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5:穷上加穷【求月票】

  河尹的冬日是从第一场雪开始的。

  今年初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早,北风呼啸,幽幽咽咽,光听声音都有种遍体生寒的错觉,所幸雪势不算大。可有道化学考题说得好——下雪不冷化雪冷。

  百姓携带的御寒衣物有限。

  山谷内部食物充裕,但不适合过冬,因此明知现在还不是好时机,沈棠与祈善几个商议后,还是准备率兵,提前进入河尹。

  经过近二十日的暗中扫荡、收编、操练,再加上原有的,兵力勉强增至两千人,再加上赵奉友情相助的一千人,三千规模也不算太磕碜,勉强能看。

  初步完成预期指标。

  河尹官道。。

  这一日,天上飘着细雪。

  临近晌午,官道出现数千人影。

  这些人有些奇怪。

  最外面的一圈人列阵统一,多是穿着统一或类似的青壮,眼底偶有精光掠过,眉宇带着浅淡煞气。或骑行,或步行,身上穿戴着半新不旧的布甲,手持各式武器。

  时刻戒备外界可能突发的意外。

  最中间一圈人则是削瘦憔悴的老弱妇孺,身上所穿衣物缝缝补补不知几次。

  整支队伍好似缓慢蠕动的虫子,在官道上慢悠悠地前行,整个队伍除了脚步声和马蹄声,只有偶尔的低声细语,勉强算是整齐有序。或许是即将抵达目的地,看到了希望,这一行人脸上逐渐露出些许喜色,连带着沉重疲累的脚步也轻快三分……

  不过,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明明飘着点点细雪,却无一片落在众人肩头;明明吹着森冷北风,但连队伍中尚在襁褓的婴孩儿也感觉不到多少冷意……那些雪和风,全被一层看不见的力量抵御在外。

  莫说冰雪摧人,连吹在他们身上的风,竟也带着丝丝缕缕的慵懒暖意。

  “嘿嘿,言灵可真好用。”

  队伍最前头。

  沈棠从腰间钱囊摸出几颗饴糖往空中一丢,胯下摩托仰脖张嘴,嗷呜吞下。

  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

  又大方分享给林风和屠荣。

  “来,尝尝味道。”

  褚曜:“吃多了容易坏牙。”

  五郎有事没事就给俩小孩儿投喂饴糖,哪个孩子能抵抗甜食诱惑?哪怕每天早晚两次用齿木揩牙漱口,也容易坏牙。沈棠倒是不觉得,这俩孩子守孝清苦,这要忌口、那要忌口,多吃两颗饴糖缓一缓嘴馋也没啥。

  就算牙齿坏了——

  兴许世上还有治疗牙痛的言灵。

  万物皆有可能。

  祈善的重点却不是“坏牙”。

  “言灵是好用,但不是这么用的。”

  他发现什么言灵到了沈小郎君手中都会“不正常”,例如现在,竟然提议让几个文心文士轮流施展言灵,保持行军环境气温。

  虽说为了缓解文心文士压力,已经尽可能缩紧队伍,减小面积,但士兵加庶民,规模也有六千出头!再怎么缩也相当可观。

  要不是赵奉见状“不忍”,主动提议他帐下一千人御寒能力不错,还真是够呛。

  沈棠摸摸鼻子。

  也有些心虚自己“压榨”过狠。

  但她也没办法啊。

  一来她穷,没有经济条件置办足够厚实的过冬衣物;二来,跟随他们的老弱妇孺,携带的御寒衣物也不多。若不用这办法维持温度,光是雪天行军就能拖死好些人。

  沈棠振振有词。

  “不算是文心言灵还是武胆言灵,只要是能生效解决麻烦的,那便是好言灵了。谁规定‘日暖风和’这样的言灵就不能这么用?”

  没用“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不错了。

  诸如“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这些言灵也不是不可以。消耗一些文气便能节省大笔的御寒开支,非常划算呀。

  祈善:“……”

  他早知沈棠的脾性,某些事情也习惯了,但沈小郎君总能将言灵玩出花样。

  祈善深知,这绝非最后一次。

  呵呵,他的猜测是对的。

  河尹穷山恶水,沈棠无人可用,不指望有本事有能耐的文心文士、武胆武者能者多劳,难道指望那些饱受饥饿贫穷困扰,甚至连种地自由都未实现的庶民干活儿?

  沈棠肚子里早就盘算好了赵奉几个该怎么用了,只是她不说,顾池也未讲而已。

  河尹面积不大。

  说是郡,其实也就比县大一点儿。

  治所在一处名为“浮姑”的小地方。

  沈棠早已经派人带着自己印信去浮姑通知,刚进入浮姑境内,浮姑仅有的几个官吏已经久候多时。相较于沈棠等人的悠闲,这些官吏内心却是七上八下打起了鼓。

  河尹消息闭塞。

  他们对沈棠的了解不多。

  乍一见,几人犯了难。

  看着沈棠身侧几个青年文士,心里犯嘀咕,这之中哪个才是新任郡守沈幼梨?

  气质各有千秋,似乎哪个看着都像。

  直到沈棠出列与表明身份。

  几人:“……”

  沈棠不知几人心思,开口道:“不用多礼,先找一处地方安顿我帐下这些人。”

  她看着几人身上浆洗发白的官服,衣裳还打着颜色相近的补丁,心下也犯嘀咕——河尹是穷山恶水,地方穷又小,恶人富又多,但官吏穷成这样是不是不太科学?

  几人面面相觑。

  沈棠见他们面有难色。

  便问:“可有什么问题?”

  一人心一横,道:“沈君有所不知,浮姑府库空虚,怕、怕是安顿不了这么多。”

  沈棠道:“我带了粮草。”

  还以为多大事情。

  几人闻言松了口气。

  事实上,浮姑=比他们说的更加贫穷,莫说养活这几千人,便是几百人都够呛。

  路上,顾池与沈棠低语。

  笑问道:“主公可知浮姑有多穷?”

  沈棠内心翻了个白眼,街上破屋子一堆,百姓没几个,人均十几个破补丁,御寒全靠颤抖和信念……有多穷,她多少有些心里准备。谁料顾池却说:“不止如此。”

  哦?

  还不止?

  这还不够穷吗?

  沈棠是做过一定功课的,她从白素那边了解不少河尹治下情况,特别是治所浮姑。但顾池这么一说,她心里打鼓。

  顾池:“这些官吏,不消几日便会移病。”

  所谓“移病”便是称病请假。

  当然,这是委婉辞职的说法。

  沈棠:“???”

  顾池叹气道:“他们中间有三人已经十三个月没有领到丁点儿月俸了……”

  剩下的也惨兮兮。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还待在岗位上全凭一点儿责任感。

  府库穷得连老鼠都不想光顾。

  底下一些小吏已经跑光。

  这几个官吏打算旁敲侧击,看看沈棠愿不愿意帮忙自掏腰包清了拖欠的月俸,不管多少,讨回家也能过个年。至于“移病”,也是他们太清苦,想找找其他谋生手段。

  再加上沈棠带的人也不少,他们“移病”应该也有人接手工作,想法更加坚定了。

  沈棠:“……”

  这也太惨了……

  但等她看到即将入住的地方。

  她才知道自己先前想得早。

  “咳咳咳——这都多久没有清扫了?”沈棠随手抹了一把灰,好家伙,厚厚一层。

  抬头再看房梁——

  “这妥妥算是危房了吧?”

  沈棠穷,治所穷。

  这俩碰到一起就是穷上加穷。

  她怀疑自己往柱子踹一脚,整个房屋都能坍塌,将他们集体活埋。沈棠觉得,当务之急不是想着如何解决生存危机,而是找些人、找些木头将破屋子加固一下。

  不然,她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官吏瞧了,心里打着鼓。

  生怕沈棠会因此不快。

  “还真是……一穷二白啊……”沈棠将袖子捂着口鼻呼吸,这才稍微好受点,扭头又问几个跟上来的官吏,“治所政务平时是你们处理的?可有档案户册?府库钥匙呢?”

  倘若是富裕之地,沈棠这个新官一上来就要“夺权”,原来的班底心里多少会不快,行动上也不会配合,但河尹这个地方实在是太穷了,这几个官吏急着想逃。

  沈棠这么一提,他们痛快交出来。

  然后——

  顾池听到沈棠内心抱头尖叫。

  【卧槽卧槽卧槽——】

  他下意识抬手捂着耳朵。

  但是,并无卵用。

  顾池道:“主公!”

  沈棠整个人都要褪色了。

  无精打采道:“不要管我。”

  她现在只想要静一静。

  好家伙,好几个屋子满满当当堆积着没有处理完的政务,各种档案竹简快要堆到房梁,几乎没有人下脚的余地。一时间,她不知该庆幸房梁塌了也压不倒自己,还是哀叹自己可以预见的社畜生涯……

  她还是当土匪好了。

  心疼抱紧自己。

  几个官吏看着沈棠倏忽青倏忽白的脸色,心里打鼓越发厉害,忐忑不安,生怕沈棠因此发难,甩来一顶“渎职”的帽子,借此树立威信。他们也不想啊,但是河尹治安极乱,每日都有各种事情发生,治所人手越来越少,他们有心处理也无力解决。

  只能一日一日堆着。

  然后——

  越堆越多。

  目前这些还是前任冬日严寒,无炭火可烧,于是偷偷取了一部分当柴火取暖的结果,不然只会更多。沈棠只是长叹,那一声叹息沉重而哀痛,带着令人心酸的复杂。

  “再去看看府库吧。”

  她总是不死心。

  或许老鼠都不光顾是夸张修饰。

  但是,当她看到灰尘堆积的府库,空气中弥漫着久不见光的腐臭,彻底绝望了。

  这——

  完全是一个烂摊子。

  沈棠以手扶额。

  她感觉自己先前完全想多了,根本不用先去河尹附近收拢土匪,因为贫穷是最大的生存危机。穷成这样的河尹,作为河尹郡守的自己,根本不会被那些世家忌惮。

  “沈君,账册搬来了。”

  哐哐哐哐,好几篮筐。

  沈棠不用看也知道赤字是自己无法想象的数字,但仍旧不死心看了一眼——她忍着头疼看着不太习惯的复杂记录,脑中迅速粗略计算——然后,她的心更加死了。

  心脏起搏器来了都不好使。

  看着一脸心如死灰的沈小郎君,祈善宽慰:“万事开头难,虽说是穷了点儿……”

  沈棠纠正他的措辞。

  “不是‘穷了点儿’。”

  不仅穷,还负债。

  祈善:“——但往好处想,正因为一穷二白,毫无退路,才更适合我们施展。”

  一个地方穷到吃土,唯一的好处就是使绊子的人少,自己带来的人多,上岗之后,各项政令才能毫无障碍地施展下去。若接手一个有老人指手画脚的郡县,反而麻烦。

  沈棠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反正享福这事儿没她的份就是了。

  沈棠在几名官吏的带领下,将小小的浮姑城逛了一遍,一边逛一边内心默默记录哪里需要修缮,哪里需要推倒重新修建。不多时,大致的崭新浮姑城浮现心头。

  浮姑城墙不高,墙垣部分坍塌剥落,缝隙爬满枯死的藤蔓青苔。城门仅有几名头发花白的老卒站岗,风冷得很,身上衣物无法御寒,只能躲在破旧的门后跺脚取暖。

  看到沈棠一行人,吓得面色发青。

  沈棠看着他的模样,并未如他想象那般疾言厉色,而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干自己的事情。官吏见状,内心倒是信了沈棠是个好脾气的人,但又感慨她年纪太小了。

  河尹的问题可不只是穷那么简单。

  倘若只是穷,他们这些官吏虽说平庸,也不敢说治理得富裕,但绝不会这么穷。毕竟大家伙儿也都是穷苦出身,了解庶民之苦。无法给庶民带来福祉但也不会行恶。

  “沈君,小心脚下。”

  城墙台阶高低不一。

  有些地方的砖石还松动。

  一脚踩上去,极容易重心不稳。

  沈棠却是如履平地,轻松登上最高处,眺望整个透着贫穷气息的浮姑城,很快便注意到城内建筑群有些奇怪。

  若将浮姑城以中轴线为中心,横纵交错分成九块,东北区域接近核心位置的建筑群,瓦檐整齐厚重,门户布局讲究。

  长廊蜿蜒曲折,假山流水淙淙。

  低调中透着些许奢华。

  而这之外,错落凌乱。

  分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沈棠心中有了猜测,仍伸手一指。

  “那是何处?”

  几个官吏面色大变,支支吾吾。

  沈棠道:“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们想着沈棠迟早也会了解浮姑城内的一切,自己不说沈君也会知道。

  便都坦白了。

  不过,他们也不想得罪地头蛇。

  担心惹来打击报复。

  一个个说得委婉。

  只说那几户都是浮姑城的富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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