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旗……执掌大旗。”
伯洛戈的目光低垂,喃喃自语,隔了一段时间后,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玛利亚依旧如那般模样,端坐在黑暗里,面带着和蔼的微笑。
“这听起来可有些不容易。”
伯洛戈长呼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无奈的笑意,“需要承担的东西太多了。”
“这是你的必经之路,”玛利亚循循劝导着,“成长的一部分。”
“成长吗?”
伯洛戈向后坐去,他没有坐空,有东西接住了他,正如之前那样。
“我已经快一百岁了,我还以为我有了足够的成长,”伯洛戈说着笑了起来,“很少有人能活到我这个岁数。”
成长是一个充满年轻气息的词汇,伯洛戈本以为自己与这样的词汇绝缘了才对,可当玛利亚说出这个词汇,并将它再次赋予给伯洛戈时,伯洛戈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人的成长是复杂的,有肉体年龄的增长,也有心理年龄的增长,很显然,伯洛戈,你是一个发育有缺陷的人。”
玛利亚知晓伯洛戈的过往,“你只过了二十余年普通人的生活,然后就被卷入了无止境的战火里,哪怕自黑牢里归来,你也是从一个战场来到了另一个战场。”
伯洛戈低语道,“就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作为士兵的你,无疑是最优秀的,少有人可以与你比拟,但除了士兵这部分之外,我想你自己也清楚吧,你一事无成,甚至无法自理。”
一事无成。
无法自理。
伯洛戈本想反驳玛利亚,可话到嘴边,他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玛利亚说的对,众者说的对,凭借着庞大的数据量,众者精准地分析出了伯洛戈的种种问题。
没错,伯洛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但他没有被困在童年的往事里,而是被牢牢地锁在了疯嚣的焦土之上。
“阿黛尔帮助了你。”
玛利亚的声音令伯洛戈警醒了过来,他的神情变得紧张。
“她令你从噩梦里走了出来,拥抱起了新生活。”
伯洛戈沉默不语。
“你留恋这样的新生活,生怕有人打碎这一切。”
玛利亚沉默几秒,众者的庞大算力下,伯洛戈的生活对玛利亚而言完全透明,她能轻易地推算出伯洛戈的日常活动,总结之下,玛利亚笑了起来。
“伯洛戈,你的愿望真的很……”
“廉价?”
玛利亚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提到了别的。
“你经受了苦难,所以一点点的温暖,就会令你欣喜若狂,在这一点上,你真的很好满足。”
“我是不死者。”
伯洛戈犹犹豫豫道,“眼下的温暖,只是短暂的光阴,我如果过于贪心,反而难以割舍,变得痛苦至极。”
他觉得自己在和心理医生聊天,一个足以令伯洛戈放下戒备的心理医生,“我有想过的,热烈地拥抱这一切,哪怕所有的事物都会消亡,可他们仍会活在我的回忆里。”
伯洛戈顿了顿,“我太理想化了,接纳这样的现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的,就是这样。”
玛利亚知道伯洛戈在想些什么,步步紧逼。
“你爱这一切,可越是热爱,离别越是令你痛苦,你越是贪心,越是无法抽离,你想要控制自己,令自己保持冷静,可当美好真的降临时,你意志构筑的防线,又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忽然间,犹如空间挪移般,玛利亚靠近了伯洛戈。
“你一生都在追求一些美好的东西,伯洛戈,所以美好降临时,你根本没有能力去拒绝它,你是如此地渴望着它,任何心理建设只会溃不成军。”
玛利亚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瑟雷·维勒利斯。”
伯洛戈不明白,“提起他做什么?”
“因为瑟雷的经历与你很像,”玛利亚微笑,“你们同为不死者,也一同追逐着美好的东西,更有趣的是,你们同样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美好的事物。”
玛利亚继续说道,“瑟雷不懂,所以他肆意妄为,可以轻易地爱上每个他见到的女人,像个饥饿的流浪汉,来者不拒,企图在她们的身上找到自己渴望的美好。
而你,伯洛戈,你也不懂美好的事物究竟是什么,可和他不同的是,你拒绝所有人,以免她们走入你的内心。
当然,也可能是你见过了真正的美好,她的离去令你痛苦万分。”
伯洛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此刻他已经隐隐猜到玛利亚要说什么了。
“他不懂爱,为此抱着那虚假的爱意,投身于任何一人的怀抱里,试着搞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你也不懂爱,因而你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玛利亚说,“你是个发育不良的人,只有搞懂什么是爱,我觉得你才会下定决心,为了什么而战。”
伯洛戈强硬地回答,“我就是在为了灭绝魔鬼而战。”
“仇恨是个不错的动力,但它会逐渐扭曲我们,你需要些更高尚的理由。”
玛利亚的眼前闪过了耐萨尼尔的身影,众者早已推算出了耐萨尼尔的种种转变,这也包括了他知晓秘密战争真相时的反应。
“更高尚的理由,比如?”
“比如为了这个世界。”
“这个词汇太宏大了,”伯洛戈摇摇头,“我不在意这个世界,我甚至不在意我邻居的死活。”
玛利亚清了清嗓子,她语气庄重道,“那么换个说法。”
“为了这有你所爱之人的世界。”
伯洛戈闭上了眼,腰板也弯了下去,手肘拄在膝盖上,头颅低垂着,像是位受审的犯人。
“是众者的推算吗?”
“是的,”玛利亚直接肯定道,“经过推算,你负担了太多的压力,心智处于负荷状态,而你又是一个不愿多言的人,尤其是关于内心的这部分……你需要一些激励与鼓舞,重振士气。”
“你让我想起来了我从军时的上级,”听到这,伯洛戈笑了起来,“每当我们没有勇气冲锋时,他就会说些激励的话,接着我们就脑子一热,冲向了死亡,现在回顾起来,还蛮蠢的。”
不等玛利亚说些什么,伯洛戈继续说道,“我是魔鬼、嫉妒的利维坦的选中者,我身上具备着他的加护·吮魂篡魄。”
伯洛戈问,“你应该知道加护所带来的诅咒吧。”
“与原罪截然相反的诅咒。”
“对,就是这样,”伯洛戈点点头,复述起了他所面对过的原罪们,“暴食者永不饱食,贪婪者绝不满足,怠惰者不可停歇,欢欲者永恒麻木。”
伯洛戈低声道,“那么嫉妒呢?”
玛利亚给予回应,“嫉妒者渴求却不可得。”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开始害怕了,”伯洛戈说,“我或许永远无法得到我想要的,那么如你所说,我就算得到了所谓的爱意,恐怕它也会很快离我远去。”
伯洛戈想到了阿黛尔的仁爱与关照,这种恐惧感迅速蔓延,仿佛有虫群爬过伯洛戈后脊,尖锐细小的肢体带来令人尖叫的酥麻感。
“说不定她已经离去了。”
伯洛戈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弱了下来,一想到这样的可能,他变得惶恐不安,内心充满愧疚。
不知不觉中,伯洛戈已踏入了魔鬼设下的困境内。
“我尝试控制我自己,不去渴望任何事,但我又意识到,‘停止渴望本身也是一种渴望,我再怎么令内心安宁,终究会有人来扰动这一切,令我重蹈覆辙。”
伯洛戈声音里带起了怒意,“那么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呢?众者,用你那庞大的算力帮帮我吧!”
四周的温度瞬间提高了些许,伯洛戈看不见,但他知道,是众者那臃肿不堪的躯体,正因过度的计算而过热。
几秒后,玛利亚开口道。
“答案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吗?伯洛戈。”
伯洛戈愣了一下,他自己给出了答案。
“赶尽杀绝。”
“时间不会等待你,敌人也不会等待你,更不要说那束缚住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了,就算你再怎么留恋新生活,它也终将远去……你知道该怎么做的,你也明白我、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玛利亚的身前浮现起一张棋盘,黑白的棋子相互对峙,其中白方的骑士上布满裂痕,它蜕变成了主教,向前再进一步。
“所以你不能再当一名士兵、一枚棋子了,你要执掌旗帜,挣脱棋盘的束缚。
你要变成棋手,你要打破这注定的命运。”
玛利亚站了起来,这是伯洛戈头一次见她站了起来,他知道这只是众者所构建的虚假姿态,可一瞬间,玛利亚的身姿无比高大,但她的声音却不再严厉,反而变得柔和。
“我从不怀疑你的勇气,伯洛戈,我知道,你只是太累了。
你需要点时间缓和,也需要经历更多的事,来让你认清楚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甚至说,以此成长。”
听着玛利亚的安慰,伯洛戈一方面感叹于众者的伟大,另一方面赞叹玛利亚。
伯洛戈知道真正的玛利亚已经死,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幽魂,可就是这头幽魂……不,披着这层幽魂伪装的众者,看清了自己的复杂纠葛的内心。
这太讽刺了,理智的血肉机械看清了复杂的人性。
“我……我有时候在想一些事。”
伯洛戈试着放下了戒备,提出了另一个长久困扰他的疑问,“我明明已经见过那头魔鬼了,可这个问题我始终不敢问出来。”
“你在想,你为什么会获得不死之身。”
众者一如伯洛戈所想的那样聪明,它分析出了伯洛戈所有的心理活动,就连这个伯洛戈从未表露出来的秘密也是如此。
“是啊,我为什么会许下这样的愿望呢?因为我……畏惧死亡吗?”
伯洛戈搞不懂,也不敢去细想,他反问着。
“如果有一天,你发觉真正的自己,与你本以为的自己,是截然相反的模样,你会怎么办?”
“就像一位不畏死亡的战士,发觉自己其实是个胆小鬼吗?”
阵阵笑声从玛利亚的口中响起,她没有给出答案。
伯洛戈沉默。
玛利亚继续说道,“我从不会怀疑你什么,伯洛戈,我很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至于我们先前聊的这些……我想你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你只是需要和一个人聊聊,一个足以令你倾听,并给予你一定建议的人。”
伯洛戈站了起来,柔软的眼神再度坚毅起来,他点头应和道,“一台无血无泪的机器,确实是一个值得倾诉的对象。”
“再见,伯洛戈·拉撒路。”
玛利亚的身影消失了,扭曲怪异的庞大身影,也躲藏进了黑暗里,伯洛戈能听到无数机械的低鸣,与自己对话的同时,众者也在计算着自己从以太界内带回的情报。
伯洛戈周遭的空间开始扭曲,众者正令他离开颠倒厅堂。
和众者聊聊的感觉很不错,它像一面镜子,倒映出了伯洛戈的模样,令他释放压力的同时,也知晓了自己的问题所在。
伯洛戈会执掌旗帜的,就像棋盘上的每个士兵终将杀入底线,完成那荣光的升变。
伯洛戈只是需要点时间,需要点时间令自己那发育不良、甚至有些畸形的心智成长起来。
想到这,伯洛戈忽然抛出了一个问题。
“瑟雷最终找到他想要的了吗?”
在垦室将伯洛戈彻底包裹前,黑暗里传来深沉的回音。
“他找到了,可惜是在她死后。”
……
“你看起来有些糟,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
“你可以和我聊聊的,我多少也算是见多识广。”
“……”
“来嘛!来嘛!说说话啊!死气沉沉的,让人很不安啊!”
在瑟雷的一阵怪叫声中,艾缪坐在吧台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瑟雷的那副样子,她知道,瑟雷根本不是在关心自己的烦恼,而是在找乐子。
这些不死者都一个样子,艾缪很清楚这一点。
瑟雷眉飞色舞地看着艾缪,接着又看向不死者俱乐部内的其他人。
“今天还真够热闹啊。”
瑟雷自言自语着,更加用力地摇起了酒杯。
调酒之余,瑟雷还不忘嘴碎道,“你们今天集体来我们这团建吗?”
“只是……只是找个地方呆一呆,”艾缪想了想,接着说道,“然后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
“一些秘密的事。”
艾缪越说情绪越低落,整个人直接趴在了吧台上,像是睡着了般,此时另一只手搭在艾缪的身上,整个身子靠了过来。
“再来一杯。”
拜莉伸出手,瑟雷又为拜莉满上了一杯。
瑟雷多打量了几眼拜莉,他记得这个女人,如今升华炉芯的部长,很久之前瑟雷就见过拜莉了,和其他人不同,拜莉很少会出现在这,瑟雷都快忘记他了。
“我头一次觉得这里这么拥挤。”
薇儿在酒瓶之间穿行,以往空荡荡的吧台,如今坐满了客人,在拜莉之后就是帕尔默,还有诸多熟悉的家伙。
艾缪将脑袋完全搭在了吧台上,脸颊和冰冷的台面紧密接触。
几个小时前,伯洛戈的晋升仪式与第一次以太界探索行动圆满成功了,但几人刚把昏迷的伯洛戈从仪器上卸下来,耐萨尼尔便突然出现,带走了伯洛戈。
他这举动就跟抢夺胜利果实一样,玛莫试着留下伯洛戈,却被耐萨尼尔以决策室的命令堵了回去。
“耐萨尼尔有些不对劲。”
这句话是玛莫说的,接着他就离开了,不知道去做什么了,只留下欢呼到了一半,面面相觑的几人。
这种感觉很是令人不爽。
短暂的茫然后,艾缪处理好了现场,便来到了不死者俱乐部,她猜伯洛戈之后一定会来到这,拜莉也像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跟着过来了,然后就是其他人。
帕尔默等人都知晓伯洛戈晋升仪式的时,却不知道以太界探索行动,艾缪与拜莉颇有默契地隐瞒起了这部分。
各种巧合之下,这么一群人就团聚于不死者俱乐部内,等待着那个不知何时会抵达的客人。
“有时候你没必要紧抓着不放。”
就在艾缪昏昏欲睡之际,瑟雷的一句话忽然唤醒了她。
艾缪抬起头,“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当然,”瑟雷整理了一下花哨的领口,“你的烦恼都写在了脸上,一眼就能看出来。”
艾缪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刚刚的话,她很容易就猜到了瑟雷在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情感教父吗?”
“说不上,但肯定经验丰富。”
瑟雷接着说道,“伯洛戈需要点时间,来弄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你又不是他。”
“但我经历过和他类似的事。”
瑟雷就像预谋已久了一样,从吧台下拿出一本厚厚的、宛如砖头的相册。
“要听听我和我妻子们的爱情故事吗?”
打开相册,艾缪看着瑟雷和诸多不同女人的结婚照,她的脸上写满了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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