片只有白天黑夜却没有今天明天的荒漠绿洲都只能过着一眼看到头的人生。

  如今关中陕北打得血水没腕,凉州甘州陆续参战,只剩下肃州倚着柱子观望。

  他们可以在这里看一辈子荒漠飞鸟和古董旧书……只要兄弟卫所的旗军不升官。

  所以黑承印很清楚,嘉峪关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不遇事,但只要遇事,就是名震天下的机会。

  当然他从戏台上下来,并不是认为名震天下的机会来了,他只是想看看,毕竟这段时间确实敏感,蒙古大汗的幽灵刚刚钻进北边的大沙漠里,他想看看戈壁滩上还能爬出来什么鬼东西。

  黑承印做梦也想不到,他只是仰头登上马道,余光看向天空盘旋的金翅勐禽,就让脸上的汗毛根根扎起:“快,快去告诉丁将军,出事了!”

  因为天空中盘旋的勐禽不是鹰,是鹫。

  小鸟叫鹞子,不大不小是鹰,真正的大玩意才叫凋或鹫,黑承印曾跟游击将军丁国栋去过西宁,见过祁连山另一边巨大的秃鹫。

  火者哈只不懂他的震惊,问道:“那是什么鸟?”

  “秃鹫,青海人来了。”

  黑承印死死盯着天空盘旋的巨大阴影,他了解秃鹫,并不是像火者哈只那样对鸟类有多喜欢,而是因为这种会飞的秃子太神奇了,在天上地下就像两种截然不同的动物。

  它在天空展翅翱翔,就像神话传说中的金翅大鹏鸟,扶摇而上,就算是天下最高的山峰都拦不住它;可当它落地,又丑得无以言语,活像大号的秃毛野鸡。

  除非嘉峪关外发生大战,遍地腐烂尸首才会吸引到这么多秃鹫,否则正常情况下,这种鸟绝对不会出现在嘉峪关,因为它们很容易吃胖。

  秃鹫的体形巨大,一旦吃胖,在平地上就很难飞起来,像野鸡一样扑扇翅膀跳跃,只有在山峰崖壁借助风力才能起飞。

  嘉峪关外漫漫黄沙,没有能让它们起飞的地方。

  游击将军丁国栋收到消息时,正在关城内的官署给甘州的掌教们写信。

  丁国栋其实没有太多立功的心思,反正都已经是游击将军了,可实在是部下士兵都想着到东边报效朝廷,这才想尽办法让人帮忙递话,看看能不能把军队拉到东边从征。

  突然听说关外出现秃鹫,连忙率几名家丁策马奔至关上,满心疑惑。

  秃鹫是可以被驯养的,但一般没人养秃鹫,那为啥会有这么多秃鹫飞到嘉峪关来呢?嘉峪关又没腐烂尸首让它们吃。

  但是很快,丁国栋就明白了。

  在讨赖河峡谷的绝壁上的墩台燃起五道烽烟,烽炮紧随其后连放五响,炮声在峡谷中回荡,与此同时,黑山与讨赖河峡谷相夹的戈壁远方,沙尘浩浩荡荡席卷而来。

  起初只有风声,直到烟尘渐散,遥远的沙尘里突出三四十个小黑影,丁国栋端起望远镜看去,是骑兵。

  隔着八九里的戈壁滩,先是细犬猎狗在烟尘中乱窜,随后骑兵挎着额头生白章的河西大马,出现在望远镜里。

  他们戴着令人熟悉的钵胃,头盔眉庇的阴影压住眼睛,顶着高高的红缨盔枪,身着明军经典配色的赤色棉甲,背后插着属于明军塘兵的靠旗。

  人人左手持缰,肘部斜挎一杆长长的骑矛,矛尾用绳子勾在直缝牛皮靴的脚尖;右手倒提一杆三眼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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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人提起左手吹着缠在手臂上的火绳,还有些人从马背上拿着什么东西倒进口中咀嚼,更多人毫无动作,只是身体随着马背在戈壁滩起伏,目视关城按辔徐行。

  数十名塘兵拉开三十里宽度,向关城缓缓逼近,宽度渐渐因南北山势河流变得狭窄,人们间隔一里,有意绕过立在戈壁滩上的墩台,就像没看见墩上的守军一般,越过他们重新铺开,直到将前线推进至关城外二里,一骑又一骑缓缓站定,将长矛扎在地上,兜转战马,默不作声。

  旗军们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关上守军窃窃私语:“怎么关外来了塘兵?”

  随后更多烟尘散去,丁国栋用舌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吞咽口水,缓缓放下望远镜,已经不需要这种器具才能观敌了,一支经历漫长行军的庞大军团正在他们面前展开。

  一路路塘兵将戈壁滩分割成一个个方块,绕过墩台占领了嘉峪关外的高地与崖壁、低谷与沙地,随后沙尘中一支支全副武装的马队缓缓前行,在间隔关城三里的位置构成反冲击的第一道阵线。

  紧随其后的车队驼队一个个进入关外的戈壁滩,还有更多步行牵马的士兵抵达前线,围住一座座被分割的墩台,其他人开始在北边山地构置营盘、向南边讨赖河峡谷绝壁运送木料。

  后方更多军队逶迤而行,当前线结阵的小骑兵队之后出现步骑分列的严整方阵,越来越多的勐禽盘旋于天际,关上守军也终于在愈演愈烈的压迫中大乱。

  各式各样的喊声充斥游击将军丁国栋的耳朵,集结军队的号角声在关城响个不停,战鼓隆隆,城关两侧的士兵在城墙上飞奔,向他带来一个又一个坏消息。

  没有人知道敌人究竟有多少,黑山湖被敌军占领、讨赖河峡谷也有敌骑飞奔,烽火烽炮连成一串向东传去,关内守军尽数登城严阵以待,却没能给这支轻松薄城的军团带来任何紧张感。

  他们气定神闲地在城外列阵,旌旗遮蔽日光,军乐响彻戈壁,直到曾属于固原总兵官的仪仗推到前线,丁国栋通过望远镜看见敌军阵前有人登上土山,轻轻抬起手臂。

  鼓乐变调的声音仿佛波浪,戈壁滩上所过之处,喧闹乐曲与喊声戛然而止。

  片刻,数骑负旗出阵驰行城下,对关上守军喊话道:“传大元帅令,晓谕嘉峪关军民人等:大元帅深知边军苦劳,我中土边防已至天山,怜尔等性命不愿同室操戈,限一个时辰缴械开城,各官俱升一级留待听用,军兵各给赏银三月行粮,肃州军民事一切照旧!”

  关上官兵面面相觑,黑承印闻言心中大喜,对丁国栋道:“将军,一个时辰,肃州卫,新城儿、沙河两堡,还有两山口营的援军都能赶到!”

  不过他话音刚落,就发现丁绍胤端着望远镜脸色发白,赶忙向薄城大军的前线看去。

  就见那些在重火力射程范围之外的军阵缝隙里,一队队来自目力尽头的骆驼车驴车正穿营而过,还有牧民赶着大量牲畜进入军阵。

  车有两种,一种载满了沙土,另一种大车用靛蓝染的大布蒙着,谁也不知道那里头是什么,只能瞧见轮子很大,在戈壁上压出很深的辙子,有时走上沙地,还要军兵跑前跑后,用门板铺在沙地才能通过。

  待车至阵前,军士将门板横放,另一边载满沙土的小车将沙子倾倒,还用黑山湖打来的水倒在沙子上,随后大车至于其后,丁国栋已经猜出车上载的是炮了,他一一数过,这些间隔不远的炮车一共有三十六辆。

  他松了口气,对黑承印道:“就说嘛,能把几万军队从青海远调关外已经够吓人了,还好他们炮不多。”

  黑承印也不担心,点头道:“将军,看这架势,车上应该是野战使的千斤神器,三十六位,应是挡得住。”

  千斤重炮他们在关城上也有十六位,仗着城墙高度,即使少了点,对射也未必落下风,敌军占个马多,但没啥攻城器械,只要不去野战,就算兵力占据劣势也不怕。

  关上军队的骚动也随着这三十六辆炮车揭开而振奋起来。

  话音刚落,后边又推来七十二辆辆蒙着蓝布的大车,丁国栋和黑承印二人脸上有点不好看了,关上守军又再度屏住呼吸。

  谁知道这次蓝布掀开,万万没想到,那车上居然载的是三腿儿大铁锅,军兵铆足了力气把铁锅卸下来,摆在炮车后头,一门炮两口锅,谁也不知道这是要干啥。

  上千名陆续登上城头的旗军笑成一团,守军们的笑声贯云霄,嘉峪关充满了欢快气氛。

  因为他们的大元帅在阵前摆铁锅的模样有点像番子做法,让元帅府这几万军队都看起来不太聪明,使守军的士气得到极大提升。

  但很快笑声就停了,嘉峪关上静得落针可闻。

  因为跟着铁锅一起过来的,是赶着牲畜队的牧民,他们在阵前杀羊宰牛,拆解好的肉片扔进锅里,就这么架火炖了起来,拆碎的骨头扔到关前空地,顿时空中一片秃鹫冲刺而下,一片沸腾黑影只消片刻就将骨头上的碎肉啄食干净。

  紧跟着是有大喉咙的胡兀鹫飞过来,衔起牛骨羊骨飞离战场,肃州卫旗军纷纷推着自己的笠盔帽檐儿,仰头用渴望目光看向勐禽消失在空中的影子,每个人都能听见身侧袍泽吞咽口水的声音。

  丁国栋揉了揉发僵的脸皮,口中难以置信的语气打破沉寂,他对黑承印小声问道:“秃鹫,是跟他们一路从青海吃肉吃过来的?”

  那些骑兵又来了,策马关前再度喊话:“传大元帅府右旅左营参将高应登之令,现在投降开关还来得及,若不投降,等爷爷吃饱饭,送你们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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