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十二年年2月25日中午,京都西北的妙心寺。和建仁寺一样,妙心寺同样是临济宗的寺庙,作为临济宗妙心寺派的大本山而被冠以“正法山”的山号,据说其开创者是花园法皇。今川义元年轻时和太原雪斋在京都修行的日子里,除了建仁寺,待得最久的就是妙心寺了。而妙心寺内的主持大休宗休也对今川义元的才华赞不绝口,因此还为今川义元向常庵龙崇和太原雪斋说情,破例允许他代发修行。“宗休大师。”今川义元见到大休宗休后,立刻礼数周全地行了大礼,“久疏问候,大师恕罪。看到您别来无恙,比什么都好。”“劳烦承芳挂念了。”大休宗休多年后再见爱徒,老脸上也立刻笑开了花,“当年那个翩翩少年郎,一晃就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大师倒是没显老。”今川义元发现了大休宗休比几年前花白得更厉害的须眉,但还是乐观地客套了一句。“瞎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夫已经老得不像话啦。”大休宗休长叹了一口气,用手抚着自己斑白的胡须,“老啦,老啦,这妙心寺的住持实在太耗人心神,老夫已经想退位让贤,远离这京都纷乱之地了。”“宗休大师若是不嫌弃,归隐后不如来骏河?”今川义元热情地发出了邀请,“雪斋大师和冷泉大师经常会念叨您呢。”“哈哈,冷泉大师不好说,雪斋那个老家伙,肯定没安好心,想的是让我去你们那给骏河的临济寺开山吧。”大休宗休敏锐地识破了太原雪斋的伎俩,但随后又释怀地大笑起来,“这是不想让我有一天清闲日子啊。让他亲自来请我,别指望着派承芳你来作数。”“哈哈,全听宗休大师的。”今川义元笑着行了个佛礼。“也不耽误你们晚辈相约了,大清早得全跑到寺庙里来,也不是为了见我这个老家伙吧?”大休宗休也不多客套,向内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们早就到了,已经备下茶水。”“劳烦宗休大师了。”快步来到会客室,离得很远就听到了里面的欢声笑语,今川义元仿佛间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期那无忧无虑的光阴里。以至于纸门在他面前被拉开时,他还没反应过来。“来了,神童承芳!”开门的青年大笑着拍手道,“多年不见,当年的栴岳承芳如今已经是东海道威名赫赫的大名今川殿下了啊!”“一条,就别再取笑于我了。”今川义元也是大笑起来,脱掉鞋子走入室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这家督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啊。”被今川义元唤作“一条”的青年,名为一条兼正,是左近卫中将一条房通的庶子,和土佐一条家同出一族。他一身蓝衣,容貌俊美,因为私下出游而难得地没有化上那白面黑齿的妆容——今川义元一直觉得这公卿妆实在糟蹋他的美貌。“承芳。”屋里另外坐着的两人看到今川义元来后也是纷纷起身欢迎。左手一人和今川义元的长相隐约有些相似,眉宇间比今川义元还要细腻一些。他名为中御门宣纲,出自名门藤原北家劝修寺流中御门家,是从一位权大纳言中御门宣秀之子,也即寿桂尼的侄子,和今川义元有一份亲缘在。右手一人则是典型的公卿长相,但略显硬朗的轮廓诉说着他的阅历,年纪也比今川义元等人略大一些。他名为山科言继,出自藤原北家四条家分家山科家,有着羽林家的高贵家格。其父山科言纲是中御门宣胤的女婿,和今川氏亲算是连襟,所以山科言继和今川义元、中御门宣纲也能攀上亲戚。也是因为这一份亲缘所在,中御门家和山科家一直算得上是今川家在朝中的代理人,会奉寿桂尼和太原雪斋的指示替今川家上下打点。“许久不见了。”今川义元向中御门宣纲和山科言继一一见礼,感慨万千地道,“都快认不出大家了。”“听姑姑大人说,承芳你天文五年的时候来过一次京都的呀。”中御门宣纲有些埋怨地给今川义元奉上茶水,“怎么不来与我们一会?”“那次是秘密上洛,而且有人在追杀我,也急着回去平叛,来去匆匆。”今川义元作了一揖,向伙伴们赔了个不是,“这次有闲了,不就立刻来找你们了嘛。”“是这个原因吗?”一条兼正凑到了今川义元身边,歪着个脑袋,头上的帽子都快耷拉到今川义元肩膀上了,邋遢随性的样子没有半点公卿之风,“我怎么听说,是承芳你上次上洛途中邂逅了一绝美佳人,没日没夜寻欢作乐,这才没空找我们呢?”“空穴来风。”今川义元脸色一红,但还是果断地辟谣道。“还据说,承芳你虽然娶了甲斐国主的女儿,却仍然爱着那女子,把她金屋藏娇在今川馆北山的枫林里,常会把正妻扔在空房里,去枫林幽会过夜。”一条兼正又掏出了另一个谣言,这次今川义元是彻底不干了,高声替自己辩白道:“空口污人清白。你们不替我澄清,反倒捕风捉影起来了啊!”“所以那女子是确有其人咯?”一旁的山科言继也来了兴趣,撇着嘴角追问道,“承芳不妨给个准信?今日的日记又有题材可写了。”“饶了我,以后我每次上洛都定来各位府上拜会谢罪。”今川义元哭笑不得地双手合十,认输般地拜了拜。“也罢,那就是承芳欠我们一个人情咯。”一条兼正见好就收,轻巧地话锋一转道,“是不是该帮我们一个忙呢?”“嗯?”今川义元闻言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们约我是来叙旧的呢,没想到是有事相托?”“都是成年人了,哪还有纯粹留给感情的时间啊。”中御门宣纲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歉意地对今川义元道,“承芳,不知可否让你见个人?”“表兄的意思是?”今川义元于是郑重起来。“当朝关白。”中御门宣纲向背后做了个手势,屏风后缓缓转出一个有些文弱的中年人——正是太政大臣近卫植家。“近卫相国?”今川义元根本没有想到,旧识间的聚会上居然会突然出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政大臣,仓促间赶忙后退半步后跪下行大礼,“在下今川义元,见过近卫相国。在下未曾事先通帖,也未能至府邸拜谒,实在惭愧,无礼至极,还请赎罪!”若是放在摄关政治的时代,太政大臣就是权倾朝野、一言九鼎的存在,哪怕是武家统领也需敬他三分,提前半月预约也未必有机会一见。普通的五位殿上臣终身未必有机会见太政大臣一次,哪怕在路上偶遇都需要跪下让路,更别提今川义元这样一个没有当朝官职在身的地方武士了。可在如今的乱世,连架空朝廷的幕府如今都是风雨飘摇,朝廷自身也就更加可悲了。庄园早就所剩无几,每年朝廷的收入也只能靠地方大名们随缘地供奉,以至于近半公卿都被朝廷派出去走访各地,为的就是让他们自行解决生活所需,并尽力为朝廷筹措些经费。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是虎落平阳的朝廷,还是有欺负欺负鸡犬的本事的。一个位阶高的官职,就足以在地方赢得不少武士和百姓的支持。朝廷长期以来的权威早已经根深蒂固地在人们心中形成了固有观念,即使朝廷本身早就非复往昔,但观念却不会轻易改变。虽然那些下克上的实权大名心里都清楚朝廷已经不行了,但也奈何不了百姓和中下层武士们就吃这一套,于是他们也只得投其所好,买官进爵。但近卫植家贵为当朝太政大臣,居然在今川义元没有事先通报请见的情况下,不在自己府邸而是在寺院里,身着便服接见了同样身着便服的今川义元——这实在是礼崩乐坏了。以至于对非常守礼的今川义元形成了冲击——朝廷如今是落魄到什么程度了,才会让太政大臣连丁点礼节都不顾了呢?是有什么要事吗?“今川殿下费心了,只是说来惭愧,府上已经去不得了,四处都是监视的宵小。想要有一丝自由,也只得躲到这寺里来。”近卫植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请平身吧。”“愿为相国分忧。”见近卫植家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今川义元也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这个展开。“木泽长政,乱臣贼子。”近卫植家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几乎咬牙切齿地沉声道:“勾结朝臣,内外串通,欺君罔上,人人得而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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