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天文五年(1536)9月12日,骏河国今川馆。今川家正式宣布,今川义元拜领了足利义晴赐下的通字,同时公布了征夷大将军的御内书,裁决今川义元为今川家家督,继承骏河、远江两国守护。
御内书一经公开,远江支持今川良真的豪族们就被幕府从名义上给打成了叛军。上至家主、重臣,下至武士、足轻,乃至领内消息灵通的百姓们,一时都是人心惶惶。不少中下级武士开始向上进谏,要求家族转而支持今川宗家,遭到拒绝后更是人心思变。同样的,北条家控制下的河东地区的豪族也微微产生了骚动,对非法占领骏河守护今川家领土的北条家颇有微词。
与之相反,今川宗家的支持者们则是斗志盎然。有了大义名分在手,武士们都是自信十足,跃跃欲试地等待着前往远江平叛。今川宗家发出了领内总集结令,要求各家家臣以最大限度的比例集结军队,准备前往远江平叛。
这个年代的幕府裁决虽然不如百余年前那样一言九鼎,但也足以改变人心向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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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五年(1536)9月15日,远江国,引马城东北13里外的西崎城。在远江局势稳定下来后,今川良真就从饭尾家的引马城里搬了出来,侵吞了今川宗家在远江的直辖领地,将西崎城作为居城,开始发展自己的独立力量。如今,已经隐隐有了300战兵。
而在西崎城天守阁内,今川良真正在接见暗中前来拜访的北条幻庵。
“殿下倒是练得好兵。”北条幻庵看着小小的校场上那些用奇怪的口令操练的部队,忍不住赞了一句,“令行禁止、进退自如,单论整齐,贫僧可从未见过如此得体的部队。”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
“第一班,报数!”——“第一排,清点人数!”——“第一连,清点人数!”
听着校场山传来的口令,北条幻庵又感慨了一句,“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听过这种口令,没见过这种军制。短短几个月,就把军队编练得井井有条,殿下大才。”
“幻庵大师谬赞了,雕虫小技罢了。”今川良真如今已经不再像刚穿越时那样狂妄,连番的失败让他清醒意识到了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可以在古代横行无忌,而如今的事态已经大大偏离了原本历史的轨迹,让失去了“预言能力”今川良真无所适从。
“一切正如幻庵大师所料,今川义元上洛果然是为了拜领御内书和赐字而去,也确实选在了秋收后公布这一切。他们趁着士气正旺,要对远江动手了。如今大义名分已在敌手,我之后又该如何是好?”
“殿下大可不必惊慌,北条家早已准备好了。既然殿下您割让的河东已经落在我们手里,那我们北条家自然兑现承诺,送殿下上今川家家督之位。”北条幻庵双手合十,向着今川良真行了个佛礼,“雪斋那老和尚,走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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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五年(1536)9月22日,就在今川宗家的各家家臣已经在领内枕戈待旦,准备向西前往远江平叛时,变故的消息却突然传来。深夜,今川馆天守阁内,太原雪斋和今川义元满脸凝重地阅读着河东地区紧急送来的情报。
“北条家一口气把河东地区的豪族人质全放回去‘省亲’了?”今川义元读着富士信忠送来的奏报,满脸地难以置信,“富士兵部请求我们趁机出兵河东,他说他会举兵响应我们。”
“葛山家发回的情报也确证了这一点。葛山家的庶子葛山氏清是为师我安插的人,他还说,这几天来,北条家风魔里忍者对河东地区的监管都松了很多,军队也后撤了不少,因此他才有机会送密信回来。不只是葛山家,今宫家、上井出家、岩波家也都派了密使来和我们联络,说想要趁着人质回来的机会,反正回归今川家。”
太原雪斋玩味地看着送来的密信,嘴角的笑意掩饰不住,“好家伙,我们刚拿到统治骏河的名分,北条家生怕河东的豪族们不往今川家靠,一口气把人质全放回来了?”
“是陷阱吧?”今川义元敏锐地判断道,“北条家想引我们和这些豪族联系,进军河东,然后伏击我们。甚至这些豪族里都有人内通北条家,故意来诱骗我们。”
“不,为师觉得恰恰相反。”太原雪斋却是连连摇头,用手点了点今川义元的脑门,“徒儿再好好想想。”
“想想…”今川义元皱起了眉头,“可是这北条家分明是别有所图啊。北条家当主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真的把人质全都放回去?他肯定有目的的吧。”
“那我问你,如果你是北条家的人,你想引今川家进河东然后伏击他,你会怎么办?”太原雪斋循循善诱,微笑着追问道。
“营造一个有利于对今川家的环境,让对方放松警惕。”今川义元飞快地答道。
“那你觉得现在今川家放松警惕了吗?”太原雪斋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没有。”今川义元思虑片刻后给出了回答,“他们做得实在太明显了,哪有一口气把所有豪族人质都放回来,然后自己还撤兵撤忍者的道理?摆明是心里有鬼啊。如果我是北条家,如果我真的想引诱今川家进河东,我可能就只会放回一两家和今川家关系密切的人质,撤兵也不会那么明显。他们如此明目张胆,难道是生怕今川家不怀疑其中有诈。”
“那你觉得北条家的谋划者是傻子吗?”太原雪斋笑眯眯地眯起了眼。
“自然不是。”今川义元理所当然地道。
“那你说北条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今川义元闻言再次陷入了沉思,“故布疑阵,让今川家不敢进军河东?”
“那他这不是多此一举?我们本来就没有进军河东的打算啊,明眼人也知道我们的第一目标肯定是远江。”太原雪斋边说边拿起桌上的肉干,往嘴里送了一粒,“北条家只要维持自己之前的部署不变,我们也不会打河东的主意,他何必打乱自己的部署呢?万一今川家真的是个愣头青,一头撞进来,他不是给自己找罪受?”
“那……”今川义元又一次长考起来,“北条家的目的如果是不让今川家进军河东的话,只要维持部署不变就行了。他既然改变了部署,肯定是想让今川家进河东的。”
“说的不错,然后呢?”太原雪斋没有急着给出回答,而是一如小时候教导今川义元时那样,鼓励他自己思考。
“北条家想让今川家进河东……而且想让今川家也知道,北条家想让他进河东……”今川义元沉吟了片刻后,立刻理顺了逻辑:
“如果北条家想伏击今川家,肯定要隐瞒自己的意图,不让今川家意识到‘北条家正诱使今川家进入河东’。但北条家此次行动根本没有隐瞒的意思,大方地放回了所有的人质,撤出了大部军队和忍者。所以说,北条家毫不避讳地告知了今川家自己的意图——就是想让今川家进河东。既然如此,他大概率也不会伏击今川家了。因为今川家早已打起警惕,不会轻易中招。”
“说的不错,那北条家图的是什么呢?”太原雪斋抚掌大笑,对今川义元的回答非常满意。
“北条家非常迫切地想让我们去河东,甚至为了让我们放心地进河东,甘愿放弃伏击我们的机会,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呢?”今川义元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往下整理,讲着讲着却突然恍然大悟,抬起头来望着太原雪斋,“他害怕我们去远江平叛?”
“恭喜你。”太原雪斋向着今川义元的额头打了个响指,“这才是战国大名的思考层次。”
“北条家深知,一旦今川家平定了内乱,实力将大大增加,之后再回头来争河东,他就不好应付了。所以北条家打死也不会让我们有机会去平定远江,会竭尽全力地想要保住今川良真。”太原雪斋这才娓娓道来他的分析:
“但是现在北边有武田家大军牵制,北条家也很难越过富士川继续西进。他们想要牵制我们今川宗家的军力,就只有引诱我们进入河东和他们对战这一条路。但我们今川家也不是傻子,如果进入河东存在风险,为什么要放弃利用大义名分平定远江的大好机会呢?所以北条家就只有自己弱化自己在河东的掌控力,且把这一行动老老实实、坦坦荡荡地展示给今川家看,送我们一个进军河东的好机会。只有这样,才可能把今川家引过来。”
“所以…”今川义元虽然自己已经推断出了结果,可是倒过头来思索还是难以置信,“北条家真的就……拱手给了我们一个夺回河东的好机会?”
“承芳,你还不懂,真正杀人的计谋从来不是阴谋,而是阳谋。”太原雪斋用手拨弄着念珠,语重心长地教诲道:
“阴谋不过是一环套一环,在‘是与否’之间做抉择,欺骗对方上当。如果对方看穿了,算到第二步,己方就要大败亏输。为此,己方就只能再算一步,到第三步,才能治住到第二步的敌人。但是讽刺的是,如果对方真的愚笨,只停留在第一步,那到了第三步的你,反倒会被搬石砸脚,被对方歪打正着。即使是能算到九十九步的宿将,也可能败在只算到第一步的雏鸟手中。阴谋实在太危险,终究还是旁门左道。”
“而阳谋不一样,阳谋不需要欺骗,只是把所有选项摆在你面前,选什么都是往坑里跳,要么就是给出你根本无法拒绝的选择。”太原雪斋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古往今来无数可怕的阳谋,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如果北条家只是策划了一个在河东伏击我们的阴谋,一旦被看破他们就完了。可他们此刻用的是阳谋,就是把一个收复河东的大好机会丢在我们脸前,看我们去不去罢了。去了,远江平叛遥遥无期。不去,错失收复河东的绝佳机会,也寒了河东地区豪族的人心——他们会想,现在名分在手、人质放归、北条撤兵,连这么好的机会,今川宗家都不出兵,是不是真的放弃河东了?那我们还有效忠的必要吗?下次再想收复河东,人心丢了,可就难上加难了。”
“那老师,我们选什么?”今川义元在这狠辣的阳谋面前无所适从,只好低声询问道。
“还能有什么办法?已经走不了啦。”太原雪斋笑着举起了手,做出了一副投降的动作,“北条家里有能人,盛情相邀贫僧去赴宴啊。”
“当然,也不能就这样乖乖地束手就擒。”太原雪斋的笑容逐渐收敛,随后逐渐演变为一抹冷笑,“承芳,你打着家督马印,大张旗鼓地进军远江,入夜后再安排人打着火把趁夜东返。为师我亲自坐镇富士川畔,等着你派来的兵。咱们要把今川良真和北条家都给骗过去,看看谁是鱼,谁才是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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