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龙
回过神来,张行立即察觉到了自己的低级趣味,并转而对马督公感激不尽,因为对方几乎以一己之生命与身后名拯救了他张三郎。
想想就知道了,人家马督公是北衙三大督公之一,平日威风八面,跺跺脚,从金吾卫到二十四监全都要打颤的那种……如今忽然一死,还传出了那么离奇的桃色死亡传闻,敢问京城上下谁人会不在意呢?
这种情况下,一个区区靖安台黑绶,拒绝了曹皇叔的好意,虽然有些离奇,但似乎也不是那么显眼了。
实际上,这一点从刚刚高督公的态度便能证实了,本以为白有思不在,会是一场宛如过堂一般的刁难,结果因为马督公之死,这位又着急在各处宣示主权,居然就那么轻轻放过了。。。
不过,既然说到高督公,张行可不觉得此事会如这位喜出望外的督公说的那般,被伏龙卫轻轻揭过,置之不理。
“马督公本是北衙三大督公之一,大内近侍,此事正当西镇抚司职责所在,怎么可能不管?”
果然,跟张行想的一样,白有思抵达杨柳林,见了齐王、点验人员,都没有起什么波澜,反而是送走齐王回来后,听说马督公身死事和高督公的言语后,毫不犹豫的表了态,要求接管相关事端。
上下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出言,几乎全都看向了可能是此处修为倒数前五的张行张黑绶,这倒不是说张黑绶何等威望,也不是说没人敢跳出来拍马屁……而是说,谁让这张三郎是副常检呢?
总得让领导先说话吧。
就连白有思都本能看向了他。
“我赞同。”张行稍作思考,干脆利索给出了自己答案和理由。“一个是查案子本身是咱们职责所在,这不多说了,光明正大、理所当然;另外一个,在于马督公既死,牛督公又是宗师之身,不理庶务,只剩一个高督公视自己独揽大权为理所当然,常检刚刚上任,若是这般顺他心意,只还以为咱们上头不是圣人与中丞,倒是他一个北衙督公一般……仅为此事,也要大张旗鼓的接过此案,认真去查,以此来告诉北衙的公公们,西镇抚司伏龙卫自有体统。”
上下听到这里,多有振作之意。
白有思笑了一笑,也是干脆下令:“那好,就这么定了……只是事情仓促,咱们连交接都没成,只让钱唐、秦宝先随我去马督公府上接手就行,看看是中镇抚司哪个熟人过来再说;然后张行,你是副手,又早到半日,此时不管别的,先留在这里重新排班,务必给我选出二十骑来,随后去马督公府上汇合……若是谁不听安排,直接列个名单开革出去,北衙要是来人,你也与我直接搪塞了。”
说完,竟然是片刻不停,直接抱着长剑,连伏龙卫的深色制服都来不及换,便带着两个好手老部下先行出去了。
白有思既走,余下众人多为之一凛,几名原本司马正麾下得用的旧人,更是收了多余心思。
就这样,张行借了白有思威势,倒是从容许多,直接按照吩咐,重新排班调度,选出了二十骑来,然后让王振这几位熟脸自行去集结同僚,往马督公府上支援而去。
非只如此,等待天黑,北衙果然诧异来问,却被张行直接板着脸索要圣旨,最后讪讪而走。
一切妥当,张行干脆便等在了这西苑杨柳林小白塔内,顺便写了几十封邀请函,只等青天大老娘们回来,再交予对方定夺。
其实,如果没有马督公那档子突发事件,这才是常理下要干的首要事情。
毕竟,伏龙卫里,基本上都是奇经八脉阶段的好手,往往又很年轻,前途比中镇抚司的锦衣巡组还好,而司马正又明显是个愿意提携下属的,这就导致了伏龙卫这里出现了跟第二巡组一样的情况——足足十几位中坚好手,趁势跟随着司马正转入军中去了,结果导致在册人员创造新低,只有八十来人。
没错,伏龙卫需要招新。
然而,张行思索了十几个靖安台中合适的人选,坐在那里干等,一直等到深夜,居然都不见白有思回来。
这个时候,张副常检已然醒悟,马督公的案子怕是不简单。
唯独自己既然留守,也只能干等,便干脆暂时压下种种心事与好奇心,就在西苑杨柳林的小白塔内宿下——也算是达成另类的夜宿深宫成就了。
翌日一早,张行是被周行范喊起来的,因为白有思这个时候方才带队折返。
没办法,这里是西苑,即便是白大小姐,也不可能半夜飞进来的,只能等门禁按时打开才能进来。
而张行来到塔外院中偏房廊下,却见到白有思以下,钱唐、秦宝,外加许多衣冠统一的伏龙卫,其中颇有不少人带着风尘之态、疲惫之色,正在那里喝粥吃饼——这是从很多朝代前便开始有的宫廷惯例和政治传统,除了南衙领头的那些宰执们可以享用堂食外,所有其他官吏,都要在廊下就餐,谓之廊下食。
具体形成原因已经很难说清楚了,但普遍性认可的一种说法大概是说,宫禁之中,太监、宫女、禁军是内,而官吏来自于外,所以官吏的食物理论上都是皇帝和朝廷赏赐,大约应该是为了表示赏赐公平,外加避免铺张浪费和私下克扣,所以让大家吃的喝的一目了然。
不过,具体到眼下,各个部门早有自己的小金库和私厨了,廊下食反而只是一种传统。
便是张行此时心中微动,也只是顺着这个典故想到了另外一层意味——伏龙卫在西苑依然廊下进食,这说明伏龙卫虽然工作类型是“卫”,而且庶务上多要跟北衙打交道,但实际上还是属于靖安台的体系,伏龙卫的成员们也都还是靖安台的官吏,而非是禁军体系或者内侍省体系。
心思微微闪过,张行早已经坦然坐下,同样要了碗粥,然后拿着个油饼,陪着一众人吃完喝完,这才坐在那里等下文。
“马督公的案子有点难办。”白有思吃的很快,专等张行吃完,这才开口。
“怎么讲?”放下粥碗的张行认真来问。“是北衙还是中丞那里不撒手?”
“都不是。”白有思面色平静,摇头以对。“我还不至于被他们吓到,也没人敢在我面前争什么脸色……是案子本身。”
“不是马上风吗?”张行好奇起来。
“北衙公公们普遍性修炼长生真气,以图复阳是实话;很多人修着修着,渐渐有了变化,也是实话;至于说公公们有了钱,娶妻买妾更是寻常……但问题在于,马督公不过是通脉大圆满的地步,怎么用真气耍床上把戏,又怎么来的马上风?”白有思丝毫没有什么避讳,当场言说清楚。“北衙报了中镇抚司,中丞派的是柴常检和两位熟悉的老刑名,他们告诉我,现场没有什么男女之事的污迹,只能说是尸体恰好在床上被发现罢了……马上风之论,怕是宫廷里私下猥琐惯了,一看尸体衣冠不整,便立即传出这般可笑谣言……实际上,按照勘验,很可能是中毒,只是毒类极为罕见,还需要查证罢了。”
“原来如此,我就说传闻太荒诞。”张行恍然一时,却又若有所思。“那关键应该是在他那个本该晚间同房的小妾身上?”
“不错。”白有思点点头,然后一度欲言又止,却还是老老实实说了真话。“问题就在这里,她小妾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我们找了一整夜。”
张行扫视了一下堂中二十名疲态明显的伏龙卫,明显有些目瞪口呆之意。
“张副常检莫要这么看我们。”其中一人,正是当日温柔坊惹事的王振,此人明显是个浅薄性子,藏不住事的,此时迎上张行目光,立即没好气补充道。“昨夜可不只是我们……北衙里有修为的几位公公、金吾卫大队、中镇抚司的巡骑、东镇抚司的净街虎,全都出动了,死活没找到。”
张行愈加不解,复又来看周围几人:“夜间死掉,中午发现,应该就开始搜查此人了吧?便是被人杀了,分尸了,也都能找到痕迹吧?难道是个凝丹高手伪装的?”
“已经有人这么猜测了,毕竟马督公也算是朝廷重要人物。”钱唐也忍不住嗤笑以对。“但一个凝丹高手,为了刺杀一位督公,居然给这位督公做了好几年的小妾……然后才忽然刺杀……也太不合情理了。”
张行点点头,他本就是在吐槽而已。当然,他知道对方其实也是在吐槽。
“何况,她早上出门时,也不像是什么高手风范,乃是带着几个侍女、护卫,乘车子假装去北市买香料,到了北市,忽然借着如厕翻墙逃走的。”秦宝此时接过来,继续讲述,虽然没有钱唐、王振的气急败坏之态,但明显也有些难以理解和无奈之意。“就是死活找不到她,一个护卫骑马回府,去请谒请示马督公,才发现马督公已经凉透了的。”
张行也彻底无语:“所以,就是找不到?”
“对!”白有思干脆点头。
“然后大家都在找,谁找到,谁就有这个案子内外双重的主动权?”张行继续来问。“归根到底,就是要找人?”
“对。”白有思依然点头干脆。
“有什么特征、说法吗?”张行认真追问。
白有思当然没有对张行隐瞒的理由:“年轻漂亮,是个东夷贵女出身。”
“东夷人?”张行愈加诧异。“东夷贵女如何成了马督公小妾?”
“初征东夷前,东夷恐惧,遣使求和,顺便送来十八名贵女。”钱唐此时缓过来,主动代替白有思来做讲述。“后来初征高丽失败,圣人震怒,将宫中贵女发遣为奴,马督公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其中一女弄到自家府上,便是今日案子相关那人……根据此事,上下推断,要么是此女本有似是而非的东夷间谍嫌疑,要么是她自以为自己是贵女,而马督公是个公公,为此心怀愤恨……你知道的,东夷人特别讲究出身,据说马督公也正是因为她的贵女身份,才格外高看她一眼……总之,不缺杀人动机的。”
张行点了点头,然后又连连摇头。
无他,来历越是明白,动机越是清晰,他越是觉得荒唐:“所以,案子本身也很清楚,但就是找不到人?”
“不错。”白有思点点头,诚恳来问。“你有主意吗?”
张行摇头不止:“仓促之间,毫无头绪。”
“我想也是。”白有思无奈摇头。“咱们伏龙卫人手远远比不上其他几家,一晚上找不到,只能暂且按下此事……你可有别的什么事?”
“多得是,但最要害的还是人手问题。”张行有一说一。“伏龙卫很多人都跟着司马将军转去了军中,如今距离满员差了足足三四十人,正该往靖安台、军中等相关部门里补充人手……我昨晚列了个名单,或许可以给中镇抚司那里一些人做个邀请,还要给兵部发文书请求协调。”
“理所当然的事情,你去做吧。”白有思点点头。“我也走些三一正教的门路找些人手过来……先把人凑齐,马督公的案子也盯着便是……不管是去搜人的,还是留守的,都已经累了,等下一拨换防的人过来,就各自回去休整。”
众人闻得这番言语,如释重负。
而张行也暂时放下种种,专心将公务协调处置妥当,又是发公文给兵部,又是借公文渠道给靖安台中镇抚司送信,然后一直忙到了中午,方才领了套深色的锦袍制服和一套轻甲,与等候许久的秦宝一起,回了承福坊中。
回到家中,依旧忙碌,秦宝日常先去照顾昨日刚刚从靖安台那里牵回的马,然后便去习武,张行却也接待了早已经等在这里的北市阎庆。
不出意外,阎庆是来送钱的,足足一整箱金饼子,当场迷了张三郎的眼睛。
对此,阎庆还非常不好意思,主要是因为张行当日交代的清楚,要迅速出手,所以,明显亏了不少。
“那套丹阳三山图太可惜了。”阎庆坦荡接过张行递来的一块金饼,却还是忍不住讲起了相关事宜。“我熟识的那家铜驼坊店主对我说,他知道有一位西京的大豪商,应该是想送礼,一直在找王参军的真迹……按照他的说法,若是能等到那位豪商从西京过来,一起出手,怕是三千两现银都没问题……但因为太急了,还是在这里仓促出手了,只得了两千两。不过即便如此,几件字画古玩一出,银子还是多的扎手,我家只是贩马的,不敢大胆藏住,只能走的大长公主家的银坊,交了半成的银子,换了金子存进去的,等到今日听说张三哥你回来,这才取出给送来了。”
“无妨,能脱手就好。”张行认真听完,平静来对,却干脆换了话题。“如今银价如何,是升是降?”
“前一阵子说要修大金柱,涨了不少。”阎庆微微思索,方才认真回答。“但这一阵子南衙诸公一起推脱,没能修成,反而回落下来……这类消息瞒不住人,达官贵人的家人都会先有反应。”
张行点点头,复又再问另外一事:“那你知道有个逃犯昨日在北市潜行逃走了吗?”
“如何不知道?北市都快被金吾卫、净街虎和锦衣巡骑翻了个个,我家也是幸亏报了张三哥的名才躲过去祸害……”阎庆当即苦笑,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反过来小心问道。“不过张三哥,那些锦衣巡骑听到你的名字怎么有点奇怪?”
“如何奇怪?”张行本人也很好奇。
“立即便收手了,只是带头的黑绶明显畏惧居多。”阎庆认真回复。“反应有些过头了。”
“也算正常反应吧。”张行想了想,平静以对。“主要是我刚刚跟着我们白常检转任到西镇抚司的伏龙卫去了……顺便升了黑绶。”
“这倒是要恭喜张三哥和秦二哥了。”阎庆登时肃然起敬。“尤其是张三哥,这才一年吧……如何便做了黑绶?再过两年,岂不是要登堂入室,成为正经贵人?”
“难。”张行失笑摇头,却又想起什么。“你呢……说要参加科举,可有准备?”
“按照惯例,估计要等明年。”阎庆闻言一时苦笑。“也没有多少把握……”
“还是多努力。”张行笑道。“主要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年我在何处……若还是这个局面,你只要考上了,便是没有贵人赏识,我也能将你选入伏龙卫做个文吏,一步步过来。”
阎庆愈加大喜,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又说了几句,便主动告辞而去。
而人一走,张行对着一箱子黄金,反而觉得百无聊赖,再加上昨晚上睡得不好,干脆直接在座中假寐,同时思索起了事情。
毕竟,此番一去又是数月,回来后,不及适应,先遇到了被人收儿子的戏码,然后又立即换了新环境,种种大小事端,根本来不及缓冲,倒是落得个事乱如草,心乱如麻的地步。
好像什么事情都挺重要,但什么事情又都无所谓了一般。
想想也是,就这两日经历的人和事,虽然多了些,可相对之前经历来说,不免有些儿戏乏力。
什么高督公弄权示威,跟曹皇叔要求收儿子的压迫感比,到底算什么呢?
什么马督公被东夷小妾毒死,然后东夷小妾消失不见,跟子午剑的惊险相比,又算什么呢?
类似的,还有身前的黄金,比之江东七郡的粮荒如何?
伏龙卫的人手、明年的科举,比之涡水畔的血流成河又如何?
一件件,一个个的,都挺有意思,都挺是一回事,都应该好好重视,但就是提不起劲来……这一点,得像白有思学习,那老娘们,几乎有一种天下大小事舍我其谁的气概,委实了不起。
正想着呢,忽然间有人进来了,然后又出去了。
“你躲什么?”张行睁开眼睛,无语至极。“既来了,帮我和月娘一起去院子里搭个鸡窝,将这些金子藏起来。”
一双黑眼圈的李定尴尬回身,在身后月娘的好奇目光中拢手以对:“对不住,穷惯了,没见过这么多金子,第一反应就是躲。”
张行想了一想,认真来问:“对了,李四郎,你志向是什么来着……当大元帅,还是大将军?”
李定茫然一时,还是认真来答:“什么都不是,是荡平四海,登龙证位。”
“对对对,荡平四海,登龙证位。”张行恍然大悟,然后终于起身。“还是先帮我搭鸡窝吧,顺便帮我参详以下马督公的案子……”
李定从头到尾只是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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