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5章 秦腔

  ,终宋

  只在李曾伯收复兰州的次日,李瑕的东路军也赶来汇合。

  杨奔跨坐在战马上,遥望着兰州城上的大旗,神情有些紧绷。

  他还年轻,眉间的皱纹却很深,额头上已有些抬头纹。鼻翼微张,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马蹄扬起的尘烟吸入鼻腔。

  “知道霍去病吗?”杨奔突然向身边的部下们问了一句。

  “知道!我们当兵打仗的,哪个不知道霍去病。”

  杨奔指着前方,想说些什么,又没想好怎么说。

  他的动作却十分有力,最后指了指兰州城,向部将们大声介绍起来。

  “霍去病大败匈奴,汉武帝置河西四郡。其后又置金城郡,谓之河西五郡。金城郡控黄河之险,隔阂羌戎。自汉以来,河西雄郡,金城为最”

  这是出发前军议时李瑕说过的。

  杨奔越近兰州城,越明白李瑕为何要说这些。

  为何?

  走得太远了。

  他从川蜀打到陇西,现在打到河煌,千山万水,这里的人说话他不太听得懂,这里的人看向他们这些宋军时,眼睛里是漠然、陌生。

  太远了,给人一种异国他乡之感。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到这个貌似荒凉的地方来?为何不能留在关中、汉中富饶之地?

  因为杨奔心里很清楚,这里绝非什么异国他乡。

  这里在秦时就是陇西郡,汉时置城只是丢得太久了。

  所以要夺回来。

  他想效仿霍去病,想名垂千古,想要后人提及他的名字就交口称赞。

  那夺回金城郡就是第一步。

  进了城,安置好了兵马,杨奔马上又向州署赶去,默默跟在李瑕身后。

  州署很破,到处都是马粪。

  李瑕正站在衙门前,看着大柱上的楹联。

  漆已经掉光了,还沾着马粪,字迹倒是勉强能看清。

  “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名藩自古皋兰。”

  “营屯绣错,山形米聚,襟喉百二秦关。”

  入城这一路能看到的汉字不多,不像别的城池铺面上都是有汉字的。兰州实在有些萧条,李瑕不免驻足对着这幅楹联多看了一会。

  李曾伯大步迎出来,抱拳见礼,之后指了指楹联,道:“这是金国修建的衙署,也是金国官员题的楹联。”

  李瑕点了点头,道:“说尽了兰州的山河之险,有些气势。”

  李曾伯叹息一声,道:“出自词作,招取英灵毅魄,长绕贺兰山,这金人写词也有些豪迈雄浑的气概。”

  “因为都是汉人,押的是一样的韵,用的是一样的典。”

  说着,他们往堂内走去。

  这衙署也就没什么别的好看了,既看不到牍,也没见有什么书籍,一看就是许多年没有官员坐镇兰州治理了。

  大堂的地上只有早已干涸的黑褐色血迹。

  “越往西,越是胡化了啊。”

  “蒙古之前并没有怎么治理河湟,只当作牧马之地,以及色目商旅往来的商埠。”

  由此可以看出一点,兰州这一带差不多可以算是一个分界线。

  或者说巩昌汪家是一个缓冲,东南属于忽必烈经略之地,行汉制、用汉法,勉勉强强算有些封建王朝的样子。

  而河湟、西凉这一带,便属于阔端的兀鲁思。

  兀鲁思便是封地,是窝阔台实封给阔端的地盘,不是只收些五户丝,而是实封。

  阔端不仅被称为西凉王,也是库滕汗。

  他如果没有早死,可以预见的是河西走廊这片土地或许会分裂成另一个汗国。

  大汉建河西五郡以来的明会被销毁,这里将没有明,没有秩序。

  唯一的秩序就是驱奴制,蒙古贵族拥有无数驱口

  还好阔端死了。

  也该死。

  但迈进这个西凉王、库滕汗的兀鲁思之地,看着一片残破景象,李瑕还是打心眼里对其人感到憎恶。

  “兰州很糟糕啊。”李曾伯感慨了一句,“与关中大不相同。”

  “忽必烈也是刚得到西夏旧地,刚刚开始经营”

  话到这里,李瑕不得不承认忽必烈与蒙古旧贵族之间的不同。

  忽必烈行汉法自有其必要性。蒙古人那一套野蛮、粗糙的旧制是行不通的,必定走向分崩离析。若不行汉化,也征服不了中原。

  “西域诸王是在阿里不哥逃离哈拉和林之后才转而支持忽必烈的。我们再往西打,面对的会是阔端留下的势力,而忽必烈也才刚刚开始掌控他们”

  “刚开始掌控,阿术还死了。”李曾伯抚须道。

  随着这句话,他们铺开地图,与将领们围着地图而站,开始商议攻取凉州之事。

  “阔端有五子,长子名灭里吉歹,继承西凉王之位,坐镇于凉州;次子名蒙哥都,曾随忽必烈征大理,如今代替被我们处死的那帖必烈坐镇于兴庆府;三子名只必帖木儿,封为永昌王,坐镇于永昌;五子名曲列鲁,分封于甘州”

  “有纸笔吗?”

  军议之后,回到营中,宋禾向杨奔这般问了一句。

  杨奔去找了一会,将纸笔递给宋禾,便见他在纸上把阔端还剩下的四个儿子的名字仔仔细细地写下。

  “写这个做什么?”

  “要杀的人。”宋禾吹了吹没干的墨水,应道。

  杨奔感受到了那股子冷冽的杀意。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郡王与李老元帅自有战略,岂是你想杀谁就杀谁的。”

  宋禾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把纸收进怀里,往外走去。

  杨奔跟上,跟着走了一段,终于听到宋禾开口说起来。

  “我出生在嘉定府,虽比不了你将门世家,家里也算人丁兴旺。我五岁那年,蒙军到了嘉定府,屠戮一空,我随难民逃到蜀南”

  宋禾说得很平淡,事情已过了二十七年,且当时他还很小,根本记不得许多细节。

  他平素话很少,此时也不多,心里很多想说的,最后又懒得再说,就化成了一句。

  “阔端屠我全家,那现在有了机会,我也要屠他全家。”

  杨奔觉得宋禾实在是没什么气势,声音也不大,语气也不狠。

  但态度坚定,让人觉得他一定会做到。

  杨奔停下脚步,向驻地回望了一眼,道:“你说军中多少人像这样想的?”

  “很多。”

  傍晚时分,李瑕与诸将议过事之后,出了兰州城,往黄河边走去。

  此时正有许多民壮在金城渡口边造筏,准备渡大军过河。

  待到太阳落山,这些民壮们便各自领了块馍馍,三三两两地蹲在那吃着。

  李瑕正准备回程,见到一名老者摔倒在地,忙让人去扶他到树干下。

  “老丈多大年岁了?”

  那老者茫然地嚅着嘴唇,却也不答,像是听不太懂李瑕说话。

  又问了几句话之后,李瑕得不到回答,用蒙语问道:“蒙语听得懂吗?”

  “听得懂。”老者遂把衣领拉开,道:“乃颜家的驱口没有逃,没逃。”

  “我们不是蒙军。”

  “乃颜家乃颜家”

  李瑕便知他是在兰州当地募集来的。

  兰州与巩昌不同,巩昌至少是世侯汪家在治理,汪家屯田抚民,并从川蜀掠夺人口耕种,保持了金国时的风貌。

  兰州这边除了蒙古贵族与色目商人,就是奴隶驱口。哪怕有些侥幸活下来的汉人,也早就逃难离开了。

  李瑕这次攻河西走廊,对这种与当地人口之间的隔阂很是警惕。

  战事之初攻克几个城池不难,蒙古人向来是疏于城防的,难的是守住。

  要守住,就要在河西四郡驻屯。但河西四郡已太过胡化,驻屯的难度又要大上许多。

  深入敌境、不带辎重的情况下,既没有像蒙军一样把驱口当成财富赐给将士作为奖励,同时又得不到这些驱口的感激拥护,甚至将士们感受不到收复失地、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荣耀这是一个很不好的情况。

  李丙蹲在窝棚边,看着马瓦儿,道:“你不要怕,这些宋军不是坏人。”

  马瓦儿便是他昨日遇到的那个偷草料的女子,今日她把孩子背着,由李丙领着扎了一天的竹筏,傍晚时也领到了食物,此时正畏畏缩缩地嚼着。

  彼此说话还是不太听得懂,李丙也是指手划脚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了她的名字,并教她做这些。

  本来蹲得好好的,看到不远处有个披甲的将军走过,几个兵士唰的一声行了军礼,马瓦儿背上的孩子便哭了出来。

  马瓦儿害怕,连忙把孩子抱下来,死死捂着孩子的嘴。

  李丙连忙便劝她。

  “你别这样松开,松开莫把娃儿捂死了别怕,别怕”

  马瓦儿也不知听不听得懂,只用惊恐的眼睛瞪着李丙,手上的力道却没松。

  李丙大急,努力安抚着

  忽然。

  “咣!”

  有梆子声响起。

  李丙转头看去,也不知哪里在敲梆子,总之是敲起来便不再停歇。

  “咣咣咣咣咣”

  梆子的律韵响过之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唱起词来。

  李丙听不太懂,却觉得很熟悉。

  那是秦腔。

  刹那失神之后,李丙回过头,只见马瓦儿也愣愣瞪着前方,像是在回想这样的调子是什么时候听过。

  因这秦腔歌唱,她已渐渐不再像方才那样害怕,李丙于是把手放在袖里,小心勾了一下,隔着袖子把她捂在孩子嘴上的手拨下来。

  “听过吗?”

  “阿阿爹也唱”

  李丙倾耳听了一会,才听懂马瓦儿在说什么。

  想来也是,李丙记得,小时候他爹还在世时常这样唱,说是金国太平时节,逢年过节就好听这些。

  至于是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那就更早了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敲梆子的老汉一只枯瘦的手持着木棍,用力敲在梆板上,嘴里大声高歌,颇有气势。

  李瑕坐在一旁,不太能听得懂,却能感受到秦腔的魅力。

  他以前不爱听这种戏,但今日却在这黄河畔,因这一曲秦腔,感受到了与金城郡遗民们的同根同源。

  这夜,当李瑕准备离开,却见前方有个畏畏缩缩的身影过来。

  “这位将军,我我也能当兵吗?”

  于火把的光亮中看去,李瑕依稀看到对方是个年轻人,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丙。”

  “李丙,你为何想当兵?”

  李丙挠了挠头。

  他看眼前这个将军的盔甲,分不出其人比起之前见的老将军谁官大谁官小,但一般年轻的总是官小些。

  年轻官小,他才敢上前来问。此时面对这个为何当兵的问题,李丙想了想,总之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答。

  “想吃饷不知道该往哪去,不如就跟着你们,救驱口保太平。”

  “保太平?”李瑕饶有兴趣。

  “真的。”李丙急道:“我真是这么想的。”

  以往他对这些没有概念,只想活得好,以往问他想要什么,无非是赚钱养家。但这三五月以来饱受战乱,李丙发现自己真想要的也就是还能再听阿娘唠叨,以及听阿爹坐在门槛边哼几句秦腔。

  想来想去,原来那种日子便是“太平”。

  这道理一想通,李丙便有些振奋,因此起了投军的念头。

  “我知道宋军是好人。”

  他还如此补了一句。

  因害怕李瑕觉得他这样的小人物也敢说这样的大话,李丙又低下头,有些不安。

  李瑕看到了他的不安,遂不再问别的,只问道:“会骑马吗?”

  “会!我姐夫就是牧马的,我会骑马”

  “那跟我走吧。”

  “太好了!”李丙大喜,连忙跟在后面,但想到马瓦儿,又道:“将军稍等。”

  他又回身跑去向马瓦儿告别,把身上的一串钱掏出来递过去,道:“你放心,我问过了,兰州也会向巩昌一样安置俘虏”

  隔着十余步,李瑕回过头看去,心想如李丙这样一个一个地帮这些人大概是帮不了几个的所以,对方选择了投军。

  投军保太平的道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能想得通,关键是这支军队是怎么样的军队。

  李瑕之前也担心这样孤军西进,士卒们士气不高,但今夜听到的秦腔,见到的乡民,还是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次日,两万宋军骑兵在金城渡渡过黄河,金城关垣、浮船古渡、掠掠雄师、啸啸铁骑。

  一条黄河长,一曲秦腔唱,人与人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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