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时节正午,迦芸斋内雾气氤氲,订好了位置的食客们早已坐得满满当当。此间的水饺乃是城中一绝,其馅取自深秋时存下的蟹黄,以黄酒盐巴腌渍后,与肉糜蔬菜和在一起,再裹入一只拇指大小的鲜虾。
冷迦芸亲手擀制的饺皮单薄透亮,放在纸上几可透出下面的字来,却又韧性十足,不易破损。出锅后的饺子冒着蒸汽,晶莹透亮,隐隐透出馅里青翠的蔬菜与金红的蟹黄,令人垂涎三尺,食指大动。
有忍不住馋虫的食客不等饺子放凉,便蘸了姜醋朝口中去送。一口咬下,蟹黄金色的油脂同虾仁的汤汁从齿缝间满溢出来,满口留香。虽烫得人眼泪直流,却仍不住抽吸着嘴唇高声赞道:
“老板娘,今年的饺子格外好吃,是不是又改进了什么配方啊?”
“今年的饺子馅可不是我和的。”
东黎女子自后堂探出头来,应了一句之后便又立刻缩了回去。虽然此时正忙着,可这个风姿卓越的女人却依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雍容,甚至连头上的发髻都未乱一丝。
“这么说是甯月那丫头做的馅儿咯?手艺见长啊!眼瞅着小姑娘已经快到出嫁的年纪了,老板娘你看,是不是可以让她考虑一下我们这些还未婚娶的老主顾啊?”
食客中有人开起了玩笑。笑声飘入了后堂,冷迦芸手里正一个接一个地捏着饺子,立刻探出头去冲外面的人喝道:
“少做那白日梦了。小月于我便似亲妹妹一般,再乱说话,当心我放些巴豆在饺子里,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既是过节,又早已相熟,食客们面对这番呵斥也并不以为意,哄笑起来继续埋头大快朵颐了。红发少女也冲身旁的冷迦芸吐了吐舌头,随后捧起面前一只已经放满了饺子的笸箩朝煮开了水的锅边端去。
“小月,外面暂无客人再点吃食,就先别忙着煮了。饺子出锅后放得久了,汤汁会被吸入面皮之中,就不鲜美了。”
紫衣女子还以为姑娘忙得昏头了,却见对方摇起头来:“迦姐,我这——是想留着自己吃的……”
说话间,甯月已经将笸箩里的饺子滑入了锅中,脸上也不由得泛起了阵阵红晕,不知是被蒸腾的雾气所熏,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饿死鬼投胎,你方才不是已经吃了许多?”
冷迦芸刚想揶揄两句,却见案头不知何时竟摆上了一只精美的朱漆食盒,登时便明白过来,忍不住笑出了声:“哟,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月何时也变得如此贤惠能干了,心里还晓得惦念着别人?”
甯月被说破了心事,一张俊俏的小脸变得更加绯红,却是嘴硬道:“今日我们三个原本便约好了一同去城北出海口观潮的。也不知要等多久呢,到时万一饿了怎么办?”
“给那两个臭小子准备夜宵,又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饺子已经漂起来了,还不赶紧盛出来?再煮可就烂了!”
东黎女子说着便抄起了灶台上的一只竹笊篱,将浑圆饱满的饺子从水中捞了起来,又帮少女将其一只只整齐地码放于食盒内。
立在一旁的甯月却忽然低下了头去,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冷迦芸很快便又猜中了她的心事,伸手温柔地拨弄起少女满头火焰般的秀发,柔声道:
“怎么,还在替将炎不平呢?”
“是啊,百里大叔也太过分了!不就是打了几个人么,居然罚他受四十廷杖,连子隐去求情都没用,小结巴的屁股肯定要被打烂了!”
女孩抬起头来,秀气的小鼻子红红的,眼中含着晶莹的泪花。
女人接着又劝:“你这丫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百里将军身为殿前军马大都护,将炎又是其麾下的左校尉,惹了事自然要严加惩戒,否则还如何治军?”
“迦姐,百里大叔也不过在我们店里时常买酒而已,你怎地也开始帮外人说起话来了?”甯月却愈发忿忿不平起来。
“那你说,此事应当如何处置?就这样算了么?”
“自是不能算了。可莳华馆里的东西明明是我弄坏的啊!子隐他也打了人,为什么最后受惩罚的却只有小结巴一个?这不公平!”
冷迦芸轻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将炎他主动要替你们两个受罚的吧。毕竟他就是那么个执拗的性子,而百里将军肯答应只罚他一人,或许已是动了私心也说不定。”
“私心,这也能叫做私心啊?迦姐你是不是被蒸汽熏得昏头了?”听对方说了一番似通非通的话,甯月脸上愈发写满了不解。
“你就自个儿慢慢琢磨去吧,终有一天会想明白的。不过现在你只需记得,以后千万不可再冲动行事,否则到头来你所在意的人儿,或许反倒会替你承担所有的后果。”
女人微微笑了起来,却是不肯多做解释,反倒令面前的姑娘羞得使劲跺了跺脚:“什么在意的人儿啊。迦姐你若是再取笑人家,我便再不同你说了!”
“行了行了,涨潮的时辰快到了,饺子也不能放太久,你快些去吧。路上自己小心点,听完潮后早点回来。”
“知道啦,知道啦。有将炎和子隐陪我,迦姐你便放心吧!”
冷迦芸目送着红头发的姑娘一阵风似地跑出了门去。待送走了最后一桌食客,她也煮出了一锅饺子,又不知从何处翻出了一只,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暗红色食盒,独自一人提着它,朝迦芸斋外的冰天雪地中走去。
暮庐城内观潮的习俗,始于大昇立朝之后的第七个年头。因衍江入海口呈一道喇叭状,地势也是外深内浅,故而唯独此处会有大量海水倒灌入江,形成罕见的潮涌。据传,也正是因为孪月的缘故,世间才会有这样一番盛景。
每月初一与十五时潮水最大。冬日江水虽处低位,潮头不如八月高昂,却能看到别时所不能得见的飞沫化雪的奇观。恰逢今日冬时节,除了城中百姓,附近各州县的宾客也蜂拥而至,想要争先目睹这一盛景。眼下太阳还未落山,专门用来观潮的江堤上却已密密层层地聚起了一支足有上万人的队伍,盛况空前。
江面上渐渐起了风,吹得岸边观潮者们瑟瑟发抖,却没有一人言退,只是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忽听人群中不知是谁放声大喝了一声:“潮来啦!”旋即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朝着喇叭形的入海口外看去。
潮头初临,江口处的水面上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白线。在西下的冬日照耀下,泛着耀眼的金光。伴随着那道白线的,还有经久不绝的隆隆声响。潮声由远而近,潮头也奔涌着从海面上挤入了江岸两旁以巨石垒砌的堤坝间。
一入河道,那道白线便陡然间高涨起来,潮声也变得愈发洪亮,就仿佛天雷滚滚,又好似万马奔腾,鸣叫着,嘶吼着逆流向上游涌去。顷刻之间,水面上忽地便耸起了一道足高两丈的巨墙。潮峰直立于江面之上,喷珠溅玉。
岸边观潮的人群惊呼起来,生怕被冰冷的海水浇个通透。可谁知那高扬的浪尖转眼却已于半空中化作了一片白色的雪尘,随后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犹如飘起了一场漫天大雪。
这便是衍江冬景——飞沫化雪了。人们纷纷拍着手雀跃着,继续一路追着潮头奔去。可甯月却待在了原地,没有打算离开。
先前观潮的过程里,她只心不在焉地简单瞅上了几眼,视线却始终忍不住地朝暮庐城的方向张望过去,企盼着两名同伴能够及时赶到。然而一直待到潮水消退下去,连身边的人群也变得稀疏起来,她却依然没能等到。
红发少女长叹了一声,撩起自己被水打湿的裙角,踮起脚尖想要离开满是泥泞的江堤。她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然而还没等脚下的步子迈将出去,却忽见一个身披白衣的少年人正笑吟吟地立在自己的面前。
“子隐!你是何时来的?怎地不喊我!”
就像是在海边捡贝壳的孩子一般,甯月一双青蓝色的眼睛忽然便笑得如同两枚弯弯的月牙,先前的阴霾也一扫而空。但很快她便佯装生气,撅起小嘴来重新背过了脸去,“磨磨蹭蹭,江潮都退了才来。我看你就是成心的吧?害得人家连飞沫化雪都没能仔细瞧上一眼。还有将炎那个木头疙瘩呢,他伤得重不重啊?”
口中虽然埋怨,红头发的姑娘却还是扭过头,朝连接着城门的路上看去。
“他还在营内换伤药,我便先行过来了。”
“那你怎地不陪着他一起过来啊?你又没挨板子。”少女小声嗔怪起来。
听闻此言,祁子隐的心便像是忽然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却没有让尴尬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是特意同他分开走的,为的是想同你说说昨日那个唤作紫鸢的青楼女子。”
“没想到你也是个贪色鬼,那位姑娘就这么让人难以忘怀么?莫非是小结巴担心我还在生气,派你先来打探消息的?!”
甯月忽而想起了昨日的不快,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转身欲走。她不知对方这么问究竟是何用意,也根本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可白衣少年却拉住其袖口,生生将她给扯了回来,满脸严肃:
“甯月你耐心点听我说。打从昨日起我便隐约觉得,将炎之所以会背着我们去寻紫鸢姑娘,是因为又恢复了部分记忆的缘故。”
“那不是好事吗,又为什么不同我们明说呢?”
“那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紫鸢姑娘生得什么模样?”
见对方不似是在开玩笑,红发少女便也不再呛声,而是仔仔细细地回想起来:
“我有些记不太清了,只是觉得她挺漂亮的,说话时带着些昶州的口音,鼻尖上——似乎还生着一粒小痣。”
“你难道便没有觉得,她的样貌,同我们那位黑眼睛的朋友也有些相似么?”
“你的意思是——”甯月猛地一怔,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祁子隐点了点头:“虽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紫鸢姑娘无论口音、年纪、相貌特征,都与将炎颇为相像。如果我猜得没错,她很有可能是将炎失散多年的亲族!”
红发少女当即被同伴的这番话惊得一跳:“这种事情可不能随口乱说的!”
白衣少年点了点头,犹豫着继续道:“我想,将炎或许也并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所以他会只身去往那间妓馆,恐怕也是打算当面求证一下。”
“哦——怪不得他昨日一直那样严肃,他们俩也净说些奇怪的话。可若紫鸢当真是小结巴的亲族,又怎么会沦落到妓馆里去的?”
“这个我也说不准。不过,在将炎身上发生了太多太多你我根本无法想象的事。”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再私下里去向紫鸢姑娘问个清楚?”甯月又问。
祁子隐却是一个劲地摇头:“自然不是。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听见紫鸢姑娘的回答,似乎并没有否认将炎的猜测,却也没有给出任何肯定的回答。感觉即便她就是将炎的亲族,也并不想相认似地。所以我今日提前过来是想提醒你,待会千万不要问起昨日的事。”
这样一来,少女却是愈发不明白了:“为什么?照你方才所说,紫鸢或许就是小结巴如今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们难道不应该助他一臂之力的吗?”
“可你我若是插手,怕是会徒增将炎心中的负担。毕竟分别了这么多年,若是确定那姑娘当真是自己的亲人,将炎那个家伙冲动之下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所以,至少在进一步调查清楚之前,什么都不要说。”
甯月看着同伴的那双琥珀色眼睛,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好吧,不说便不说。不过子隐你为何突然会对小结巴的事这么上心——”
然而还不等她问完,眼角却忽然暼见一个身穿墨翎卫黑袍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堤边的小路上。姑娘当即掐断了话头,雀跃着朝对方迎了过去。
看着面前同将炎有说有笑的红发少女,祁子隐也下意识地苦笑了起来,轻轻地回了一句,却是根本没有打算让对方听见:
“因为——我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啊!而且,这也是为了你……”
“哎呀,甯月你快别拽我了,疼!”
黑瞳少年的嚷嚷将发愣的白衣少年拽回了现实。他抬起头来,见甯月正用手扶着表情痛苦的将炎,满面担忧:
“哼,百里大叔太狠心了!明日我非得再去跟他理论理论,说不过也要把他臭骂一顿,帮小结巴你出这口气!”
“月儿你可别再去惹百里将军了!我皮糙肉厚的,过几天伤就能好了。再说,这次要不是我们先惹出事端,督军大人也不至于此。”
将炎用手捂着自己的屁股,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看着面前这个独自一人扛下了所有责罚的执拗同伴,甯月忽然又想起了迦姐之前同自己说的话,无比内疚了起来,鼻子一酸,忙伸手将手中的食盒递上前去,想要补偿一下对方:
“你两个都还没吃饭吧?赶紧吃饺子吧。虽然已经有些冷了,不过得全部吃完,一个都不许剩,因为全都是我亲手包的!”
“原来有下酒菜啊,那可太好了!”
将炎嘿嘿笑着,随即也自身后拎出了一只陶土做成的小坛子。
祁子隐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无量轩的不言醉?”
“是啊。咱们三个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在一起喝酒了,本想顺路从迦姐那讨些清荔烧出来,可又怕她念叨我身上有伤不能喝烈酒,便只好去别家买了。”
“小结巴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甯月悄悄捏了捏鼻子,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
“我的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倒是把你们俩也牵扯了进来。还好国主没有继续追究下去,这样我便放心了!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看样子,将炎是打心眼里为同伴未受责罚而高兴。祁子隐受了他情绪的感染,忙一把从他手中接过了酒坛:
“好!我虽不胜酒力,但一定奉陪到底!”
看着面前这两个大男孩爽朗的笑容,甯月心中不禁回想起了与他们认识的这些年中,一起经历过的点点滴滴来。感动之余,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昨日的鲁莽,险些令这份弥足珍贵的友情遭受难以弥补的伤害。而正是这份友情在这些年间支持着她,让她再次感觉到了家的温暖——
虽然远离父母,远离自己的家园,然而得以结交到可以一起把酒言欢,共同进退的朋友,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就这样,三个孩子于河堤旁寻了块没有被浪打湿的空地,席地而坐,对着天空中的两轮月亮,一杯又一杯地开怀畅饮起来。不知不觉,整整一坛烈酒被他们喝得见了底,而三人竟也背靠着背,倚在空地间的一块大青石上,和衣睡去。
月斜江上,天淡云长。大海、夜空以及漫天繁星,无声地将这段善良单纯的时光烙印在三人的记忆之中。可他们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竟会是彼此间最后一次这样了无牵挂地相聚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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