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四章 苏松

  崇祯十三年五月中旬,苏、松、湖等府的吴江、归安等地昼夜倾盆大雨,水势骤发,霎时汹涌,不分堤岸,屋宇倾倒。而米价腾踊,斗米至银三四钱,富家多闭粜,民食草木,根皮俱尽,抛妻子死者相枕。强横之徒三五成群,鼓噪就食,街坊罢市,乡村闭户人情汹汹。

  汉洲常驻大明广州货栈的大掌柜周二贵是在1640年6月15日乘船从海路抵达松江府上海县,映入眼帘的一切,俨然就是一幅末世景象。昔日繁华热闹的街市,如今一片萧然,街上的门店均紧闭大门,到处都是被大水冲刷过的迹象,失去家园的无家可归者,躺卧于商铺门廊之下,以遮蔽绵绵细雨。

  上海县的衙役和金山卫所的士卒,腰跨长刀,手持水火棍,警惕地巡视着各处街道,以防饥民暴起闹事。

  “也不知道,此地的织工匠人能寻到几人?”周二贵对于大明境内随处可见的饥民,早就无动于衷了,心里却在琢磨着,如何在汉洲移民船队到来之前,搜罗更多的织工匠人,以及急需的——大明妇人。

  “饭都没吃的了,哪还有人买布织衣!估计那些织场也关门了歇业了。”赵成顺说道:“只要俺们拿出粮食,有的是人跟着俺们走。”

  周二贵微微一笑,深以为然,他们从广州过来时,特意拉了一船粮食过来,就是想趁苏松水灾之机,大肆收罗织户、匠人,以及年轻妇人。瞧青浦县这种情形,估计他们此行的人口搜罗任务,应该不难完成。

  自从两年前投了汉洲,周二贵深为自己当初的决定而暗暗得意。那个时候,自己不过是周应平的一个大伙计,跟着曹雄他们一路到了汉洲。后来被汉洲借了去,先是在巴达维亚操持各类物资货物的采买,接着又随着曹雄到了广州,开设汉洲货栈,以此作为汉洲在大明的一个常驻据点。

  而自己的老东家周应平因为在汉洲从大明移民的时候,遇到郑芝龙巡海船拦截,慌乱之下,竟然将汉洲的实情说与郑芝龙水师将领,从此恶了汉洲,不敢再往南洋和汉洲。

  由此,在大明境内,自己俨然是汉洲的唯一代理人,掌管银钱数十上百万,眼界随之开拓,往来均是富贵大豪之辈。如此境遇,当真是自己未曾想到过的。而且,靠着汉洲与郑芝龙交好关系,在广东、福建、江浙等地区,还是有些排面。

  不过,此次来这苏松地区,倒是他此前两年尚未涉足地方,官面上一些关系也是空白。不过,他也不以为意。搜罗移民,经过几年实施,汉洲已经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式方法。无非要先将官面上打点好,再和街面上势力人物沟通一二,开设几个粥棚,四下散布免费拉人至南洋屯垦就食。

  如此一番作为,无数难以活命的饥民定会蜂拥而至,拿着一块饼子,就能跟着汉洲移民大船走人。

  周二贵来江南地界,除了搜罗人口,还有就是想推销汉洲的一些工业制成品,砂糖、蜜酒、珍贵木材、金属工具。

  不过,周二贵认为,汉洲的一些粗笨工业品可能不是很受欢迎,盖因江南富庶,物产充裕,不论是砂糖酒食,还是金属制品,完全无法与大明境内同类物品相媲美。但是,江南富贵人家喜性豪奢,多半会对汉洲从威远岛和帝汶岛运来的楠木和檀木,比较喜欢,也愿意花大价钱采买回去,以为自用。

  汉洲移民船队所带来的各种物产卖出后所获金银,一般都不会带回汉洲,而是全部又换成汉洲急需的各类物资,随同众多的移民,运回汉洲本土。

  “这上海县的官府怎的没有出来赈灾?”赵成顺随着周二贵在县城里走了一圈,除了一派萧条的市场,就是无数家园被毁的灾民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各处,眼带期盼地看着过往的路人。

  “多半官府之中也无多余的存粮。”周二贵稍稍想了一下,说道。苏松地区以棉纺为主,周边几个府县在数十年前,均采取了毁粮种棉的农业种植方式,民众所食用的大部分粮食都从江西,湖广一带输送,想来附近几个受灾府县,没有多余的粮食赈灾。

  “这江南之地都无多余粮食用于赈灾,那北方岂不是更是饿殍遍地了!”赵成顺来自河北,流落山东,两年前被汉洲人收罗到船上,但途中患病,滞留广州。病好了后,因为人比较机灵,被周二贵留在汉洲货栈,帮着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因而,对于饥民,有一种天然的同情和惋惜。

  “所以说呀,这个大明要亡了呀!”周二贵叹口气说道:“民不聊生,官府又无所作为,这天下,迟早要被这无数的饥民所掀翻!”

  “哪来的大胆狂徒,在此诽谤朝廷,咒我大明江山将亡!”俩人身侧突然传来一声呵斥:“来人,给我将他们拿下了!”

  话音一落,冲上来几个衙役,将周赵二人踢翻在地,就要锁拿。

  周二贵身后几个汉洲护卫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措手不及,见到周赵二人被几个衙役摁一拥而上,稍稍愣了一下,随即便拔出刀来就要反抗。但看到附近还有十余个卫所军士慢慢的围了过来,一时间,不仅有些犹豫起来。

  “回船上去。”周二贵被衙役摁在地上,他拧着头喊道:“速速去泉州,找福建大都督来救我们。”

  几个汉洲护卫,恨恨地看了那十几个围过来的卫所军士,咬了咬牙,转身朝码头跑去。

  “福建大都督?”一个三十余许,面白清瘦的男子看着远去的几个护卫,随即又转头瞅了瞅被摁倒在地的两个商人模样的汉子,轻蔑地一笑:“就是郑芝龙那海贼本人来了,又能如何?大明治下,岂容你等狂悖之人叫嚣!此辈,既然与郑芝龙有些关联,想必亦为某处海贼同伙。”

  “县尊,郑芝龙十年前,已然归顺朝廷,如今,已是福建总兵官,署都督同知衔,麾下数万人,船只千余艘,把控大明万里海疆。”一个幕僚模样的男子面带忧色地提醒道:“这些人若与郑芝龙有所联系,不若在县衙训诫一番,自任其离去。”

  “郑芝龙,海贼也!”唐子钧不以为然地说道:“朝廷恩遇,招安此子,该是他天大的福分。但这些年来,郑氏却凭借武力,把持海疆,肆意妄为,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此二贼子,背地里诽谤朝廷,言狂悖之语,若不加严惩,如何维护我大明朝廷威仪。”

  那个幕僚听罢,微微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虽然这位县尊大人说得堂皇,但其恼恨郑芝龙却是真的,非郑氏不尊朝廷,而是那个“把控海疆”,垄断商路,使得苏松本地商人深恨之。他这是要借题发挥,待郑芝龙来要人时,想必会对其做一番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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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江府上海县拿了汉洲的人?”郑芝龙听到郑芝豹提及汉洲货栈大掌柜周二贵被上海县锁拿入狱,以诽谤朝廷,侮辱君上的名义,欲将问罪,面色不由沉了下来。

  “大哥,可是要为汉洲出头?”郑芝豹问道:“那里可是南直隶所辖,南京治下,我们不好插手的。”

  “那个周二贵被上海县锁拿时,必然会提及我的名号。”郑芝龙阴郁地说道:“如此,那县令依旧着人将其入狱,这恐怕是针对我这福建都督来的呀!”

  “大哥是认为有人作祟,故意锁拿与我们有关系的汉洲人,而且矛头还对准了我们?”郑芝豹怒道:“难道是南京那边的人要对付我们?”

  “以我看来,未必是南京那边官场上的大人们。或许是江南的海商,还有那些棉商在背后怂恿。”郑芝龙笑了笑,“一群道貌岸然的小人,嘴上说的道德文章,背地里哪个不是私通海外,勾连西洋。我们夺了台湾,阻了荷兰人的海路,使得他们无法直接与东印度公司贸易,还少了西班牙人的采买,以至于损失了大笔财源。”

  “那我们以后彻底封锁那些天杀的江南商贾,让他们一件货物都出不了海!”郑芝豹恶狠狠地说道:“要让他们知道,在大明,若是惹了我们郑家,休想有好日子过!”

  “封锁了他们,我们到哪里去寻货源?”郑芝龙笑道:“而且,我们从日本、朝鲜弄回来的东西卖给谁?”

  “没了江南,还有两广、福建,两湖、江西,还有大明的北方诸省。”郑芝豹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次不给他们一个教训,还以为我郑家可欺。”

  “老三,话虽如此,但我们还真不能封了江南的出海通道。”郑芝龙摇头说道:“江南文风昌盛,官员众多,而且盘根错节,若是将事情做绝了,我们郑家可要被人用口水淹死的。既然要做生意,那就必须要讲究一个和气生财,细水长流。”

  郑芝豹闻言,顿时愣住了。自己的大哥难道要向江南那边低头,任其打脸。

  “让程学恩带一队水师船队去一趟上海县,将那汉洲货栈的大掌柜要回来。”郑芝龙淡淡地吩咐道:“另外,凡是江南海商、棉商出海货船,买我郑家海王旗的,费用上浮一成。……从公中提二十万两银子,交付南京户部,以充朝廷练军之饷。”

  “去问上海县要人,他们若是不给,又该如何?”

  “程学恩不是带了一队水师前往吗?”

  郑芝豹闻言,先是呆了呆,随即点点头,拱手退了下去。

  崇祯十三年,七月初五,泉州水师官兵百人,于松江府上海县登陆,持刃径入府衙,以挟官吏佐属,迫其放纵贼人数名,府县震恐,遂报于南京兵部。然,却遭申斥,水师兵卒岂能任意登陆,乃无稽之事,勿诽国之干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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