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盘腿席地而坐的唐僧停止念诵经文。
沙和尚、白龙马与猪八戒三妖虽未苏醒,他们脸上的神情却已归于平静。
“女施主,何故一直关注这里?”唐僧起身站立,抖了抖褊衫,轻语道,“可否前来一叙?”
罗刹女惊骇万分。
她的“窥视之眸”乃秘技妖术,能够悄无声息地观测到施法者周遭数百里范围内的一切生灵的动态——之前窥视孙悟空时都没被发现,此刻却被唐僧道破,简直不可思议。
半晌,她镇住情绪波动,朝唐僧所处的客栈赶去。
唐僧面色苍白,有些体力不支,艰难地走到交椅旁坐下,静候罗刹女。
不一会儿,木制房门被推开,一道窈窕身影立在门首。
那身影道:“圣僧,妾身这厢有礼了。”
唐僧起身,单掌在前回礼,道:“女施主,快快请进。”
见罗刹女移步到近前,唐僧又道:“请坐。”
一人一妖皆落座。
“圣僧,您已重新登临至不朽境?”罗刹女开门见山,道出自己的疑惑,“若非混元大罗金仙,妾身委实不明白圣僧是怎么看穿‘窥视之眸’的。”
“阿弥陀佛。”唐僧微笑,“混元、不朽、圣人、圣妖,都是天道下至高境界的一种称呼罢了。太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混沌未开时,一气化三清,元始天尊为最,曾以盘古巨身开天辟地,定鼎宇宙之格局。而元始天尊,是为天地间第一位混元境——气、形、质三者浑然一体而未分离,凝结的便是混元道果。”
唐僧的话语引起大道共鸣,余音长久荡在罗刹女耳畔。
她在不知不觉间,吸纳了学道者们梦寐以求的悟道资粮。
“感谢圣僧慷慨相赠!”罗刹女回过神,忙起身行礼,脸上写满意外之喜,“聆听圣僧一席话,胜却苦修三百年!”
唐僧受之坦然:“贫僧乃金蝉子转世,金蝉子有幸触及过混元,因此贫僧历经十世转生,依然保有堪称不朽之心力——虽丧失修为,但这股心力,可以衍生三千种用途。神和妖的术法在心网的探知下,是无所遁形的。不过贫僧毕竟肉身凡胎没有修为,也动用不了几次心力。”
“‘心力’?妾身最早听说这种东西,还是五百年前。那时花果山的白骨夫人以广传‘地煞七十二变’法决而闻名于妖族,传言她能跨越修为的束缚,与境界更高的修士争斗而不落下风,靠的就是齐天大圣赐予她的修炼心力之神通。”罗刹女道,“敢问圣僧,心力到底是怎样的力量?”
“元始天尊开天辟地,后有太古七凶横空出世、霍乱天下,元始天尊拼着修为跌落才将七凶封印……那太古七凶,擅长的便是心力……心力,分为十一层,恰好分别与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天仙、真仙、金仙、大罗、混元十一境界相互对应,却是一种有别于神和妖传统修行求道的力量。”唐僧知无不言,“你可以理解为,修行是向天道借力,而修心力,则是修内己,是自证天道的路。”
罗刹女似懂非懂,有心想再次发问,话到嘴边又改口道:“圣僧,妾身斗胆请教,相传金蝉子原是一只金蝉妖,是否属实?”
“确有其事。”唐僧轻微咳嗽两声,面色由苍白变得惨白,“你是问贫僧为何要走西游路吧?如你所料。”
见对方未曾把话说破,罗刹女点头:“妾身明白了。”
唐僧道:“女施主,贫僧奉劝一句,梦魇喜怒无常,生性残暴,梦魇魔君更甚,切勿与虎谋皮。”
“妾身受教。”罗刹女眉眼低垂,“盖因恐于自家相公被妖王孙悟空害了性命,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妄图借助魔君这把刀削弱妖王几分实力。不期连累到圣僧的三位爱徒,妾身知罪。圣僧动用心力念经,已经伤到梦魇魔君,那厮想跑,妾身本想将其击毙或擒拿,可恨修为不足,没抓住他!”
见唐僧不语,罗刹女又道:“妾身看您身子虚弱,莫不是动用心力所导致?我这火焰山虽贫瘠,但不缺灵丹妙药,您需要哪种丹药疗愈?”
“无妨,自行修养一二日即可。”唐僧摆手,“梦魇多疑狡诈,修的并非道,亦非心力,施主面对的更是梦魇之主,太乙金仙不是他一合之敌,甚至寻常的大罗金仙都拦他不住,施主不必过度苛责。”
2、
东海、西海交汇区域。
禁区。
牛魔王注视着不远处——青衫草鞋的书生和甲胄森森的将士,面对面坐在一张古老的石桌两侧。
书生的嘴角上扬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虽穿着朴素,却显得邪魅、妖冶。
将士则刚正不阿,圆眼怒睁,周遭弥漫一股沧桑、肃杀之感。
他们身上皆波动着属于混元境的太无气息。
“不朽者,堪称不死不灭……妖冶书生想必是白王帝俊,肃杀将士应该是正神伏羲。”牛魔王暗忖,“二位大能底蕴深厚,勃勃生机旺盛之至,到底是生是死呢?”
他衍生出好奇来:“若生,此岛屿却遍布死气,二位大能也没理由困在这里百万载不出世;若死,混元境不朽者又怎会消亡?”
思量间,牛魔王的识海陡然翻滚,只觉斗转星移。须臾,他睁开眼,但见对面坐着妖冶书生。
“帝俊!天道有缺,汝却横刀向天,引天外之火,难道要亲手毁灭这世界?”书生质问,字字铿锵。
牛魔王慌了神,却听“自己”用闷雷般的粗犷声音答道:“何谓‘世界’?世乃时间,界乃空间,合二为一就是这片天地。人族修行,从天道那里借力,道则损减,天地则动荡。尤其是尔等旧混元境者,实则是最该被灭杀的窃贼!吾谋寻新法,引天外之火熬炼大罗金身,从而破入混元,不需借天道分毫道韵,乃大善!”
此刻牛魔王才意识到,书生是正神伏羲,将士才是白王帝俊,而他,像灵魂附体一样,诡异地以帝俊的身份在与伏羲交谈。
“冥顽不灵!”伏羲拂袖道,“天道何其广大,吾等于世间修行,如落叶归根,借天道之力,亦是反哺。天地遭逢大难,唯汝引来天外之火所致。火者,无有炎热,却冷若寒冰,是为污秽邪物;而邪物必不容于天道,遂阴阳失衡,此为祸首!”
“太古七凶横空出世之际,盘古尊者、太上、通天这三清,以及女娲、夸父与尔三人,再加上吾,共六位大罗金仙、一位混元。那七凶数目不多不少,不正是被天道孕育而生,来灭杀吾等?”牛魔王“附体”的帝俊怒道,“大罗时天道便已降下警示,尔等障目,一个个争先恐后破入混元,到底是谁冥顽不灵?”
“七凶绝非天道孕育。盘古尊者降服七凶,将其封印于遥远虚空,正是接近天外之所。七凶定是天外邪物无疑!”伏羲不甘示弱,“正因汝擅自斩开天壁引来邪火,天道才会破!”
3、
孙悟空很清楚自己身处梦境,只是无法苏醒。
他在回顾这些年走过漫漫西游长路所经历的种种往事——
一幕幕的画面之中,盘丝洞的蜘蛛精第一个死在他的棒下,第二个则是黄风岭的黄鼠精,然后自称小牛的山鸡被牛魔王救走,接着是平顶山的金角、银角两妖,再后来,通天河的灵感大王、白虎岭的白骨夫人、西梁女国的蝎子精相继毙命。
奔西横穿东胜神洲,他的双手沾满鲜血。
一个个鲜活的、灵动的生命在他眼前消亡……
他的眼眶,被泪水盈满。
“心痛吗?”
有浑厚的声音在发问。
“痛不欲生。”
“杀的每一位大妖,都让你痛不欲生吗?”
孙悟空闻言,突然想起金角、银角,低声道:“平顶山上杀的那两妖除外。”
“哦?”浑厚的声音表现得饶有兴趣,“为什么?”
“为什么?”孙悟空呢喃,“怎么说呢?他们让我觉得……陌生。”
“咯咯咯咯,陌生?”那声音笑起来,忽又严肃喊道,“都在梦里了,你还不摘掉金箍!”
孙悟空如遭当头棒喝。
“平顶山上可下了一场好雨啊!”
“好雨?”悟空不解。
“你曾一棍子扫落东海龙王敖广,普天之下谁还敢在你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头顶降雨?就连玉帝都下了旨,让龙族降雨时统统避开你。你仔细想想,从那之后,直至路过平顶山,你还见过雨吗?”
“当年在平顶山,是谁降的雨?”
“降雨的自然是龙族,但重点是,谁命令龙族去做的这件事,以此激怒你。”
悟空躁动难耐:“又是阴谋……俺老孙最恨的就是阴谋!”
“那还不快快摘掉金箍?!”
“轰——”
法天象地神通被孙悟空使了出来。
他的躯体极速增长,骤然变得有万丈之巨。
而戴在头顶的金箍也随之扩大,仍旧稳稳地卡住他的脑袋。
悟空伸出左手,以握拳状,拇指挤入金箍下端与头皮的贴合处,其余四指扣住金箍上端,整条臂膀青筋隆起、肌肉鼓胀;狠狠一抓,遂往外拉扯出些许间隙,随即右手握住金箍棒,顺着间隙捣了下去。
金箍棒插进头颅与金箍之间,他一声咆哮,双手紧攥金箍棒前部,用力往下压,意图利用棒子的坚硬去绞断金箍。
“啊——”
撕心裂肺的疼痛感传遍全身,孙悟空睚眦欲裂。
但他一副以命相搏、不惜同归于尽的架势,誓死也不愿放弃。
“咔嚓——”
金箍倏地绷开一道缺口。
悟空趁热打铁,一把拽下禁锢他灵魂的枷锁,甩到空中,长啸不止地持着金箍棒冲了上去,发疯一般地奋力狂砸,将金箍打得四散崩碎。
他宛如着了魔,不停攻击,体内奔腾着使不完的力气——他要把这些年积攒的怨恨、苦闷与悲痛全部宣泄出来。
良久,他收住棒子,点燃火眼金睛,迸射烈焰将金箍的无数碎片包裹。
不多时,碎片便融化成一团铁水。
猴子调动意念,铁水变形成滚圆的球状物。他挥手扇散表层的火苗,一颗铁球悬在他面前。
举起金箍棒,猴子全力一抽,铁球“嗖”地一下若利箭飞出,很快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找回记忆了吗?齐天大圣。”
“谢了,波旬。”
听到孙悟空喊叫出“波旬”这个名字,梦魇魔君终于在梦境中现身,单膝跪拜:“恭迎妖王!”
“何故拘束?”
“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臣斗胆……问一问妖王……”魔君踌躇未决,咂嘴弄唇,半晌才说,“妖王从两界山下脱身,自愿戴上金箍去走西游路,是否是为了逼群妖献出魂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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