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深,早已空无一人的迦芸斋中,坐在角落里的红发少女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用左手托起腮帮子,盯着窗外的一双月牙发呆。
“小月,你在等人吗?”正准备打烊迦姐笑着从后厨探出头来,狡黠地问道。
“没,没有,只是觉得有些乏累了。”甯月明显有些提不起精神,扭头看了看已经掩上的店门,低声自语了起来,“这两个家伙今日——到底还来不来嘛……难道他们当真忘记了?”
姑娘的心中极度失落,无力地以指尖拨弄着耳边一簇红色的发梢。然而就在她打算放弃等待,回屋就寝之时,却听外面传来了笃笃几声轻叩门扉的声响,立刻喜上眉梢,雀跃着起身迎了上去:
“你们俩总算来了,我还以为自己被彻底遗忘了呢!”
“你过生日,我们又如何能忘?只怪我白日里为筹备礼物耽误了许多时间,其实子隐他早已在外面等候半天了。”
将炎说着便率先进了屋来,将手中的礼物堆在了姑娘面前的地上。
那是整整两大笼塞得满满当当的食盒。因为不巧今日须得回宫中当差,少年根本来不及再去挑选采买些合适的礼物,只得临时将自己以百辟换来的两枚金铢订了些城内有名的各色小吃。眼下,他使劲搓了搓自己被绳子勒得发白的手指,生怕自己买的东西不合对方的心意,有些不敢抬眼去看对面那双青蓝色的眸子。
然而事实证明是他多虑了。见到面前的食盒,甯月当即拍手欢呼了起来:
“哇——这是南熏门的炸脯,东角楼的砂糖冰雪冷元子,潘家坊的滴酥水晶鲙,马行街的蜜煎雕花……小结巴最棒了!你怎知我想吃这些东西很久了?不过这些店里的点心可贵了,我一直都没舍得出手,你又是从哪里来的这么许多钱银?该不会——是专门为我省下来的吧?”
“这点钱银我还是有的。”
见甯月喜欢,将炎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意,不值一提般故意摇了摇头,转而用手指骚起了自己的脸颊。然而当他瞥见立在身旁的祁子隐正从袖笼中掏出的一只梅红色小匣,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只见那匣子正面清楚地刻着荟金楼三个字。打开后,其中所呈一枚水滴形状的物件,就那样安静地躺在织锦铺就的正心,晶莹剔透,正是前日里将炎费尽力气想买,却还是被人横刀夺爱的那只名唤海妖泪的挂坠!
“子隐,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甯月的笑容也忽然凝在了脸上,喃喃地问道。祁子隐还以为对方担心自己送的礼物太过贵重不肯收,又上前了一步,红着脸将手中的匣子递到了姑娘眼前:
“略表心意,还望你能笑纳。我今日特意找城里巧匠为它穿了条链子,不如现在便帮你戴上如何?”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甯月却是当场惊叫了起来:“不要,拿开!把这鬼东西从我面前拿开!”
她的模样,就仿佛是看到了于深夜袭扰自己的梦魇成真,险些将白衣少年手中的匣子也拍翻了。
祁子隐生性内向,面上登时便没有了血色,有些诧异,又疑惑不解地看着面前有些失态的姑娘,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问道:“你可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啊。若是不喜欢,我明日去店里退了便是……”
见对方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去,红发少女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失礼,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后,内疚地摇头问道:
“子隐对不起,我,我并非是生你的气。只不过你可否先告诉我,这件东西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荟金楼……”白衣少年支支吾吾地吐出了三个字。
“笨蛋,荟金楼里有那么多好看好玩的东西,你为何偏偏选中了它?”
少女说着,又极为反常地探身朝铺门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张望了一番。就仿佛祁子隐手中的那枚挂坠,会引来什么潜伏在夜色之中的怪物。
“月儿你先等等,这不就是个寻常饰品么,你怎地会像是见了鬼一样?”
将炎突然有些庆幸送上海妖泪的那个人并非自己,进而使劲将好似着魔一般的甯月重新拽回店内,想要问个究竟。
可红发少女口中却只是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令人费解的话:
“此物绝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城里的!我不能再住在这里了,不能拖累你们所有人!必须马上弄清这枚挂坠的来历,否则大家都会有危险!”
“月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是有人要加害于你么?”
将炎还想继续多问,可甯月却已经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屋去。
“哎呀,好端端地,你们三个小鬼头怎地突然吵起来了?”
迦姐也循声自后堂里奔了出来,满脸诧异地看着店门内面面相觑的两个少年,却立刻反应了过来,喝道,“你们俩还傻站着干什么?小月都已经跑没影儿了,你们俩还不快去一起把人追回来再说!?”
“还是——还是将炎去追吧。”
白衣少年受了打击,呆立在原地,有些为难似地摇着脑袋。黑瞳少年终于忍不住了,伸手使劲从后面推了推他的肩膀:
“子隐你别犯傻了!月儿刚才那番话根本不是针对你的。眼下她的反应如此强烈,必是认得这枚奇怪的水滴。夜路难行,无论那荟金楼的店家是否在挂坠上做过什么手脚,眼下若是任由月儿这样一个人在城中乱跑,万一遇上危险该怎么办?”
同伴一席话,令钻入牛角尖的祁子隐终于醒悟了过来。他使劲点了点头,同将炎一前一后奔出门去,却是始终将那只梅红色的小匣紧紧攥在手中。
夺门而出的甯月跑出很远,情绪方才渐渐稳定了下来。她清楚这个时辰街中大小铺面早已打烊,却仍着魔一般于荟金楼前魂不守舍地立着。与此同时,为了寻她而同将炎一起出门的祁子隐却是踏着月色率先追了上来,黑眼睛的男孩却不见了踪影。
白衣少年立在姑娘的身边气喘吁吁地劝道:
“甯月,你还是先跟我回去吧,就算天塌下来,我和将炎都会保护你的。”
“子隐你不明白。并非有人要伤害我。我之所以会如此害怕,是担心带来那颗坠子的人会伤害到你们俩,伤害到全城的人啊!”
红发少女转过头来,眼中的泪却是根本止不住,扑扑簌簌地直向下落。祁子隐看着面前身世成谜的对方,并没有继续深究下去,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张干净的小帕,轻轻擦去了对方脸上的泪水,柔声劝道:
“昨日买下海妖泪时,荟金楼的店家告诉我此物已于店内放了好些年了,只是始终没能遇上识货的客人。你同将炎才来城中多久?我敢肯定那枚挂坠一定同你担心的事情没有半点儿关系。”
“笨蛋,你该不是为了安慰我,故意编了个谎话吧?”
少女仍摇着脑袋,有些不敢相信同伴的话。白衣少年见状,立刻举起三根手指,郑重其事地道:
“我祁子隐指天起誓,永远,永远不会对你说半句谎言!此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
看着对方的那张写满了真诚的脸许久,甯月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脸背了过去:“人家哭起来很丑,不许再盯着人家的脸看了!”
“你哭的时候也很好看啊!”祁子隐暗道,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猛地跳了几下。然而他却生怕自己一时冲动会再惹面前的女孩不高兴,话未出口便赶紧岔开了话题,“我们还是赶紧去找将炎吧,他明明在我前面的,却怎地到现在都没见过来?”
自迦芸斋去往荟金楼的路上,会途经梓潼街口的一条窄巷。祁子隐同甯月最终正是在巷内找到了将炎,却见他正猫着腰,藏身于道旁的阴影中,朝巷子深处探头张望着。
“小结巴,你一直盯着这间还未打烊的铺子做什么?此前是我不好,不该就这样胡乱跑出来的。我们快些回家去吧,不要让迦姐担心了。”
甯月柔声道了个歉,却见对方半天没有反应,便恶作剧般猛地从身后使劲拍了下黑瞳少年的头顶。谁知将炎却突然一把将她同祁子隐拽入了自己藏身的阴影里,低声示意二人噤声:
“保持安静!我瞧那铺子里好像有人!”
见同伴的神情不对,甯月便也十分配合地贴着墙根蹲下。直至这时她才看见,那间本该早就歇业的铺面,大门竟是洞开的。屋内似乎还有一道人影,于摇曳的火光里前后奔走着。
“八成是遭贼了吧?”少女忍不住又道,“这种事在城中还不是稀松平常的,小结巴你为何偏偏如此在意这家铺子?”
“我自然会在意。昨日我正是将百辟拿来这里当掉的。”黑瞳少年幽幽地道,两只眼睛眼睛却紧盯着铺门,一刻也未曾挪开。
甯月突然一怔,满脸诧异地瞪眼看着对方:“你说什么,你怎会将尤叔留给你的那柄短刀给当了?难道就为给我买那些点心么——你说你是不是傻呀!”
面对也同样心焦起来的少女,将炎却并没有再应,而是攥紧了拳头,猛地窜出身去,朝当铺前直奔了过去:“你们两个在这里躲好,我先进去看看!若当真是遭了贼,将我的百辟偷去可就坏了!”
他眨眼间便已行出了很远,甯月无法,只得缩头又躲了回去,屏息凝神地看着同伴。
待近了店门,将炎一眼便瞧见柜面旁斜斜地倚着个肥硕的身影,正是白日里对自己使尽了白眼的胖掌柜。眼下其两腿平伸,坐于地上一动不动,脖子上还有一道长达数寸的平整伤口。昏暗的火光中,深褐色的液体浸透了掌柜的衣衫与地面,竟是被人割断了喉咙,早已气绝身亡!
铺子另一侧,于灯火中晃动的另一道人影,则是个身穿夜行衣的男子。对方正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根本未曾料到居然会有人深更半夜前来此地,刚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便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受惊般猛地转过头来。
那人面上蒙着块黑布,却是体格健硕,不似偷鸡摸狗的普通毛贼。将炎愈发觉得事情不对,当即大喝着上前一步想要堵住对方,却见店中那人目露凶光,二话不说竟是挥拳朝着自己脸上招呼了过来!
少年人心中对此早有准备,刚欲接招,未曾想那蒙面人只是虚晃一枪,竟是反身朝着铺子后堂奔了过去,并不打算缠斗。将炎生怕对方从后门跑了,便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这当铺的主人也不知究竟从穷困潦倒的百姓手中收了多少东西,居然将整间铺子原本并不算小的后堂改造成了一座硕大的仓库。而眼下仓库里没有烛火的照明,其中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可能成为那个蒙面人发起偷袭的良好掩护。
黑瞳少年不得不点起火折,继续在这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小心搜索起来。可本应留在外面的祁子隐却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不可再进去!你听没听见,屋里似乎有什么怪声在响?小心有诈!”
直至此时,将炎方才注意到黑暗之中,的确传来一阵并不明显的嘶嘶声。那声音乍听起来似毒蛇吐信,再听下去却发觉其间并无任何轻重缓急,而是以一种持续不变的音调响动着,明显是人为弄出的。
他心下奇怪,却以为不过是那贼人在故弄玄虚,不肯轻易离开。但赶上前来的同伴却忽然死死揪住了他的衣服,生生将其朝铺子外面扯去:
“危险,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前脚刚刚迈出当铺大门,便听身后传来“轰”地一声闷雷般的巨响。刹那间,当铺后堂私搭的屋顶被自内而外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开来,当场腾起了熊熊烈火!
侥幸逃得一命的黑瞳少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了身旁的同伴:“子隐你如何知道会有危险?那屋中炸开的又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方才我只是在那仓库里闻见了一股奇怪的刺鼻气味,心里便隐隐有了种不祥的预感,才会赶紧拉着你离开的……”白衣少年使劲地摇着脑袋,“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此陷阱绝非短时间可以布置完成的。那个蒙面人,怕是早已打定了主意,不想让人发现其杀人行窃的真正目的。无论对方究竟在这里做什么,都绝不会是普通的入室盗窃这般简单!”
“莫非对方真是为了我的百辟而来的?!昨日我刚刚把刀当了,蒙面人今日便上门来了——这也太过凑巧了!”
此前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于将炎心中腾起。可他话还未说完,当铺中便又响起了一连串剧烈的爆炸。少年只觉得一股热涌随着喷薄而出的气浪迎面袭来,还不等自己从地上爬起身,后堂的大火便已顺着屋梁窜至了当铺的前厅。
木结构的房子瞬间便被熊熊烈火所吞没。火光中,只能隐约看见些黑色的木橼立柱于火焰的间隙中扭曲挣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咧咧啸声。火势愈盛,连带着胖掌柜的尸体,将整间当铺中的所有一切皆付之一炬,更别说残留下一星半点的线索了。
四周开始有惊惶的邻人闻声赶来,却只能不断从运河中汲水往附近的房子上泼去,防止火势继续蔓延。直到这时,祁子隐才猛地反应了过来:
“坏了,自方才起便一直没见到甯月,她人呢?!”
二人浑身好似过电般同时打了个激灵,连忙向着巷口的方向看了过去。然而冲天的火光里,本应一眼便能瞧见的甯月,此时竟是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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