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
文武官员依次退出奉天门。
众官员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边走边议论着早朝上的事情。
方孝孺与解缙、黄淮等人很自然的走到了一起。
解缙年轻气盛,眼里容不得沙子,与方孝孺的脾气比较像。
他极为不满的说道:“那大理寺卿和左副都御史简直是荒谬至极,唐太宗与当今陛下岂有可比之处?”
“唐太宗弑兄逼父,而今陛下乃是奉太祖皇帝遗诏继位,根子上来说完全不一样。”
黄淮接话道。
方孝孺抚须说道:“但不可否认,唐太宗乃一代天骄,开创了贞观之治。他也确实培养了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我等不能否认唐高宗的文治武功,即便在他晚年的时候让武后掌权,两圣临朝。而这,正是唐王朝走下坡路的开始,也是之后唐王朝祸乱的根源。”
“不错,我等劝谏陛下,是在阻止祸乱的根源,很多事必须防患于未然,否则后患无穷。”
解缙满脸严肃道。
方孝孺点头道:“正是防患于未然!老夫一直秉承这个观点。”
他环视其余几名内阁顾问,情绪高昂道:“老夫决定再去求见陛下,拜请陛下收回成命,诸君若是愿意,我等可以同去。”
“自当同去。”解缙与黄淮等人齐声说道。
胡广与杨士奇却沉默不语。
就这样,内阁七名顾问,除了胡广与杨士奇之外,剩下五人以方孝孺为首,开始改道向武英殿走去。
自从郑和第一次下西洋之后,武英殿便成为了朱棣散朝后处理政务的办公之地。
而文华殿,由于距离春和宫较近,则成为了朱高煦的办公地点。
方孝孺五人改道前往武英殿毕竟是光明正大之举,其他官员见五人改道,有耿直者如御史桂湛上前拦住问道:“敢问几位顾问意欲何为?”
“我等决定联名求见陛下,力谏陛下收回教授皇室子弟为君之道的成命。”
解缙坦然答道。
“同去!”御史桂湛爽快的道。
于是乎,其他官员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陆续有三十几人也赶到武英殿外,跪在了方孝孺等人身后。
值守在殿门口的李兴和昌盛见到此等情况虽然感到惊讶,但是并没有恐慌,而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李兴对昌盛说道:“你在此处看着这些人,不要起什么乱子,我去禀告陛下与太子殿下。”
片刻后,李兴便疾步走了出来,他向为首的方孝孺说道:“方顾问,陛下让你进去。”
“谢陛下。”方孝孺闻之一喜,当即拜道。
然后,李兴就领着方孝孺走进了武英殿。
但两人入殿之后,殿前跪着一众官员仍然没有起身离去的打算。
“陛下已经召见了方顾问,诸位就先回吧。”
昌盛高声说道。
可是众官员却没有理会他的话,照旧跪在原地。
昌盛见情况有些不太对劲,不等李兴回来,便躬身向殿内走去,打算禀告一声。
就在这时,朱高煦恰好领着方孝孺从里面往外走,见到了迎面走来的昌盛。
昌盛立即躬身道:“太子殿下,殿外众人依然求着要见陛下。”
“陛下已将此事交给孤全权处置。”
朱高煦挥手道:“你退下罢。”
“是。”昌盛躬身退到一边。
朱高煦领着方孝孺来到殿外,俯视众人道:“真理越辩越明,既然诸位觉得父皇陛下打算传授皇室子弟为君之道是弊政,甚至是祸乱之源。那么,诸位且随孤到文华殿,孤欲与诸位好生辩论一番。”
“臣等谢太子殿下!”
解缙、黄淮等人恭声道。
如今皇帝派出太子来见他们这些人,已经算是给了他们极大的面子,而他们必须要借坡下驴,知道进退。
随后,朱高煦也不乘辇车,领着方孝孺等人出了武英门,径直向东边的右顺门走去。
守在武英门外的赵俊臣、韦贤等护卫立即跟上。
朱高煦虽然心里不爽,但见到这三十几个敢于直谏的官员,多少还是有些欣慰。
因为这些人至少体现出了永乐一朝的文臣风骨。
当然,有些人可能怀着只要不死就能出名的侥幸心理才来的。
而朱高煦不打算给这种沽名钓誉之辈出头的机会。
他扭头向身边的赵俊臣吩咐道:“你派人把孤身后这些官员的名字都记下来,回头仔细调查,看看这些人当中,有谁在暗中干着鸡鸣狗盗的违法勾当。”
“是。”赵俊臣躬身领命道。
朱高煦说话时,身后就跟着方孝孺,所以他刚才所言,方孝孺听的一清二楚。
他见方孝孺微微皱眉,于是开口道:“方博士,孤认为这些官员之中,若有人违法乱纪,当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此时,众人已经穿过右顺门,走到了内五龙桥前的广场上。
方孝孺却道:“太子殿下,此举是否有些不妥?倘若锦衣卫捏造罪名,冤枉了好人,朝廷岂不是损失了人才?”
赵俊臣还兼任着锦衣卫佥事的职务,所以他才会这么说。
朱高煦直接反驳道:“先生觉得,对朝廷来说,官员的德行重要,还是才能重要?”
方孝孺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德行重要。”
朱高煦却摇头道:“先生说的不对。”
方孝孺奇道:“请太子殿下明示。”
朱高煦边走边道:“若是乱世,那自然唯才是举,毕竟当以平定乱世为首要之事,德行要放在才能之后,先生以为然否?”
方孝孺不得不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臣虽然坚持官员当以德为重,可事有缓急,乱世之时,确实要以才能为第一,因为平定乱世才是最为要紧的事。”
“不错,先生是明白人。因此,孤绝对不允许有臣子沽名钓誉。对于这种德行败坏之人,即便他才能再高,孤也不用!”
朱高煦道:“今我大明已立国三十五载,科举革新又推行了四年。明年便有成千上万名新式科举培养出来的举人,其中自然有大量的才德兼备者。所以,孤必须把那些表里不一、品德败坏的官员废黜,为德才兼备者腾位置,先生以为然否?”
方孝孺附和道:“殿下言之有理。”
两人又简单聊了一会儿,随后一行人穿越左顺门,便远远看见了文华门。
不多时,朱高煦率先穿过文华门,接着走进了文华殿。
他进殿之后,径直走上主位坐定。
今年三月,朱棣北巡,朱高煦监国时,文华殿的布局已经被简单做了改造。
入殿之后是一条长长的地毯,地毯左右两边摆着几十把交椅,而地毯的终点是三层高台,高台之上摆着一张御桌,桌后是龙椅。
此时,朱高煦端坐在龙椅之上。
“先生,请坐。”
朱高煦伸手示意方孝孺坐在他左下方第一把交椅上。
方孝孺也不推迟,当即坐下。
按照大明朝的君臣礼仪,皇帝或太子赐座,为臣者不能推辞。
待方孝孺落座后,外面随行的三十多人先后进入殿内,并向朱高煦见礼。
朱高煦大手一挥道:“诸位臣工,且坐下说话。”
于是,一众官员纷纷找位置,按照品级高低依次坐下。
朱高煦扫视众人,然后冲着门外喊道:“康平,带人给诸位臣工上茶。”
随后,他环视众人,朗声道:“孤希望真理越辩越明的风气,以后可以延续下去。只有君臣一心,朝廷的政策才能得到彻底的落实,方能避免基层官员阳奉阴违,敷衍了事的情况。”
“殿下英明。”
众官员齐声道。
一会儿之后,康平领着一众侍女、宫人将茶水端了上来,并放在了殿内众官员旁边的茶几上。
“诸位的奏疏,孤都看了,归纳起来,大体上是两点。”
朱高煦缓缓说道:“第一,培养皇室子弟应当按照太祖旧制。第二,宗室子弟不可学习为君之道。”
“孤问你们,太祖皇帝曾经不止一次说过,朝廷的政策要随着天下局势的变化而做出改变,不能一成不变。是也不是?”
他见众人沉默,接着道:“既然太祖皇帝说过这话,那永乐一朝推行新政,难道不是顺天应人么?否则,我等岂不是顽固不化?”
众臣皆不做声。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洪武时期,皇孙为数不多,且大都年幼。除了就藩的亲王外,其余年幼的亲王仍生活在宫中,在大本堂进学,这倒也没什么。”
朱高煦接着问道:“可如今诸皇孙与年幼的亲王已逐渐年长,再过十数年,皇室子弟必然会超过百人,难道还要像以前那样在大本堂进学么?”
“况且,太祖皇帝改封诸王于海外建国,若诸王不会治国理政,到了海外,既不会领兵打仗,又不会治国理政,岂不是成了一个昏庸无能的国君。还如何为朝廷藩篱,拱卫皇室?”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殿内的许多官员竟然不知道该从何处反驳。
可方孝孺乃当世大儒,熟知各种历史典故。
他恭声道:“殿下,时移而事易,事易而权变。陛下培养皇室子弟,我等自然是不反对的。我等反对的是传授皇室子弟帝王术,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帝王之术,只有天子与皇储可以学习,其余皇子皇孙怎可学习?”
“既然诸卿反对传授皇室子弟为君之道,那孤有一问,若不传授众亲王为君之道,将来诸亲王作为一国之君,该如何治理国家?”
朱高煦反驳道。
方孝孺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圣人认为,国君当垂拱而治,从谏如流。国家的治理自然由国君手下的佐官去负责,国君只需要赏罚分明,任用贤者为辅政大臣,国家便可大治。”
周《尚书·武成》:“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
后世据此典故引申出成语“垂拱而治”,比喻统治者不做什么,却能使天下太平,多用作称颂帝王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并不是什么也不做,而是不过多地干预、充分发挥万民的创造力,即是以制度治国,以制度约束臣民的行为,臣民均遵守法律制度。
朱高煦又问道:“垂拱而治,择贤者而任之,从谏如流,那何人是贤者?韩非子认为‘贤者之为人臣,北面委质,无有二心;朝廷不敢辞贱,军旅不敢辞难;顺上之为,从主之法,虚心以待令而无是非也。故有口不以私言,有目不以私视,而上尽制之。’先生以为然否?”
方孝孺答道:“臣认为,贤者当是德才兼备之人。”
“韩非子的说法显然不对,因为贤臣遇到昏庸糊涂的国君,他便无用武之地了。毕竟,昏庸之君喜用投机小人,根本不知何为贤臣。对昏庸之君来说,那些整日进谏的臣子很讨厌。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因此,识人用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朱高煦道:“先生说贤者是德才兼备之人,那什么是德,什么是才?德与才的界限又在哪里?如果说一个大字不认识的屠夫,他品德高尚,拾金不昧,乐善好施,但能委任他为县令,去治理一县百姓吗?”
这话一出口,方孝孺顿时语塞。
不过,他终究是大儒,很快想到了反驳的点子。
“殿下,汉初之时,有萧规曹随的典故,而后经过千年的积累和沉淀,我华夏的典章之制已有成文。因此,贤者的标准可以从史书当中找到。”
朱高煦笑道:“依方先生之言,那帝王之术亦能在史书当中领悟得到喽?”
他这话还真没有说错。
在秦汉时期,史书不是一般平头老百姓能有机会阅读的。
一直到唐宋之际,随着印刷术逐渐通行于天下,乃至活字印刷术问世,底层的读书人才有机会搞几本史书读上一读。
“这是自然。”方孝孺恭声道。
他必须承认朱高煦说的没错,毕竟这也是学术界公认的,否则《资治通鉴》的意义何在?
“先生说帝王之术只能由帝王与储君学习,可之前父皇让先生为孤讲解《资治通鉴》,那先生是否等于趁机学习了一遍帝王之术?”
朱高煦沉声问道。
“臣不敢。”
方孝孺赶紧起身,跪在地上拜道。
朱高煦连忙道:“先生快快请起,孤没有问罪的意思。”
待方孝孺起身坐下后,他环视殿内众人,高声问道:“还有何人持反对意见?”
“启禀太子殿下,臣反对。”
解缙起身行礼道。
朱高煦也不生气,抬手示意解缙坐下说话。
待解缙坐下后,他接着道:“说说你反对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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