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月的光阴一晃而过,眨眼便已到了晚春时节。将炎同甯月换上了轻薄的单衣,又将先前穿的厚重冬衣卖了些散碎银钱。渡过雉河后他们一路北上,渐渐接近了坐落于衍江出海口南岸,号称宛州第一城的晔国国都暮庐。
自打前几日上了官道后,脚下的路变得好走不少,沿途的旅人也日渐多了起来。各处设下的盘查哨卡不知何时全都撤了,只剩几只深埋地下的据马桩基仍隐约自土中露出头来。
如今甯月懒得再染头发,只用一条纱巾将满头红发包裹了起来。偶尔会有几丝蜷曲的赤色发梢自鬓角耳边偷偷钻出来,一路上却根本无人注意,倒也落个轻松自在。
这日正午,二人抵达了暮庐城郊的南薰门下。未待进城,身着鹅黄色裾裙的甯月便昂起了脑袋,使劲吸着鼻子兴奋地问道:
“哇——这是什么东西的气味?闻上去好香啊!”
听对方这样问,少年人方才一拍脑袋:
“我差点给忘记了,再过几天便是伍阳节,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进城赶集啊。节日前后,城中各家都会做香囊、蒸糯团,月儿闻到的便是糯团的清香。整个五月,市集上都热闹非常,你要不要去看看?”
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此时一说起过节的事,将炎脸上也洋溢出了兴奋的光。
眼下虽时值乱世,暮庐城中却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即便有大量自淮右边境迁徙而来的流民,但这座城仍算得上是战乱之中一片少有的和平之地。
“既是过节,那我们一起去凑凑热闹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一听有好吃的,甯月也再难掩兴奋之情,一扭头便朝人堆里钻去。
“月儿别走那么快,暮庐城可比你想象的要大,当心迷了路!”
将炎忙踮脚引颈高声喊道,却发觉同伴早已行得远了,隐没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得已只得快步紧跟上去。
“呀,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些生得像小鱼,其他那些又似小猫小狗小兔子?也是能吃的吗?”甯月满脸新奇地指着面前摊位上的一排白色糕点问道。
“这是白团,是以糯米舂捣后揉搓捏制而成的。其中或藏有枣泥,或填着豆沙,还搭配有数十种果脯与果仁,表面再以姜黄、花红、苔蓝等各类色粉点缀描画,栩栩如生。但其制作起来费工费时,因故只有在伍阳节期间才有售卖。小姑娘要不要买一个来尝尝?”
路边的小贩极尽全力向古灵精怪的蓝眼睛姑娘兜售起来,然而一眨眼的功夫,甯月却已是转移了兴趣,跑到了隔壁摊前:
“这个又是什么?怎地还会滋滋啦啦地响着?”
“姑娘好眼光,此物名唤烧臆子,乃是取上好的猪肋肉,剔骨剁碎腌制后揉成小饼,于炭火上烤至金黄,再根据个人口味佐以茴香、香荽、花椒、豆蔻、茉莉、山柰、桂花等十余种不同香料碎末辅味而成,是宛州与昶州一带最受欢迎的小吃。”
“原来肉还能这样做啊?”鼻间闻到了炙烤后的肉香,甯月也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但很快又被别处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这个又是什么?那个,还有那些呢?陆上居然有这么多好玩的玩意儿!”
少女欢笑着继续向前跑去。眼下的她简直像是只掉入了米缸的老鼠,被琳琅满目的新鲜物彻底吸引住了,左顾右盼一刻也不肯停下。市集上人潮汹涌,接踵摩肩,将炎一个不留神,竟是将人给跟丢了。
黑瞳少年焦急万分,足足寻了一炷香的功夫,却再看不到同伴的身影。他怅然若失地一个人呆立在人流穿梭的街市中央,无所适从——毕竟自己也是头一回来暮庐这般的大城里,压根不知该上哪里去寻。
突然身后的人群里传来了一声高喝。将炎本能地回头去瞧,居然惊喜地发现红头发的姑娘正立在十余步开外的街道中东瞧西望。他生怕自己再将其跟丢,连忙赶了上去。
“月儿!你方才跑去了哪里?叫我一顿好找!”
“小结巴你还说呢。我刚才还不是在到处找你?喏,这是特地给你留的,快些吃吧。”
甯月笑嘻嘻地将手里一团软糯之物塞进了同伴的口中。直到此时,少年才注意到面前这个贪吃姑娘的手中,竟大咧咧地捧着两枚白团与半只烧臆子。
将炎心中一凛,含着食物嘟嘟囔囔地问道:
“你拿了人家的东西,付钱了吗?”
“我看那小摊的主人正在同人聊天,便顺手拿了几个。东西既然都摆在外面,难道不是让人随意取用的吗?”甯月满脸天真地看着对方,“钱又是什么东西?”
“不告而拿无异于偷啊,月儿你这下可闯祸了!”将炎立刻拉起同伴想要离开,可未待旋踵,便瞧见甯月身后的人群里追出了一高一矮两个人,正是先前于路旁设摊的小贩。
其中一名高个儿的男子伸手便按在了甯月的肩上,破口大骂起来:
“好你个小女贼,偷拿了东西不给钱,居然还优哉游哉地继续逛街?!”
而此时的甯月正将最后半枚烧臆子朝嘴中塞去,被对方动手一惊,猪肉当即梗在喉咙口难以咽下。她一张俊俏的小脸登时憋得红了,却又苦于说不出话来,只得以一双大眼睛冲身后按住自己的人狠狠瞪了回去。
这样一来,却是惹得对方更加恼火:
“你敢瞪我?偷东西还有理了是吧?走,现在就跟我去见官!”
“等等,等等。这位大哥,你先别动怒。我们两个是一路的,钱都放在我这儿,我帮她付就是了。这里一共二十多枚铜钿,应该够数了。”
将炎见状,连忙将少女挡在了身后,反手又从腰间解下了钱袋子。
“嘿,原来有人替你付钱啊,早说嘛。”高个贩子一把便将钱袋夺了过去,眼珠一转,却是背过身去低声同身边那矮矬的小贩交头接耳起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见对方收了钱,将炎便以为事情已然了结,拽起同伴便继续向前走去。谁知那两个小贩却再次快步追了上来,一前一后堵住了二人:
“哎,你们怎可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
“喂,钱都已经给了你们,我们凭什么不能走啊?”
甯月有些想不明白,高声反问道。却见那一高一矮的两人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
“小姑娘,明明是你们偷了东西在先!虽说付了钱,但是远远不够啊!”
将炎诧异之余用眼神劝下了甯月。他知道城中有禁军值守,不敢轻易同对方起冲突,便继续尝试着交涉起来:“二位大哥,我们身上的钱银已经悉数都给了你们。若是不够,究竟还差多少,我们想办法还上便是。”
“一共拿了五只白团,两枚烧臆子,加上我们俩追出来耽误的不少功夫,生意上损失不小。这样吧,拢共一枚金铢,今天这事儿就可以算了。”
“坐地起价!依大昇律,一金铢可换十银毫,一银毫又能换百枚铜钿!就方才那几样东西,要我们付给你千枚铜钿?”
一听对方的报价,将炎的眉头便陡然皱了起来。
甯月也奋力将卡在喉咙里的那团烧臆子吞下了肚去,一同帮腔争辩道:“就是,之前人家那件珍贵的鮹衣也不过卖了百十余枚铜钿,你们这同明抢又有何分别!”
“怎地?嫌贵你就别乱拿呀。吃了东西却不肯出钱,那就随我们见官去!”
两个小贩露出了无赖般的讪笑,竟是又要伸手来捉人。
将炎的力气并不算小,虽被对方反身扭住了胳膊,却是当场挣扎起来。然而在拉扯中,他别在后腰的百辟却当地一声掉落下来,登时被两名小贩看在了眼里。
见刀鞘上镶嵌着的颗颗宝石,高个贩子眼中流露出了贪婪的光:
“这刀看起来挺不错的,若你二人身上没钱,用它来抵债倒也可以——”
随着双方的大呼小叫,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在四周聚成了一个圆。其中更有看客对着少年人同甯月指指点点起来。眼见着那两个小贩将自己的刀从地上捡起,将炎登时急了:
“钱我会想办法凑齐的,你们先将百辟还给我!”
“哎,这小子还不讲理了啊,偷了东西不肯付钱,用刀来抵偿又有什么不行的?”
“就是不行!这刀是小结巴的恩人留给他的,你们不能拿去!”
知道百辟来历的甯月刚欲上前阻止,却被两个小贩狠狠推倒在地上:
“姑娘家家的少废话!若是舍不得这刀,我们也可以将你绑了,卖去莳花馆里换钱!”
见甯月受了欺负,一股怒火登时便从将炎的胸中喷了出来,再难压制得住。趁高个贩子不注意,他突然挣脱开对方的双手,旋即从地上拾起半只早已被踩得残缺不全的白团,用尽浑身力气朝两个小贩的脸上拍了下去。
对面的两个无赖也压根没有想到,这个眉间带疤的少年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动起手来,当场便被打得懵了。趁此当口,将炎从对方手中抽回了自己的百辟,旋即拉起同伴便朝人群外奋力挤去。
“别跑!抓强盗啊!快抓强盗!”
小贩终于反应了过来,紧跟在两个孩子身后飞奔起来。甯月心中不服,一边跑一边回过头去嚷道:“我们明明已经付了钱的!你们才是强盗!”
“月儿,他们若是讲理,便不会讹上我们了。多说无益,再不赶紧想办法,等下可就更难脱身了!”
就这样,四人两前两后地于街市中追逐起来。集上的街道原本便只能容下两匹马并行,此时由于过节的缘故,路旁更是密密层层地支起了各色各样的临时摊头。孩子们发力猛跑间,顺手将许多摊位上的货品也尽数打翻,以阻身后之人欺近。
可这样一来,却令本就闹哄哄的街市变得愈发混乱起来,更引来许多遭受波及而恼怒非常的商贩也加入了这场疯狂的追逐。撒落满地的商品与货架虽然能够为两个孩子阻挡一时,却是挡不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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